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盛佳參加會議的老照片。本報記者 宋榮成 實習生 晏柯 翻拍

　　右腿截肢后，劉盛佳拄著拐杖在秭歸九畹溪考察。通訊員 陳建平 本報記者 宋榮成 攝

　　現(xiàn)在網(wǎng)消息 秋日的陽光灑在金黃的土坡上。香燭已經(jīng)燃盡，新落的香灰尚未被風吹走。香爐背后的黑色大理石墓上，鐫刻著12個大字——學術名盛亞洲，治學更佳嚴謹。

　　這里安放著著名地理學家劉盛佳教授的骨灰。

　　整整一個月過去了，桂子山下的華中師大校園，仍然有很多人無法走出悲傷。

　　劉盛佳帶的研究生馮占春不能接受導師的突然離去。9月底的一天，在外出差的他還接到劉老師的電話，提醒他注意身體，還囑咐他出差回來記得帶師母去協(xié)和醫(yī)院看病。

　　中國地質大學的鄧宏兵教授每次回家，還會習慣性地拐進老師家那個熟悉的門棟。他總覺得老師還在，還能跟他說會兒話。

　　11月3日，劉盛佳去世一個月的時候，他的大兒子回憶：“父親，您堅強地在坎坷中掙扎，一次次從絕境中站起，與命運搏斗了一輩子，您一定是太累了?！?/P>

　　他的小兒子在一首詞中哀悼：“生模樣，舊衣裳，相對歡顏，醒來淚千行。”

　　他的老伴陳代娣每次在他書房上香，都會點上一根煙。她記得老劉沒有什么別的愛好，就是喜歡吸煙，“怕他在下面犯煙癮?！?/P>

　　更多未曾謀面的年輕學子把他們的哀思寄托在學校論壇里，感謝他留下的不朽的著作——《地理學思想史》，激勵他們繼續(xù)探索。

　　劉盛佳從1961年畢業(yè)后來到這里，將半生光陰托付桂子山。

　　本報記者 張瑜琨 劉丹 通訊員 黨波濤 實習生 袁超一 高華敏 王貝

　　未寫完的手稿

　　金秋十月是桂子山最美的季節(jié)。天高云淡，一叢叢晚桂盡情吐露芬芳。

　　“十一”長假一開始，劉盛佳列好了提綱，開始撰寫專著《地理學之美》。

　　10月3日，他像往常一樣，早上5點就起床。誰知心臟病又一次發(fā)作，家人趕緊叫了120。在醫(yī)院搶救了40分鐘后，他的心臟還是停止了跳動……

　　“如果劉老師在天有靈，希望他能原諒學生的疏忽?！比A中師范大學城市與規(guī)劃學院副院長龔勝生至今仍在深深自責。

　　中秋前后，龔勝生做了一個夢，夢見劉老師重重地“哎呦”了幾聲。醒來后發(fā)現(xiàn)是自己的手壓在了胸上，他沒在意，也沒有對任何人說。

　　10月3日上午，龔勝生第一個接到師母陳代娣的電話，得知劉老師心臟病猝發(fā)去世，就是這樣“哎呦”幾聲走的，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早在2006年，劉盛佳的心臟就先后安裝了5個支架。病魔總是悄無聲息地向他發(fā)起突然襲擊。他總是靠幾粒速效救心丸扛著，堅持不去醫(yī)院。

　　今年5月18日，劉盛佳心臟病發(fā)作。醫(yī)生本來考慮對他做進一步心臟支架置入治療。

　　在重癥監(jiān)護病房住了8天后，劉盛佳惦記著要在5月30日前交付一本書稿，不顧主治醫(yī)生的勸阻，寫下“出了問題自己負責”的字條，毅然出院。

　　書稿按時交了，他卻再沒回醫(yī)院。

　　劉盛佳最近一次犯病是9月30日早上。當時他痛得直冒冷汗，連胡須都被冷汗浸濕了?？伤裢Ｒ粯犹统鏊傩Ь刃耐琛Ｂ綇秃?，又伏案寫作。

　　在劉盛佳的書案上，《地理學之美》編纂大綱前三章的大小標題都已寫好。去世前一天，剛在第四章部分寫下一個“4”。

　　劉盛佳從來都是一個不讓醫(yī)生放心的病人。

　　2005年4月中旬，他突發(fā)心肌梗塞，住進同濟醫(yī)院。已擔任省政府參事的他常常避開醫(yī)生護士，偷偷跑到同為省政府參事的同濟醫(yī)院教授楊鎮(zhèn)的辦公室，一起商討湖北發(fā)展對策。

　　2007年，一部晉商電視劇的火爆讓他陷于沉思。在劉盛佳看來，漢商的歷史遠比晉商、徽商更為悠久。他給武漢市政府主要領導寫信，提出關于開展?jié)h商文化研究的建議。2008年8月，這個建議得到武漢市委書記楊松的批示。武漢市政府很快召集了一次研討會，并撥?？钪С炙_展研究。

　　去世前，他已完成了厚厚的兩卷初稿。其中，《漢商十誡》剛寫到第五誡。

　　他用右腿保住“湖北的綠肺”神農(nóng)架

　　劉盛佳是桂子山聞名的“獨腿教授”。1979年，患脈管炎多年的他不得不截掉右腿。從此，一張輪椅伴著他在校園里上坡下坡，一個木頭假肢伴著他外出考察。

　　1964年，在“以糧為綱”的狂熱口號下，有一種眼光投向了鄂西神農(nóng)架，稱那里有400萬畝宜農(nóng)荒地，能開墾出來種糧食。

　　當時的華中師范學院地理教師劉盛佳承擔了先期考察的重任。這年冬天，一場罕見的暴風雪襲擊了神農(nóng)架林區(qū)。當?shù)乩习傩斩紕袼灰M山，但他堅持冒著零下20多度的嚴寒前往勘測。腳上一雙解放鞋濕了干，干了濕，腳凍僵得失去知覺，但只要他稍稍緩過勁來，就繼續(xù)咬牙前行。

　　三個多月里，劉盛佳考察了均縣（今丹江口市）等三個專區(qū)14個縣，累計行程2000多公里，繪制了48幅分析圖表，寫出近4萬字的考察報告。他發(fā)現(xiàn)，神農(nóng)架林區(qū)400萬畝荒地生長期只有50多天，無霜期60天，不適合開墾農(nóng)田。

　　當劉盛佳向省長匯報考察心得時，原定一小時的匯報時間悄然延長為一個上午。有關方面將他的考察成果在省政府大禮堂（現(xiàn)洪山禮堂）展覽，供出席全省農(nóng)村工作會議的代表和相關人員學習。

　　讓劉盛佳興奮的不是這些榮譽，而是省委省政府作出的一項重大決策：按照農(nóng)業(yè)地理界線的劃分，鄂西山區(qū)以林業(yè)為主，大搞多種經(jīng)營，嚴禁毀林開荒，成立神農(nóng)架林區(qū)。

　　約十萬人墾荒大軍隨即解散。

　　“湖北的綠肺”保住了。

　　1965年4月5日，劉盛佳卻因嚴重凍傷引發(fā)脈管炎，徹夜痛不能眠，不得不住院。這天恰是他的第三個兒子出生第三天。

　　當時，醫(yī)生警告他，三五年內不能再去野外，若再發(fā)病就可能截肢。

　　劉盛佳背了兩箱中藥，很快出院，趕到孝感參加綜合農(nóng)業(yè)區(qū)劃考察。

　　湖北的早春總是陰冷潮濕，二三月份更是春雨連綿。連雙膠鞋都買不起的劉盛佳穿著最便宜的力士鞋天天在野外考察。

　　脈管炎又犯了，他堅持到考察結束，再次住進醫(yī)院。

　　“文革”十年，由于治療條件太差，劉盛佳的脈管炎一直未得到很好的治療。

　　1974年，工農(nóng)兵首屆班進行野外綜合考察。這是這屆學生唯一一次野外實習，無人愿意出任領隊。系領導找到劉盛佳，并許諾若他再次發(fā)病，以工傷待遇治療。劉盛佳接下這一任務。

　　由于實習的地方條件艱苦，他們只能用井水洗浴。劉盛佳舊病復發(fā)，后來赴上海也未能治愈。

　　1979年，42歲的劉盛佳右下肢被截除。他的左腿雖然幸免于難，但五個趾頭全部壞死，只剩下腳掌。多年來，他的大腳趾根部傷口一直沒有愈合，經(jīng)常出血，直到去年才有所好轉。

　　執(zhí)著的“拐杖教授”

　　劉盛佳簡陋的書桌上放著兩本他最喜歡看的書，一本是《資治通鑒》，一本是《水經(jīng)注》。

　　劉盛佳1960年曾參加中科院組織的對中越、中緬邊境地帶的大規(guī)模地質勘探活動，向竺可楨等老一輩地理學家學習了不少經(jīng)驗。

　　失去右腿，注定讓他無法像古代地理學家酈道元那樣用足跡丈量山川。劉盛佳并沒有收回遠行的夢想。

　　截肢第三天，湖北省地名普查工作小組負責人來到他的病床前，聽取對地名工作的專家意見。劉盛佳一邊輸液，一邊與其長談地名學問題。

　　不久，劉盛佳讓妻子把書籍和資料搬進醫(yī)院，開始撰寫《地名普查成果質量的評定標準》。拖著殘腿的他還在全國地名編撰工作會議上作主題發(fā)言。

　　截肢三個月，劉盛佳就干了件“違背科學”的事——右腿殘肢尚未消腫，便提前裝假肢。

　　一段時間后，劉盛佳的小腿開始萎縮，不得不換假肢。

　　一只假肢要上萬元，他心疼，于是找了些厚襪子套在斷腿處，讓小腿“變粗”，才勉強固定假肢。

　　“他是個為了工作不顧一切的人?！迸c劉盛佳相識近十年的同事兼好友陳建平說。

　　2002年到2006年間，陳建平先后三次作為攝影師，與劉盛佳一起到隨州大洪山、秭歸等地，為當?shù)貐^(qū)域規(guī)劃展開考察。

　　千溪溝是一個根本沒路的地方，要砍樹開路才能前行。為了獲得第一手資料，劉盛佳跟著開路人一起，向考察地進發(fā)。

　　在秭歸考察的一天夜里，駐地附近發(fā)生了山體滑坡?？逅聛淼纳襟w幾乎將一條河攔腰截斷。第二天一早，同行的專家都贊同為安全起見，馬上停止考察，只有劉盛佳堅持要求繼續(xù)考察。他認為，這次地質災害恰好可以更全面地了解秭歸的地理情況。

　　劉盛佳經(jīng)常拄著拐杖跋山涉水，帶學生在野外實習考察，學生稱他為“拄著拐杖的教授”。

　　“除了木頭假肢不能涉水以外，學生能到的地方，他一樣走到?！编嚭瓯莿⑹⒓?995年輔導的碩士生，曾隨劉老師一起去十堰考察。

　　“他的腿其實走不了多遠，平常走一里地，假肢就會把腿磨得很疼，但我們勸不住他，只能跟著他慢慢往山上爬?！?/P>

　　劉盛佳后來實在走不動了，坐滑竿上到武當山山頂。后來，他為當?shù)氐陌l(fā)展寫出自己的建議。

　　“劉老師是出了名的‘嚴師’。他有句名言：‘如果我遲到五分鐘，你們可以退出課堂?！?/P>

　　1989年前，劉盛佳住糧道街，依然給本科生每周上兩次課。每天早上，兒子或者鄰居用自行車把他送到公共汽車站，劉盛佳坐車趕到華師上課。

　　后來，一家人搬到華師校園內住。從東區(qū)到教學樓有一段陡坡，妻子陳代娣吃力地推著劉盛佳去上課。

　　馮占軍，武漢市委黨校馬克思主義基礎理論教研部主任。1994年，他成為劉盛佳老師的研究生。從他進校開始，只要有劉老師的課，他就會出現(xiàn)在老師家樓下，幫忙推輪椅。

　　劉盛佳住的樓下有個小小的儲藏室。他的輪椅車就放在那里。有課的時候，他會戴上木頭假肢，提前半小時下樓。

　　“他不需要別人扶，也不想我們扶他，總是自己扶著樓梯慢慢下來。”只要一坐上輪椅，劉老師就會下意識地去搖把手。

　　馮占軍記得很清楚，從老師家出來到教學樓，先有一個比較平緩的上坡，然后有個陡一點的坡。有一次下課后，劉老師連人帶輪椅從坡上摔了下來。不久，學生們自覺排班，去家里接他上課。

　　上課的教室在二樓，有時候，馮占軍看著劉老師費力地拖著斷腿上樓梯，總忍不住想要去扶一把，每次都被老師溫和地拒絕：“我自己來?！?/P>

　　“他已經(jīng)習慣了，能自己完成的事情，絕對不會麻煩別人?！?/P>

　　“……每周一次，我和班長負責在梅園下面等候劉老師，推他去3號樓上課。下午2點鐘上課，劉老師總準時1點半到達梅園。整整一個下午的《地理學思想史》課程，劉老師總是端坐在講臺前，不用講義、不用幻燈、不用板書（也不方便站起來寫字），古今中外，地理學史上的思想流派、人物傳奇，劉老師如數(shù)家珍……聽劉老師的課真是一種享受，大師之范，如沐春風……”

　　一位學生在華師大的博雅論壇上寫下這樣的文字。

　　丟失30多萬字書稿，他重寫一遍

　　劉盛佳的專著《地理學思想史》是一部填補國際地理學界空白的著作。

　　這本書問世之前，美國人詹姆斯的《地理學思想史》一直被世界各國奉為經(jīng)典，但它缺乏中國地理思想史方面的內容。中科院有關專家評價：“劉盛佳的《地理學思想史》專論中國的部分文字達50%，不僅彌補了外國學者的缺陷，而且第一次詳細論述了中國現(xiàn)代地理學思想史”。

　　誰都難以相信，這樣一部43萬字的著作，是一個右腿截肢、左上肺切除的學者在三年內重新寫成的。

　　寫一部涵蓋古今中外的地理學思想史著作，是劉盛佳的導師曹廷藩的夙愿，也是劉盛佳心中揮之不去的夢想。還在中山大學讀大學四年級時，劉盛佳就已經(jīng)開始為這一目標做準備?！拔母铩笔?，他讀遍了湖北省圖書館和上海市圖書館古今中外有關地理學的文獻，做了數(shù)十萬張卡片。

　　1984年，劉盛佳開始寫作。八個月后，他完成了40多萬字的初稿。但在1987年書稿即將交送出版社印刷時，其中三篇竟然莫名丟失，合計30多萬字。

　　劉盛佳的寫作一氣呵成，沒留底稿。

　　一氣之下，他將自己反鎖在書房，一聲不吭，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幾天下來，他開始劇烈咳嗽。隨后的體檢中，醫(yī)生告訴劉盛佳：“你得了肺癌?！?/P>

　　劉盛佳在事后的一封信里坦陳：那是一生中最難過的時光。

　　“他跟我反映，說底稿丟了，可能被偷了，甚至想打官司。我只能勸他不要沖動。”時隔多年，華中師范大學地理系的原黨委書記張昌華還能回憶起劉盛佳當時的氣憤和懊惱，“不管是在辦公室還是在路上，只要碰到我一次就說一次，我能理解他的苦衷?！?/P>

　　張昌華勸他重寫。張昌華說：“地理思想史涉及的內容方方面面，跨度極大。除了現(xiàn)代地理還有古代地理，經(jīng)常需要查閱古文文獻。古文根基要求很厚，在他之前，地理學界還沒有人能拿得出來這樣一個成果?！?/P>

　　幾乎是全部推倒重來。

　　不久后，切片化驗結果表明：劉盛佳得的不是肺癌，而是癥狀相似的“炎性腫瘤”，只要將左上肺切除，就可以保全性命。

　　劉盛佳仿佛重生一般，決心不做化療，抓緊每一分鐘重寫《地理學思想史》。

　　1990年，劉盛佳的二版《地理學思想史》正式出版。

　　“我?guī)缀跏且豢跉饪赐甑?，?980年一個通宵看完詹姆斯的《地理學思想史》還要激動?！倍嗄旰?，為劉盛佳此書審稿的杭州大學教授陳橋驛與劉見面時仍然難掩興奮。

　　當散發(fā)著油墨香的書擺在劉盛佳面前時，一向寬和、淡定的他哭得像個孩子。

　　“真的很難想象，這是一個受脈管炎折磨一生、右腿截肢、肺葉切除的人。劉盛佳從來沒有因為病痛中斷過學術研究?！比A中師范大學城市與環(huán)境科學學院地理系副系主任鄧先瑞說。

　　“湖北通”劉盛佳

　　1937年5月13日，劉盛佳出生在湖北省團風縣一個普通家庭。自幼聰明勤奮的他，用兩年時間學完了四年大學課程，于1959年提前從中山大學畢業(yè)。1961年，他被分配到華中師范大學地理系任教。

　　劉盛佳主編的高校教科書《中國地理》1994年通過國家教委主持的專家委員會評審鑒定，1996年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1997年臺灣地區(qū)出版繁體漢字本，被大陸和臺、港、澳共同作為高校教科書，被新加坡、日、美、澳、韓等國作為高校教學參考書。

　　1997年，中央電視臺紀念中國師范教育發(fā)展100年大型活動“師范百年”，在全國選出了十個典型。其中，高等師范學校的老師只有四人，劉盛佳便是其中一位。

　　2000年以后，劉盛佳開始將目光轉向了參政議政。2000年9月，63歲的劉盛佳教授被聘任為湖北省政府參事。

　　2001年2月，劉盛佳提出“將209國道沿線的一江兩山、清江畫廊和土家族風情建成為湖北旅游精品名牌”的建議，被采納并寫入全省旅游總體規(guī)劃。

　　同年，劉盛佳還提出了關于武漢市二江四岸靚化、武漢市建設現(xiàn)代制造業(yè)基地、將武漢市建成為我國現(xiàn)代物流中心等諸多建議。這些建議都被中共武漢市委和武漢市政府采納。

　　2002年，積極建言獻策、參政議政的劉盛佳被湖北省人民政府授予“優(yōu)秀參事”稱號。

　　劉盛佳生前主持和參與的省部級科研項目達24個，撰寫的專著、主編著作26部，80%以上都是研究湖北問題的，被稱為“湖北通”。

（責任編輯：吳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