發(fā)布時間:2022-04-09 21:25 | 來源:光明日報 2022年04月09日 12版 | 查看:560次
2011年3月,童慶炳給北京師范大學本科生授課。趙 勇攝
《樸:童慶炳口述自傳》童慶炳 口述 羅容海 整理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經(jīng)過漫長的等待,童慶炳老師的《口述自傳》終于在今年1月出版了。作為童老師弟子,我既為他能留下這一本口述史而感到慶幸,也向為這本書整理出版付出心血的所有有心人深表謝意。
??童老師已通過其講述,對自己的人生之路有了一個清晰的描摹——少時家境貧寒,祖母拿出4塊銀圓(那是她準備用來買棺材的錢)供其念書,才沒有中途輟學。然后他從連城一中到龍巖師范,又從龍巖師范考入北京師范大學,提前畢業(yè)留校任教,最終成為一個受人喜愛和尊崇的大學教授——這既是童老師的生命軌跡,實際上也應(yīng)該是許多學者的成長之旅。與他的同齡人相比,童老師的幸運之處在于,當許多人在1960年代不得不荒廢學業(yè)時,他卻先后赴越南、阿爾巴尼亞教書各三年,出國見世面。他說他在河內(nèi)師大幾乎把中文系的課程全部上過一遍,又在地拉那大學靠“偷書”飽讀詩書,大快朵頤。有人給他概括說:“你是在越南讀完了碩士,然后又在阿爾巴尼亞讀完了博士。所以你現(xiàn)在作為一個博士生導(dǎo)師也就不奇怪了?!弊屑毾胂耄€真是這個道理。
??童老師的看家書是《紅樓夢》,因為這本書他讀過無數(shù)遍,其中有幾章到了能夠背誦的程度;而他寫出的第一篇論文則是《論高鶚續(xù)〈紅樓夢〉的功過》,刊發(fā)在1963年的《北京師范大學學報》上,時年他只有27歲。我在這里指出這一事實,是想強調(diào)童老師生前經(jīng)常講到并且也講到這本書中的一個道理。留到文學理論教研室后,鐘子翱是其老師。他認為讀書做卡片(摘抄)是重要方法,50歲之前不能寫文章,只能做卡片;只有成為飽學之士,方可揮斤運斧。但童老師卻從朱光潛那里,尤其是從他的老師郭預(yù)衡那里意識到,正確的做法是邊讀邊寫,邊寫邊讀。童老師說,古人有“悔其少作”之說,“但是我不悔,我認為這像一個小孩學走路,他能站起來邁出第一步,那一步可能是很不穩(wěn)的,是要跌倒的,或者歪歪扭扭的,這都沒有關(guān)系,你會越走越穩(wěn),越走越好。如果說要等他學會像大人一樣走路了,然后要按大人那個樣子走,那他永遠走不出第一步?!?/p>
??休謨說過:“只有寫了自己丟臉之處的自傳,才可能是真實的自傳。”自從記住這句名言之后,我讀他人自傳就有了標尺,童老師這本自然也不例外。例如,童老師特意講了他當年初為人師時所上的第一課。雖然這一課經(jīng)過精心準備,甚至講稿還請黃藥眠先生看過、提過意見,卻還是被他講砸了。也是因為講課的失敗,他被排擠出文學理論教研室,成了社科處一個喝茶看報的小科員。
??這是童老師的丟臉之處,也該是他刻骨銘心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從此往后,如何提高自己的教學水平和學術(shù)水平,就成了他反復(fù)琢磨的一個問題。書中有一節(jié)內(nèi)容,名為“我的老師們”,說的是50年代北師大中文系師資力量的強大陣容——李長之思想活躍,譚丕模條理清晰,穆木天童心未泯,劉盼遂愛書如命,黃藥眠倡導(dǎo)教授治校,郭預(yù)衡學問深不可測,葉蒼岑講課從容不迫,楊敏如課下平易近人,鄧魁英背詩滾瓜爛熟,王汝弼注釋古文功力不俗,陸宗達對古代漢語爛熟于心,啟功的“豬跑學”博大精深,鐘敬文的不懈治學令人動容……童老師在每位老師那里都要深情回憶一番,這既是在向他們致敬,也是在總結(jié)他們教學、治學的經(jīng)驗,以便讓其融化在自己的血液中,成為自己站起來、富起來、強起來的重要元素。而在這些老師中,對他產(chǎn)生決定性影響的人自然首推黃藥眠先生了。
??黃藥眠先生(1903—1987)在20世紀50年代已是一級教授,也是作家和著名文藝理論家。童老師留校之后黃先生就指點他說,文學理論無論教學生還是做研究,都要和具體作品結(jié)合起來。亦即在講完一個論點之后,要把作品拿過來做分析,把作家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zāi)贸鰜碜鲅a充。這么去講課,既講了道理,也擺了事實,學生才愛聽。否則,“從理論到理論,從概念到概念,從邏輯到邏輯,沒有具體的東西”,理論就成了干巴巴的東西,學生就要打瞌睡。而更重要也更讓學生感興趣的是,“我是把自己擺進去的,把我自己的所見所聞、所經(jīng)歷的甚至夢境,都放到課上去講。這樣講不但使課更加豐富、更加生動,也更能吸引學生,更能夠讓學生理解到,文學理論跟每個人的生命、每個人的經(jīng)歷、每個人的生活是息息相關(guān)的,不是那種純粹的概念、純粹的學術(shù)?!?/p>
??聽過童老師的無數(shù)次課后,我可以作證,童老師確實善于擺事實講道理,也確實善于“把自己擺進去”。如今我想到的是,童老師之所以后來成了一個講課能手,甚至把上課看成是自己的節(jié)日,很可能都起因于他最初的那次“丟臉”。因為既然此前丟了臉,那么后來就一定要找回這個面子。而這種尋找的過程,其實也是他潛心琢磨講課技巧的過程。
??黃先生對于文藝學專業(yè)的重要性也不言而喻。80年代初國家恢復(fù)申請學位制后,黃先生是不愿意申報博士點的。當時童老師找他,希望他領(lǐng)軍掛帥,他的說法卻很不客氣:“你這個人膽子怎么這么大,你年紀輕輕的,就想帶博士。我不是博士,你也不是博士,我們能培養(yǎng)出博士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嘛。自己給自己找麻煩,怎么可以這樣呢?這不好。”1983年第二次申報,童老師又找黃先生,這次則公開跟他亮出了底牌。童老師說:“黃先生,現(xiàn)在不是你要不要這個博士點的問題,現(xiàn)在是我要這個博士點,我們整個教研室要這個博士點。這關(guān)系到咱們這個教研室,這個你所創(chuàng)立的教研室,在全國處在什么地位的問題?!庇质且环嗫谄判牡膭裾f之后,黃先生才勉強同意了。結(jié)果他一點頭,北師大文藝學學科就拿到了全國高校的第一個博士點。
??黃先生對于童老師個人,還有一席話我以為更為重要。1979年5月,童老師陪黃先生坐火車去西安,參加“高等學校文藝理論研究會”(即后來的“中國文藝理論學會”)成立大會。路上,黃先生說:“你寫的東西里面常有感性的表達,為什么不嘗試著搞點創(chuàng)作呢?寫詩歌、散文、小說,這都可以?,F(xiàn)在的文學理論都是借助概念,完全是一種邏輯推演,其實很多概念是沒用的,只有一部分概念是有用的。你通過自己創(chuàng)作的體驗,知道哪些概念是有用的,哪些概念是沒用的,以后講課時,把那些沒用的清除掉。而那些你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感受到有用的概念,要重點先弄懂,再弄深弄透,這樣你的課才會講得好?!边@番話對童老師觸動很大,于是他在80年代既與妻子曾恬老師合作,出版了長篇小說《生活之帆》,也獨自撰寫了長篇小說《淡紫色的霞光》。后者取材于童老師家庭生活中的一個真實故事,這其實也是讓童老師感到丟臉的地方。而他講得坦然,沒有絲毫遮掩,也說明他胸襟坦蕩。
??實際上,關(guān)于文學創(chuàng)作,童老師本來計劃是在晚年大干一番的。他說他“起碼構(gòu)思了三部長篇小說,還有兩部長篇寫出來了但還沒有出版。因為人活到這個年齡就沒有那種急著拿出去的沖動了,總之要做到最好,才能夠把它拿出去”。但遺憾的是,因為他的突然離世,不要說構(gòu)思已無法兌現(xiàn),就連已經(jīng)寫出來的恐怕也不可能面世了,道理很簡單,因為它們還沒有被“批閱十載,增刪五次”。
??現(xiàn)在想來,童老師的這種做法,既是黃先生點撥的結(jié)果,也該是他認識到一個標高。因為在他看來,像魯迅、茅盾那樣一邊搞創(chuàng)作,一邊搞理論,或者從創(chuàng)作到理論,或者從理論到創(chuàng)作,這才是學者型作家或作家型學者本來應(yīng)該有的樣子。也就是說,一個人只有“兩棲”起來,他才能讓理論照亮創(chuàng)作,讓創(chuàng)作豐富理論。童老師說:“我認為,一個教師要是自己既能夠?qū)懻撐?,又能夠?qū)懶≌f,對學生影響會很大。學生會對這個老師另眼相看,覺得老師不簡單——不但是這樣說的,還會這樣做。說也能說,做也能做,他就是一個文學人?!?/p>
??誠哉斯言!這是童老師的“夫子自道”,他就是這樣一個文學人!
??(作者:趙 勇,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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