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布時間:2010-05-16 08:13 | 來源:中國共產(chǎn)黨新聞網(wǎng) 2007年04月06日 08:50 | 查看:10247次
圖中為方永剛
44歲的海軍大連艦艇學院教授方永剛,能把中央的政策翻譯成最通俗的語言,并準確地傳達給聽眾;他講政治課卻能享受明星待遇,經(jīng)常被要求返場;他把阿甘當作偶像,永遠執(zhí)著地做事,哪怕在病床上;他告訴他正在談戀愛的學生,“一生只愛一個”,卻有言外之意。
□本報記者 向郢
醫(yī)生說,“他怎么不曉得痛?”
2006年11月8日,方永剛住進大連市210醫(yī)院第五天,給六弟方永強去了一個電話,“醫(yī)生說我腸子爛了,要嘎一截?!?/P>
“嘎”是“割”的意思,聽起來就像一把大鋸子嘎吱嘎吱地來回拉。
六弟方永強說,“行啊,嘎吧,嘎了一截,縫上就行。”
在企業(yè)工作的方永強當天有事就沒去醫(yī)院。這個家庭的成員們對病痛災難普遍都有些麻木和遲鈍。
但第二天早上9點,方永強又接到了嫂子回天燕打來的電話,哭著說,“你曉得你哥是啥病嗎?檢查出來了,結腸癌!你快點來!”奔到醫(yī)院,方永強在樓梯口遇到了回天燕,是專門來堵他的,“醫(yī)生說暫時不跟他說,你就裝作是出來辦事,順道來的?!?/P>
方永強進病房,一看他哥,除了臉色蒼白有點瘦以外,還照樣活躍著呢,堆了一堆書在旁邊看。正好一個月前,他給醫(yī)院講過“八榮八恥”的講座,所以很多醫(yī)生都認識他。現(xiàn)在住院了,照樣興致勃勃地跟管床醫(yī)生討論,“醫(yī)患關系怎樣才能和諧?”
手術前一天,麻醉醫(yī)生張峰提前來溝通,病人才吞吞吐吐地問道,“張醫(yī)生,麻醉藥用量能不能小一點……我還要用腦子搞研究……麻醉會不會……會不會把腦子弄遲鈍了?”
11月17日早晨8點半。手術已經(jīng)半個小時。手術室的門突然開了。
主刀醫(yī)生胡詳急急地走出來,問,“誰是方永剛的家屬?”
胡詳是210醫(yī)院專門從大連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請來的主刀醫(yī)生,是大連有名的“胡一刀”。手術臺上,腹腔一打開,癌細胞已經(jīng)彌漫性擴散。
手術方案臨時改變,家屬同意冒險切除最嚴重部分。
10:40,切除標本端出來了。醫(yī)生指著那上面密密麻麻小如米粒大如黃豆的白點說,這就是擴散的腫瘤。
醫(yī)生奇怪的是:“沒見過拖得這么嚴重的,都晚期了,他怎么就不曉得痛?”
北京回來,人瘦了整整一圈
去年春節(jié)之后,方永剛就開始常常肚子痛,渾身不帶勁。他一直以為是胃腸炎,痛了,就去學院的醫(yī)務室打兩天吊針。
等到去年五六月份,教研室同事發(fā)現(xiàn)他臉色蒼白,提醒他去檢查,一貫大大咧咧的方永剛又擺擺手說,“沒事,我使勁鍛煉,再打兩瓶吊針就好了。”
那陣,大連艦院政治學院確實課程排得很滿。然后是暑假,但方永剛也沒閑著,寫了一本《黨的創(chuàng)新理論專題研究》教材,還組織研究生編寫74萬字的《親歷長征》。等到再開學,他又被抽調(diào)去北京參加全軍首屆政治理論骨干研修班。
他的事業(yè)似乎正冉冉上升。這些年他一直不停地學習,讀了碩士讀博士,還發(fā)了上百篇論文,寫了十幾部書。
他的才華在這個研修班里也很快顯露出來。匯報會上,他作為學生代表發(fā)言。盡管那些天他又打了兩天吊針,但他又熬了三個通宵,和人合寫了6000字的《論長征精神的時代價值》,趕上10月的“紀念紅軍長征勝利70周年”發(fā)表。
10月30日,周一上課的時候,教研室主任徐明善見到剛從北京回來的方永剛,嚇了一跳。
人,瘦了整整一圈,連脖子上的筋都看得見。手掌伸出來一看,也是嘎白的。大汗淋漓的方永剛自己感覺也不好,“渾身沒勁,發(fā)軟,這幾節(jié)課講完我得去查查。”
周一,胃鏡檢查結果出來,電話里方永剛的嗓門又高亢起來,“沒事!就是萎縮性胃炎,我準備回家養(yǎng)養(yǎng),搞個保守療法!”
周四一大早,徐明善接到了回天燕哭著打來的電話。
徐明善在家里面也哭了。
57歲的徐明善還是方永剛的碩士導師,同在一個教研室20年了,年齡又相差正好一輪,兩人處得有些像兄弟。年長的曾經(jīng)跟年輕的開玩笑說,“我要死了,就你給我念悼詞!”徐明善不曉得方永剛這次能不能像1997年那次好運。那年5月8日,方永剛騎自行車去接兒子,被的士撞了,腦袋磕在了馬路邊的石頭上。幸好,當時坐車的客人就是一個醫(yī)生,當即護住他脖子送到最近的醫(yī)院。
最后醫(yī)生對著照片說,只差一匹韭菜葉的距離,骨頭茬就能把腦神經(jīng)割斷,死亡。
而那時候方永剛正擬好了一本書的提綱。信心百倍要寫書的人突然住院了,腦袋脖子統(tǒng)統(tǒng)被固定,眼睛只能看著天花板,但病人還是想出了一個法子——練習單臂舉書,開始,幾分鐘,胳膊就哆嗦,換另一只手,再練練。就這樣,躺了108天的病人就仰著腦袋看了43本書。到12月,那本《亞太戰(zhàn)略格局與中國海軍》硬是讓他給寫完出版了。
都來看你,你說是為啥啊
手術第三天,清醒過來的方永剛又抱著手提電腦整資料。
“老五啊,你這個身上還有些活躍細胞,醫(yī)生說要化療?!薄盎钴S細胞”的措辭是跟醫(yī)生反復商量出來的,方永強裝出隨意的語調(diào),邊說邊瞥他哥。在大連的所有老方家的人都聚攏過來了,都很緊張。
“好啊。”方永剛照樣答應得很干脆,一點沒懷疑。
老五一直是老方家的“旗幟”。
老家建平縣地處遼西,是國家級貧困縣,而蘿卜溝又是最窮的鄉(xiāng)村。老方家有7個孩子,日子過得非常艱難。哥弟倆讀書經(jīng)常都是去山上套兔子到供銷社換作業(yè)本和筆。方永強有次看見母親在灶頭邊拍著大腿哭——鍋里燒開了水,缸底卻是空的,連野菜都沒有——他就跟老五說,“我們中午不要回家,家里沒得吃了。”
在1978年背著家庭成分的包袱以前,老方家的幾個哥哥都參不了軍。等到1981年高考,方永剛的歷史和地理考全縣第一,老方家開始紅火起來。
老五的名字上了鄉(xiāng)上的廣播和縣志。蘿卜溝此前只有兩人考到北京和呼和浩特,從未去過上海,那陣,村里人愛議論,“復旦,是不是孵小雞的孵蛋?”
4年后,方永剛分配到大連艦院,父親更是高興:老方家的人也能當兵入黨了。有人來賀喜,裹了小腳的母親就顛顛地跑進屋拿出大紅色的“軍屬證”,喜滋滋地說,我們家也是軍屬了。
1986年,方永剛把中專畢業(yè)的方永強也叫到大連來工作,然后,又幫三哥和四哥在城里找了份活,挑沙搬磚,一天能掙8元錢。那時大連少有工程,方永剛就到處問,這里有沒有活干???
老五始終像兄長一樣支撐著大家庭。母親在1987年患了精神病,還沒成家的方永剛就跟學校借了一間小屋,把母親接來治病。那年老人經(jīng)常到菜市場去撿菜葉子來腌酸菜,還從縫紉社撿布條來拼小枕頭。母親1993病逝后,1995年已到大連生活的父親又得了腦血栓,直到2002年去世都是老五伺候著。
每年初三,老方家人都要聚集在老五家吃飯。動筷子之前,每人要挨個發(fā)言,匯報一年的工作生活情況。老五都會總結說,“要感謝黨的經(jīng)濟政策,我們家的人才能出來念書打工,過上好日子!”
真實的病情一直被老方家人瞞得緊緊的。直到12月下旬,第二次化療結束,回家休息的方永剛有天無意中翻到了被藏起來的診斷書。
“咦,我是癌癥?”他大吃一驚?!搬t(yī)生說的是……活躍分子……不規(guī)則細胞?!被靥煅嗨涯c刮肚地想著詞,搪塞著。憨厚老實的四哥進門來,一看瞞不住了,就一股腦把所有的事都講了。
四哥說,“老五啊,這些天大伙都在給你滲透,你說,這么多家里人,還有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都來看你,是為啥啊?”
現(xiàn)實中,是主角得了絕癥
徐明善很快就接到了方永剛的電話,“2007全國社科基金開始申報了,老徐,我們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創(chuàng)新研究》報上去吧?!?/P>
徐明善聽見電話那邊的聲音有些低沉,“癌癥那個情況吧,我已經(jīng)知道了,你就報吧,趁這個癌細胞沒到腦袋,我還能作點貢獻。”
這以后,方永剛又讓2005級研究生肖小平把2006級的兩個師弟楊峰和鄭曉東叫到跟前,講了兩個小時的課。
看見導師全身插著管子,講得額頭上直冒虛汗,楊峰覺得很苦澀。他選方永剛做導師是緣于兩個室友的鼓勵,“他的課講得好,我們聽過的,都成了‘剛絲’”。
“剛絲”的偶像是導師,而導師的偶像是阿甘。
“打乒乓球也要有阿甘的勁頭,開始不會打,但天天打,就能打得出神入化,”穿著一身舊球衣、個頭不足一米七的導師常常跟楊峰說,“阿甘打仗,什么都不想,往前沖不怕死,結果成了英雄;想打乒乓球,結果也打成了國際水平;跑步,從美國的東海岸跑到西海岸,一跑就好幾年,為什么他想做什么都做得成呢?”
“什么叫大智?”導師總結說,“阿甘看起來是傻子,但是他抓住矛盾的主要方面,要做就一根筋地去做,不在乎別人說什么,所以他成功了?!?/P>
楊峰心酸的是,現(xiàn)實生活遠比電影殘酷。電影中阿甘無往而不勝,是女朋友得了絕癥,而現(xiàn)實中,卻是主角躺在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
幾天后,方永剛又提了一個請求,要給“國防班”上最后一節(jié)黨的創(chuàng)新理論課。徐明善能理解,“講了二十來年課,或許就再也不能講了,他是想去跟學生,跟講壇,做最后的告別。”
他是天生的老師。分到大連艦院,第一節(jié)課試講“巴黎公社”,他就在黑板上把整個巴黎地圖畫了出來,講得像故事一樣。轉到科社教研室后,他什么課都接,從來不畏懼。學院近年對所有老師的課程質(zhì)量綜合評定,他是全院惟一一個連續(xù)6年得A的。
他一扯嗓門,教室外面都聽得見。他自我解嘲說,“我呀,一到講臺上就覺得我是主角,兩分鐘就進入故事情節(jié),達到忘我的境界!”
1月15日,專門理了發(fā)的方永剛穿了整齊的軍裝,腰里揣著引流袋,站到了講臺上。他講的是《新世紀新階段我軍的歷史使命對海軍的基層建設提出的要求》,徐明善注意到,第一節(jié)課快結束時,方永剛撐著講臺的手直顫抖。
第二節(jié)課,方永剛坐到了板凳上,聲音更虛弱了。
他是有請必去有課必講
1月22日,方永剛又執(zhí)意去大連市地稅局稽查三分局做了一個講座,講《正確理解和把握科學發(fā)展觀》。他額頭上不停地冒汗,紙巾都用了5包。堅持講了一個半小時后,他才歉意地跟人家說,我生病了,對不起大家,這次就講到這里。
很多作過講座的單位聽說他生病了,都來210醫(yī)院探望?;靥煅嘧⒁獾?,這陣的方永剛似乎處于亢奮中。外面有電話來約講座,他竟然都不會推掉,而是信心百倍地說,“等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出院了,一定來給你們講課!”
“歌星有返場再唱的,講政治理論課,誰見過返場的,方教授在我們那里就常常要返場!”沈陽軍區(qū)聯(lián)勤部的人來,就當著艦院領導的面,夸贊方永剛的拆字法,“他說,‘和’是禾苗旁邊加個口,意思是人人都有飯吃,‘諧’是言字旁邊有個皆,意思是人人都有說話的權利!科學發(fā)展觀就是要帶給老百姓物質(zhì)幸福,政治民主的和諧生活!”
聽見有人當面夸獎,戴著眼鏡的方教授端坐在床上,不好意思地抿嘴笑。
徐明善也在人堆里跟著笑。他知道,方永剛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相信,一個好的理論體系能促進中國社會發(fā)展。他甚至常常跟人爭辯。1989年,方永剛有次去坐大巴車,聽見旁邊人在議論說東歐劇變了蘇聯(lián)解體了我們國家也應該怎樣怎樣,他就按捺不住,上去就跟人紅著脖子辯論了老半天。
這些年的遼寧,各個單位各個街道辦處處都有論壇。方永剛在十五大以后一共講了1000多場,十六大以后又講了500多場。
博士導師黃金聲曾總結說,“方永剛,有請必去,有課必講!”
他好像每場都能講到聽眾的心坎里去。有一次在旅順口區(qū)的鐵山鎮(zhèn),講“WTO對農(nóng)業(yè)農(nóng)民的影響”。下面的農(nóng)民喊,“咱種的糧食都不好賣,外國糧食進來更完了!”方永剛就問:“大家知道為什么我們的小麥做面包掉渣嗎?”然后,他引導說,“大家放心,國家是時時注意保護本國農(nóng)民利益的,我們農(nóng)民也要科技種田、改良品種,才能在國際農(nóng)產(chǎn)品競爭中不吃虧?!苯Y果,一個80多歲的老人在擔架上聽了課,一定要見見“會說農(nóng)村話的老師”。
導師說,“一生只愛一個!”
就在要到北京320醫(yī)院去治療的前兩天,方永剛卻突然出現(xiàn)了腸梗阻。210醫(yī)院想盡辦法,不得已讓他喝下一杯石蠟油。
那天下午,方永剛捂著肚子,難受得蜷在床上不能動。守在一旁的侄兒聽見五叔嘴里哼哼的,仔細聽,是電視劇《三國演義》的主題曲,“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哼著哼著,方永剛就哽咽起來,眼角滲出淚水。
守在邊上的回天燕,緊緊捏著丈夫已經(jīng)瘦得露出青筋的手,也放聲大哭。
1988年結婚,方永剛曾帶著她去過北京旅游?,F(xiàn)在,他們又要去北京了,但卻是去爭取活著的生機。
2月1日,下午4點。海軍專機接方永剛去北京治療。送行的人很多,方永強看見他哥把手緊貼在舷窗邊,握緊了拳頭。
一周后,黃金聲接到方永剛從北京打來的電話,說,“導師啊,我現(xiàn)在每天早晨看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和過去的不一樣?!?/P>
方永剛的身體和精神狀況似乎趨于好轉。兩個大學同學專門從上海飛到北京去看他,幾個人就一起回憶了那陣“激情歲月”。
室友們在病房里笑著模仿方永剛辯論時的“列寧式”動作:一只手插在褲包里面,一只手指向前方,說到激動時還扭扭脖子。
復旦的飯菜也被懷念了一番。病床上的方永剛舔舔嘴唇說,“那陣覺得啥都好吃,東坡肉、粉蒸肉,還有排骨才兩毛一,鹵豬頭肉,才一毛五一碗。”
方永剛見了老同學又高興,又感慨:“你看吧,我那個行李卷還是我家最好的家當了,舊羊毛氈是奶奶去世留下的,花棉被是家里最好的棉絮,‘洋枕頭’還是新過門的二嫂縫制的。”
那年,復旦不僅給方永剛發(fā)了23.5元的一等助學金,還給他發(fā)了一床棉被和30元錢,買蚊帳和過冬的衣服。而當時上海的工人平均工資是28元?!八园?,1984年國慶大游行,看電視,看到‘小平您好’,我比誰都激動!”
等老同學唏噓一陣走了,研究生楊峰又帶著女朋友也跑來了。
師徒倆聊了一陣,楊峰怕影響導師休息,就很懂事地告辭了。
走到門口了,楊峰突然被叫住,回頭一看,導師正扭過身子,手指頭豎得高高的,熱切地說,“楊峰啊,一生只愛一個!”
姑娘聽了很開心,笑了,但聰明的楊峰明白,導師說的,絕不僅僅是愛情。
(責任編輯:周仙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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