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崗那天，查文紅一個人在家里放聲大哭。她在日記中寫道，“幸虧窗外雷雨大作”。

　　今后的日子怎么過？

　　錢是個問題。丈夫先她下崗，兩人收入加起來尚不足千元。

　　錢不是個問題。女兒工作了，緊日子過慣了，家和抵萬金。

　　問題是人生還有幾十年！難以名狀的空落吞噬著她。在女兒的印象中，那些日子母親除了做飯，就是望著天發(fā)呆。

　　同無數(shù)為國分憂的兄弟姐妹們一樣，47歲的查文紅在人生的中途，突然需要重新開始，重新抉擇，重新奔赴。

　　1998年7月1日，查文紅在上海的家里，整整想了一天寫了一天。她把最終的抉擇和全部的渴念，裝進一只寄往安徽碭山縣曹莊鎮(zhèn)魏廟的信封里?；隊繅衾@是魏廟。在那里，有她素不相識卻已持續(xù)資助了5年的兩個貧困學生。“與其浪費生命，不如去做有意義的事情?！毕聧徟ね瑯涌誓畛鋵嵉娜兆有腋５厣?。到最需要的地方去，實現(xiàn)人生價值最大化。她以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名義，懇請魏廟能讓自己成為一名編外鄉(xiāng)村女教師。無償工作，義務(wù)執(zhí)教，“我絕不會收取哪怕是一分錢的報酬”。

　　說什么的都有。查文紅義無反顧。

　　她把出發(fā)視作一場向“真我”的奔赴，一次道德登攀。

（二）

　　三年過去了，如今還在魏廟義務(wù)執(zhí)教的上海下崗女工查文紅，日子過得充實了嗎？生活感覺幸福了嗎？

　　1998年9月，開學第一天。剛鼓完掌的老鄉(xiāng)們便開始了互相打探?！斑@個女人大上海不呆，一分錢不要，腦子有毛病吧？”查文紅眼睜睜看著農(nóng)民把自家的孩子連同課桌椅，從她的教室里拖走。

　　1999年9月，開學第一天。天還沒有放亮，農(nóng)民們拖兒帶女，黑壓壓擠在了查文紅宿舍的門前。查文紅所帶的班級，從第一次測驗百分之八十不及格，已躍升為全鎮(zhèn)20所小學統(tǒng)考第一名。爹娘們說什么也要把自家的孩子插到查老師班級里來。行不？不答應就跪！

　　2000年9月，剛開學的時候，上海一位民工子弟小學校長千里迢迢趕到魏廟，想高薪聘請查老師回滬執(zhí)教。查文紅再三婉絕。消息迅速傳開，幾分鐘內(nèi)，鎮(zhèn)領(lǐng)導來了，校領(lǐng)導來了，老鄉(xiāng)們操起扁擔，上百個學生把那校長堵在屋里。一個二年級小學生在門外失聲高叫：“你敢把查老師帶走，俺們放全村的狗咬你！”……所有的人，哭開了。2001年9月，剛開學的時候，查文紅應邀進京出席教師節(jié)表彰大會，她成為了中國唯一的一位不在學校編制、沒有教師職稱、不領(lǐng)分文報酬的“全國師德先進個人”。

（三）

　　魏廟窮，太窮。查文紅第一次來到魏廟走進的第一戶農(nóng)家，連張桌子都沒有，正方形的洞是窗，長方形的洞是門，床上鋪著苞米皮。屋子里唯一的色彩是泥墻上孩子的獎狀?？珊⒆右呀?jīng)失學了。

　　那天，她傾其所有，留下500元。

　　為了孩子，為了泥墻上的獎狀，為了無數(shù)雙渴望知識的大眼睛，三年了，查文紅在魏廟傾其所有：每一分鐘，每一分錢。

　　今天，就是魏廟小學的校長也記不清了，查老師資助過多少名學生，替付過多少次學費？就是魏廟的爹媽們也記不清了，查老師踏進過多少次家門，給孩子送來過多少件冬衣？

　　孩子們記憶猶新：是查老師帶來了學校第一面少先隊旗，是查老師寫出了學校第一塊黑板報，是查老師辦起了學校第一個圖書室。

　　孩子們刻骨銘心：前年春天，查老師昏倒在課堂里，醒來她對校長說的第一句話是，作業(yè)本還沒發(fā)完。去年冬天，查老師的腳凍爛了，從宿舍到教室才三十米的路，她跌倒了爬起來，又跌倒了。今年秋天，是查老師奔走呼號募來了捐款，新的教室樓終于封頂，他們終于能走出露天的帳篷，走出那座200年的古廟。孩子們永遠不會忘記，是他們一次次的眼淚，讓查老師一次次失信于在上海的女兒。女兒結(jié)婚，老師沒有回去；女兒手術(shù)，老師沒有回去；女兒分娩了，老師一面哭一面打電話，懇求自己的女兒，諒解難歸的母親……在魏廟，每一個農(nóng)民都會給你講述查老師的故事。學校有位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叫李荷燕，她家里種的一萬多斤蘋果，到了春上還沒賣出去，缺糧斷炊，才14歲的女孩只得遠走外省做童工。查老師把這件事告訴了班里的學生，孩子們頓時哭成一團。下午，全班47個學生爭先恐后把家里帶來的錢交給查老師，有的6角，有的8角，最多的1元2角。他們要買李荷燕家里的蘋果。杯水車薪！查文紅心急如焚找到鎮(zhèn)政府，很快就把全鎮(zhèn)23所中小學的校長都請到了魏廟。她站在講臺上，吁請全鎮(zhèn)23所學校所有教師，認買李荷燕家的蘋果。盡管她也知道，教師們已經(jīng)幾個月沒有領(lǐng)到工資了?！坝梦覀兊腻X，來拯救一個孩子；用我們的心，教育所有的學生！”說完，她面對23位校長，深深三鞠躬。那天，校長們沒有一位不是流著熱淚離去的——查老師就站在門外，始終保持深鞠躬！

　　蘋果買空了。李荷燕回到學校一頭撲進查老師的懷里，像重逢的母女，相擁著，一任淚水橫自流……“只有能感悟幸福的人，流淚也是一種享受?！?/P>

（四）

　　僅僅為了1元8角錢，查文紅與相濡以沫20多年的丈夫，終于在鈔票這個問題上第一次“吵”起來。前不久，放假回滬的查文紅叫上丈夫一起去辦件大事情：上海有位不肯說出姓名的女士，約查老師到馬路上去接受她個人的二萬元捐款。不留姓名不留地址，收據(jù)怎么開？那位女士說：“你自己留著用吧，我愿意！”查文紅只好發(fā)誓：“每一分錢，都會交給學校！”

　　待交接完畢早過了吃飯時間，她和丈夫走進一家小面館。肉絲面4元5角，菜湯面2元7角。查文紅說，吃菜湯面！省1元8角能買好幾枝鉛筆。這些年，妻子送給學生的鉛筆、書包、作業(yè)本何止千件，丈夫非但不曾有半句怨言，還在“后方”幫采購?？蛇@回，實在是因為心疼妻子，丈夫堅持要買肉絲面。結(jié)果，倆口子“吵”起來。飯不吃了，車也不乘了，揣著二萬元巨款，悻悻地徒步4站路，走回家。

　　那天下午，有人送來一束鮮花，查文紅為難，家里連只花瓶都沒有。于是，一只醬瓶子被插滿了鮮紅的玫瑰。第二天，又有人送來一束鮮花，查文紅更為難了，既沒有合適的器皿也沒有合適的空間。美麗的百合花只能躺在了床上……查文紅也想，寬敞的居室，漂亮的家具，明媚的客廳里鮮花開放。但她只去做自己想做而且現(xiàn)在就能做到的事情。

　　47個學生就像47朵鮮花，開放在她每一天的心情里。

（五）

　　頭一年放寒假，那時查文紅的“經(jīng)驗”不足，沒想到竟會發(fā)生驚天動地的送別！校長完全出于好意，怕到春節(jié)擠不上火車，安排查老師提前一個星期離?；厣虾！２涣鲜虑閭魍崃?，當天下午幾十個學生領(lǐng)著家長、村長、村支書沖進校長室：“這么好的老師要攆走？那好，俺魏廟也容不了你這個校長！”誤會很快消除，可孩子們難割難舍。一個叫丁麗的孩子，在上課時突然站起來：“老師你要回家了，親我一口好嗎？”查文紅為之深彎腰。這下不得了，全班孩子排成隊，都要和老師吻別。47個深吻一節(jié)課……臨別，學生還是哭了，全校500多個學生呵，哭聲震天！

　　三年，每一次放假返滬，都像生離死別。

　　她是捧著心來的，鄉(xiāng)親們掏出心待她。清晨開門，她常會看見一雙農(nóng)家手納的新棉鞋，靜靜地擺在窗臺上——怕查老師凍著；隔三差五，家長會送來雞蛋，幾百只雞蛋堆在了屋子里——怕查老師餓著；夜半響雷，學生的媽媽會頂著狂雨跑來相伴——怕查老師驚著。查文紅“怕”的是生病，消息會像風一樣傳開，很快那間小屋就被圍得個水泄不通！

　　……

　　查文紅羞于說“幸福”這個字眼，在她數(shù)十萬字的魏廟執(zhí)教日記里，隨處可見是這樣的表述：“太感動了……我感動得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她每一天都被感動著。

　　生活因為感動而美麗。

　　解放日報記者 熊能 盛曉虹 諸巍 尤莼潔

（責任編輯：周仙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