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下崗女工查文紅義務(wù)執(zhí)教鄉(xiāng)村的故事

　　9月5日，中國教育工會舉辦的“全國師德標兵”、“師德先進個人”表彰會在人民大會堂召開。與會代表80人，其中10名標兵、69名先進個人皆為拿工資的教育工作者，不拿工資的義務(wù)教師名查文紅，安徽省碭山縣曹莊鎮(zhèn)魏廟小學教師。她的先進事跡，被人口傳為：“上海一個下崗工人，孤身一人到安徽最苦的地方當老師，丈夫下崗，女兒有病，那兒的孩子不讓她走，她也舍不得孩子們，三年多了，在那個窮地方，一個女同志很不容易……”記者就這些話采訪了“很不容易”的查文紅老師。

　　她高度近視，腿有殘疾，皮膚粗糙，腦后束發(fā)，右手中指老繭發(fā)亮，一口上海、碭山混合的普通話，其形象與概念中的上海人相去甚遠，她承認自己“像個鄉(xiāng)下人”。

　　“如果哪天我中了500萬，我要用這錢辦一所一流學?！?

　　1968年至1977年，查文紅在東北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做過8年小學教師。這8年，可為她下崗后的人生選擇做個合理的解釋，10年知青生涯雖然結(jié)束，但教師情結(jié)依舊。逢休假，上海人喜游名勝，查文紅卻去安徽、江蘇、浙江、江西……農(nóng)村，帶著錢、衣服、書本、文具下鄉(xiāng)看學校。她說：“我總覺得我跟鄉(xiāng)下孩子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學校條件好一點，我心里輕松一點，他們不好過，我就難過?！辈槲募t因在窮困無助的孩子面前為自己的無能為力內(nèi)疚，所以常做彩票夢，“如果哪天我中了500萬，我要用這錢辦一所一流學校?！彼龔娬{(diào)：“不見得設(shè)備最好，但老師最好有愛心?！?

　　1993年，她在某雜志的公益廣告上看到蘇明娟的大眼睛，渴求的大眼睛帶動起全國性的“希望工程”讓查文紅興奮：“團中央真是干了件好事。”這天，好心情讓不擅家務(wù)的她做了好幾個菜。飯后，她讓丈夫老趙和女兒看該雜志。上初中的女兒對母親說：“我知道您什么意思，您愿意怎么著就怎么著……”相知頗深的老趙亦同意。查文紅征求女兒意見：“牛奶不訂了，水果不吃了，行不行？”女兒同意。母親似有內(nèi)疚，找補道：“生病的話，可以吃?！?

　　從此，查文紅每月往北京青基會寄錢。家庭儲蓄，一點一點輸送給了一雙雙渴求的大眼睛。1995年，青基會發(fā)給她“救助卡”，將她與安徽省碭山縣曹莊鎮(zhèn)魏廟小學四年級學生馬小峰結(jié)對。

　　“我退休后，身體允許的話，到你們這兒義務(wù)當老師，不要一分錢報酬……”

　　查文紅、馬小峰月月通信。信中得知，馬小峰出生14個月失去父母，妹妹輟學，奶奶帶著兄妹倆過活。查文紅在信中避免使用“救助”一詞，她用“幫助”。每次通信，信封內(nèi)裝郵票，她了解貧困地區(qū)普遍存在的“兩個雞蛋換一張郵票”的現(xiàn)實。學費、文具、衣物源源不斷寄往碭山，馬小峰的成績讓她欣慰。碭山縣36所小學升初中考試中，馬小峰名列13。對丈夫、女兒的提醒：“別忘了給馬小峰寄錢?！?

　　查文紅心存感激，她評說丈夫：“是個真正的布爾什維克。”

　　1997年春節(jié)，查文紅收到馬小峰老師來信，說馬小峰要輟學，他奶奶的手殘廢了，家中沒勞力……請查阿姨勸他繼續(xù)念書。查文紅決定去碭山探望通信兩年的馬小峰。查文紅忘不了她請假時的一幕。當她說出實情時，領(lǐng)導(dǎo)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打量她數(shù)個來回，說：“你丈夫下崗，每月拿200元，你女兒打工上學，我們還想給你家扶貧呢，沒想到你這個‘三八式’……”查文紅一以貫之的樸素與節(jié)儉被同事戲稱為“三八式”。查文紅請領(lǐng)導(dǎo)保密，因為大多數(shù)人不理解她，其中包括她的兄弟姐妹，“少一個人知道，少一份承受被譏笑的心理負擔?！?

　　1997年9月4日，查文紅到曹莊鎮(zhèn)時已是傍晚，她沒想到，黑壓壓一片人群等候“馬小峰的救命神”。馬小峰拉過查文紅的手，查文紅感覺14歲孩子的手比70歲人的手還糙。更讓她吃驚的是，孩子的頭發(fā)白了一半。次日，她看到馬小峰的家：沒門框，床上鋪著曬干的玉米皮，土墻上貼著馬小峰的獎狀。奶奶不停地抹淚，重復(fù)著同樣的話：“救命神，救命神……”馬小峰和妹妹跪在地上。查文紅用“心在顫抖”形容當時情景。該日，魏廟小學300多師生停課一天，隆重歡迎“馬小峰的救命神，好心的上海人”。

　　查文紅用“實在受之有愧”回敬農(nóng)民摯誠。她說：“我當過8年教師。我退休以后，身體允許的話，到你們這兒義務(wù)當老師，不要一分錢報酬……”這話，是否興之所至？查文紅搖頭：“從小就想當老師?！彼姓J前蘇聯(lián)影片《鄉(xiāng)村女教師》影響她“長大后我就成了你”。

　　回滬后，查文紅召集全樓孩子，手指地圖，告訴他們天堂之外的地方：“碭山，離上海1400多公里……你們過的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的日子?！辈槲募t認為自己有義務(wù)這樣做。

　　“鄉(xiāng)親們，請你們放心，咱們走著瞧！”

　　1998年，45歲的查文紅辦了待休手續(xù)。居家日子，她形容“生不如死”。她說：“45歲就做家庭婦女，如果壽命70歲，還有25年時間日復(fù)一日沒有價值的日子?！边@樣的日子她不能忍受。她所受教育的背景不允許出現(xiàn)無所事事的空白?！皼]有事做太痛苦了，最能干事的年齡，卻丟了工作，簡直是浪費生命?！彼f保爾柯察金的名言是書寫在她們這代人骨頭上的。

　　這時馬小峰來信了。

　　查文紅決定離開無所事事的上海，過一種她能接受的即她認為有價值的生活，知妻深切的老趙同意，“與其在家閑著難受，不如隨她。”

　　1998年8月27日，查文紅義務(wù)執(zhí)教魏廟小學。

　　四省交界的碭山，安徽省最窮之地，位于西北角的曹莊又是碭山最窮最偏之地，一年中9個月干旱。吃水，上有浮塵，下有沉淀。四季土豆白菜。其艱苦，查文紅描述：“躺在床上能看見星星，不是從窗戶，是屋頂?！彼齻€人消費，每月不到80元。大部分錢與物，送給需要的學生了。

　　查文紅執(zhí)意教一年級語文。因為她看到教師用當?shù)胤窖越虧h語拼音，聽到孩子們發(fā)音時，她說：“太可怕了……”記得第一天上課，部分家長把孩子的板凳拿到別的班，他們擔心孩子聽不懂查老師的普通話。這個舉動提醒查文紅學碭山話：“我只有聽得懂、會說他們的話，才能讓他們學說普通話?！?/P>

　　第一次考試，47名學生，30多名不及格，平均成績16分。查文紅著急，不知每日備課至深夜的她失誤在哪兒？是孩子問題還是家長？這樣的成績逼她選擇兩條路：打道回府，堅持到底。

　　查文紅決定家訪。走訪了44個家庭后得知，絕大多數(shù)家長是文盲。她在日記中寫道：“鄉(xiāng)親們，請你們放心，咱們走著瞧！”期末，平均91.87分。家長紛紛攜板凳到查老師班……三年來，查文紅班在全縣20所小學統(tǒng)考中年年第一。

　　查文紅除教學生課本知識，還將城市文明一點一滴滲透。如今學生都會用普通話說：“你好”、“謝謝”、“對不起”、“請原諒”。鄉(xiāng)親們一聽說“洋話”的孩子，便肯定“是查老師班里的，錯不了”。學習方法、衛(wèi)生習慣、營養(yǎng)保健……鄉(xiāng)村孩子一點一點改變著自己和家人的不良傳統(tǒng)。查文紅曾帶三個孩子到上海過暑假。之后，魏廟小學學生、家長和教師從三個孩子的描述中接近了遙遠的城市文明。查文紅相信教育和書籍使人文明?！按笱劬Α眰儧]條件進城開闊眼界，書籍可以滿足。

　　1999年4月9日，查文紅所居街道居委會，帶著價值1.6萬元的書籍、衣物、桌椅到魏廟小學。鎮(zhèn)上人吹嗩吶、放鞭炮，用“救命神”表達他們的最高喜悅和尊敬。后來，學生翻爛了上海市民的贈書，問查老師要新書看。查文紅感覺自己像榨汁機一樣被求知擠壓，她盡可能滿足“大眼睛”索要的上下五千年，縱橫千萬里。下學了，孩子不回家，向“學問可大呢俺老師”提問……

　　1999年春節(jié)前，查文紅措詞謹慎地問孩子，老師回上海過年行不行？全班齊聲回答：“不行?！倍±蚱鹆⒄f：“回去也行，但要親親我?！?.65米的查文紅深彎腰。之后，全班學生要求像丁莉一樣。47個吻別用了整整一節(jié)課時間，查文紅臉上沾滿了鼻涕淚水。學生問她：“可回來不？”查文紅故不做聲。班長開口：“老師教我們做誠實的人，老師肯定不會騙我們，老師一定會回來?！敝形?，發(fā)生了一件據(jù)查文紅說“何時提起何時激動”的事——她看到教室里紙屑滿地，微怒。撿起一張，上面有字：“老師不走好嗎？”另一張：“我沒有媽媽，您就是我媽媽”、“您要走了，我很南（難：筆者注）過”、“我家地窖里有西瓜給老師吃”……整整47張。查文紅的臉埋在47顆心里哭……

　　接著，有十幾位家長拿著扁擔、棍子到學校，高喊“揍校長”。他們誤以為查老師是被校長趕走的。

　　春節(jié)的飯桌上，47張紙條被查文紅兄妹傳看后，理解了她的“有病”、“非正常舉動”。

　　“我的存在對別人有用，這就是活著的意義。孩子需要我，孩子家長需要我”

　　“我的存在對別人有用，這就是活著的意義。孩子需要我，孩子家長需要我?！辈槲募t在日記中寫道。

　　孩子的需要即社會的需要。三年來，社會給予查文紅一系列榮譽“安徽省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安徽省希望工程園丁獎”、“安徽省兒童工作先進個人”……查文紅對待榮譽的認識是：“榮譽對我個人無所謂，但對孩子有好處。要讓榮譽落到實處?！睂嵦幖瓷w新學校。

　　魏廟小學教室全部是200年以上廟宇，12間教室百分之百危房。今年春天，一根房梁掉下，砸傷兩個孩子。教室沒有窗，冬天，西北風伴著雪花往里吹，孩子凍得打哆嗦，僵硬的手握不住筆，教室里一片跺腳聲。查文紅教學之余為籌款奔走，榮譽為她游說帶來便利……如今，一座4層的教學樓初具規(guī)模，查文紅形容“它像個大空殼子”。連廁所都沒有的空殼子尚有10萬元資金缺口。查文紅嘆氣：“今年冬天學生還得挨凍?！?

　　2000年，查文紅女兒患病。被碭山百姓稱為“救命神”的查文紅為如何也成為女兒的“救命神”而每天經(jīng)歷“走與留的掙扎”。盡管她極力克制掙扎的外露，但憂慮多少也傳染給了懂事的孩子。學生們亦在憂慮查老師的走與留中過著每一天。

　　2001年元旦，中隊委自編節(jié)目“說說心里話”中的詩朗誦“留下吧，老師”又是一件讓查文紅“何時提起何時激動”的事。

　　您像一盞燈，

　　照亮了我們的前程；

　　您像一根燭，

　　消耗著自己的血肉。

　　……

　　該日，查文紅在日記中寫道：“我欠孩子的太多太多?！?

　　今年暑假，查文紅接到學生電話，告知：“俺們已到廟里求過菩薩了，希望老師回來，保佑姐姐健康……”

　　8月24日，查文紅經(jīng)過數(shù)番掙扎，通知學校：“我回來上課?！惫烙嫴槔蠋熆旎貋淼娜兆樱瑢W生輪流在村口值班、守望……“俺老師回來了，俺老師回來了?！币粋魇?，十傳百。查文紅說：“是孩子的歡呼、轉(zhuǎn)告支撐她一次次戰(zhàn)勝掙扎，咬牙堅持到今天?！薄斑€有孩子的純真摯誠?！辈槲募t舉例說明。一次，她讓學生用“漂亮”造句，蔣輝舉手：“我們老師最漂亮?！辈槲募t不好意思：“老師都快50歲了，白頭發(fā)老多了，不漂亮了?！彼龥]想到，全班高喊：“漂亮漂亮漂亮……”自這天起，總有小手在她頭上拔白發(fā)，邊拔邊說：“這根是為誰白的，那根是為誰白的。”說著，她微低頭，49歲的頭上果然沒有白發(fā)，她眼神自豪：“都讓孩子揪光了?！?

　　“面對這樣懂事的孩子，我能呆在上海家里嗎？另外……”她往下的話變得吞吐和含糊：“我……不放心……孩子”由此話題引申，查文紅情緒激動，一口氣貫到底：“全國千百所師范學院，國家花錢培養(yǎng)的幾十萬師范生，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選擇，或叫價值取向與國家培養(yǎng)的意愿不一致。城市人才濟濟，他們對城市也許可有可無，而農(nóng)村太需要他們。”

　　“‘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現(xiàn)在說這話、聽這話的人都覺得陌生刺耳，其實，下去走走就會覺得這話說得太少了。希望工程不僅是給錢，人更要緊。合格的有愛心的教師，孩子和家長眼巴巴盼著，特別是條件艱苦的貧困地區(qū)。像我這樣沒文憑的又是義務(wù)干教育的，他們都能接受，師范畢業(yè)的正式教員，他們更是企盼?！?

　　……

　　有上海人開查文紅玩笑，“你是上海人中的另類?！辈槲募t淡笑：“另類不另類的，是我自己的選擇，只要對孩子好，無怨無悔。”

　　李彥春 王衛(wèi)

　　北京青年報

（責任編輯：周仙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