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布時間:2021-07-30 09:22 | 來源:光明日報 2021年07月30日 01版 | 查看:818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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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4日,趙宇彥(右)到牧民家回訪。本報記者 劉宇航攝/光明圖片
【奮斗青春 無悔抉擇⑥】
眼前是個黑瘦的“小老頭”,面龐冷峻,言語堅硬。只當他摘下氈帽,白發(fā)盡顯。高原生活刻下的印跡,讓人為之一凜。
6月的西藏,寒意未消。記者隨車盤旋上了路。所見都是山,山連著山,山接著天。所向盡荒漠,遠山戴雪,滿目灰黃。談到幾日前一場雪后,小草從礫石中鉆出,紅柳枝葉盡舒,他這才興奮起來,“多么珍貴的綠色啊”。
這里是阿里,是平均海拔4500米的“屋脊中的屋脊”,是每平方公里不足0.4人的極高極寒極荒之地。
這個人叫趙宇彥,西藏自治區(qū)阿里地區(qū)中級人民法院院長,扎根阿里7年,進藏工作29年。他說:“我們的存在,證明這片34.5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不是法律的不毛之地。”
“情系西藏,血灑雪域”
1992年,趙宇彥西南政法大學畢業(yè),報名進藏。臨別時,班長一時興起,在他背上寫下八個字:“情系西藏,血灑雪域”。
那時他們才20多歲,還不太明白這八個字意味著什么。
去之前,他回山西老家做母親工作。
母親流著淚問:要去多久?
——3年。
3年過去,母親再問。
——還得5年。
5年過去,母親不問了。
她知道,宇彥在西藏扎根了。
初到西藏,趙宇彥無親無故,飲食起居樣樣都是難題——住的是兩人間的土坯房,吃的是自己種的菜。夜里停電后,孤獨襲來,把人淹沒。
挨過第一年,第二年想走。時任西藏高院院長子成找到他:“小趙啊,你說林芝的一棵樹好,還是阿里的一棵樹好?”他不假思索:“當然是阿里的一棵樹好,林芝樹那么多?!?/p>
說完,趙宇彥心下釋然:背上的字,落進心里了。
此后,他在西藏法官學校任教13年,不管去到哪兒,都能聽到一聲“趙老師”;2006年,回到法院,一路勤勉,先后任高院民二庭副庭長、刑一庭庭長。
2014年,調(diào)任阿里。他跟家人解釋,沒說幾句,敗下陣來。12歲的兒子一言不發(fā),與他對視一剎,眼淚還是沒忍住。80多歲的母親不清楚他要去的地方,每回打電話問,你在那里冷不冷?
7年后,坐在阿里的家,趙宇彥講起那個阿里諺語:這里的土地如此荒蕪,通往它的門徑如此之高,只有最深刻的敵人和最親密的朋友,才會來探望我們。
對在阿里的苦與難,只此一句。
可人在阿里,哪那么輕松!吃,肚里微生物發(fā)酵不足,不餓,經(jīng)常睡覺前才想起一天沒吃飯;睡,高原性失眠是常態(tài),可怕的是不困,熬過幾年,須發(fā)全白;行,稍一運動,頭痛欲裂,胸口如墜重石。
最難熬的,還是孤獨。在阿里,成家的未成家的,背后都有一籮筐辛酸。誰家里人來了,大家就當是過節(jié),聚一塊慶賀一番?!霸谶@里,親情和愛情太珍貴了?!边@一聲“珍貴”,他連說三遍。
在同事眼里,門里門外是兩個“趙院長”。門外,他不茍言笑,要求嚴,標準高;進了門,他生氣勃勃,是個十足的生活家,打理著一屋子的風景——三七的藤爬滿墻,三角梅撐開花傘,一眾花草窗臺斗艷,門庭前的鳶尾花一支支迎風怒放。
“阿里是‘天上阿里’,法律卻不是天上的法律”
怎么形容阿里的荒涼呢?
一位藏族大哥驅(qū)車穿行于無邊的高山荒漠,突發(fā)感慨:地球上好像只剩下我們。路遇顛簸,又加一句:像不像在月球行走?
何止!六七月是阿里最好的季節(jié)。再過兩月,漫長的冬季到來,大雪封路、塌方……
難!再難也要走下去!
“走下去”,是阿里法官幾十年不變的信條。起初是馬背法庭,一個審判員一個國徽一匹馬。接著是帳篷法庭,把法庭搬到牧區(qū)去?,F(xiàn)在條件好了,有了巡回法庭車,跋山涉水更成常態(tài)。
一年之中,趙宇彥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路上。7年來,20多萬公里的行程,算一算,能繞地球好幾圈。
6月23日,日土縣烏江村扎西次旦家。趙宇彥一遍又一遍,將晦澀的法律條文換成平常話講。等扎西眼里有笑了,他又馬不停蹄趕往布曲真放牧的草場。
此行是為扎西和布曲真送達調(diào)解書。兩人與工程公司有勞務糾紛,經(jīng)法院訴前調(diào)解達成協(xié)議。幾年前,他推動的高原版“楓橋經(jīng)驗”,解開了扎西們的愁容。
看著他們笑,趙宇彥比誰都高興?;爻搪飞?,他滔滔講起烏江村的藏族老阿媽,守邊護邊的扎西們,“他們奉獻犧牲,我們多做一點,理所應當!”
休整了一夜,6月24日一大早,趙宇彥又驅(qū)車上路。這次是到噶爾縣門市鄉(xiāng)回訪。訪的是剛刑滿釋放的牧民嘎瑪和平南。幾年前,兩人用石頭擊殺下山吃羊的雪豹。事出有因,但法不容情,兩人分別被判有期徒刑三年和五年。
雪豹案震動了門市鄉(xiāng)。都知道不能再打,牧民們?nèi)拥羰^,收起了鐵夾子。幾年間,又發(fā)生了十多起野生動物侵害牧群事件,牧民卻無一獵打。
近幾年,生態(tài)好了,盜獵少了,野生動物一茬茬多了起來,越來越不怕人。新問題隨之而來——平南家門前不到100米的山坡上,黃昏時,狼就站在那里。
那天,坐在嘎瑪和平南家,趙宇彥眉頭凝成“山”:一面是雪豹們頻繁下山吃羊,一面因取證難、程序繁、標準低,牧民拿不到相應補償。他當下決定,回頭聯(lián)合多方一起解決。又叫來門市鄉(xiāng)法庭的同志,逐一叮囑:“阿里是‘天上阿里’,法律卻不是天上的法律。你們常來幫他們?nèi)∽C填表,多做這樣的‘小事’,法律在牧民心里才有地位?!?/p>
告別平南和嘎瑪,車子再次出發(fā)。
趙宇彥心里清楚:出發(fā),是為了抵達。
“院長啦,土機器(謝謝)”
趙宇彥愛阿里,愛到骨子里——
跟訪多日,一提起那些高原精靈們,他笑聲就剎不住——會跳“快三”的藏羚羊,忠貞不渝的斑頭雁,還有那對年年來的黑頸鶴,他叫它們多吉與玉珍。
車行2000公里,一路聽他“分解”阿里的歷史,給雪山描色、為古道繪聲。甚至,從一幅巖畫,拼接出幾千年前先民追擊獵物的場景。
在札達駐點,他進土林,溯河谷,跑遍札達112家文保單位,端出一份調(diào)研報告,促動札達文保規(guī)范化、法治化。
為阿里寫作,他將唐詩宋詞放進阿里的山湖日月,把孔孟老莊請到阿里的文明盛會,一筆筆記下阿里的每一次閃光。
…………
愛得最深的,還是這里頑強生活的人們。
羌塘古姆,這個海拔5000米的高地,有他最深的牽掛。每年,他都要驅(qū)車700公里走上幾遭——宣講,幫扶,送暖。
2019年,世代與牧群、曠野為伴的古姆人,終于擺脫貧困。那個曾經(jīng)擔心他迷路,“扛大箱”(指坐在汽車后斗,路上顛簸加高原反應,更受煎熬)200公里的村支書,緊緊握住他的手說:“院長啦,土機器(謝謝)”。
趙宇彥還想做得更多。他年年發(fā)起公益。書籍、衣物、教具,一批批從天南海北向高原匯聚。一位北京阿姨,親手織毛衣,織完一批寄來一批;一座沿海小城,那里的人寄來3000多件冬衣……
在阿里,紅柳是常見的一種植物,耐寒耐旱,根扎得極深。頑強又倔強,再暴烈的風都不曾使之低頭。
人也一樣。
現(xiàn)在,來到阿里、建設阿里的人多了。在獅泉河,建筑工地天不亮就開始轟鳴,不長的路大中午也會堵車。去年,阿里終于告別“電網(wǎng)孤島”;蜿蜒的公路,正一條條修到遠山……
更可喜的是,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正奔赴西部邊疆。在西南政法大學,2018年以來,每年到西部、基層就業(yè)的畢業(yè)生占到60%……
29年前離校的那一天,學校為進藏學生舉辦歡送會。趙宇彥他們胸戴大紅花,在師生們的簇擁下上了車。他珍惜這個榮耀,也從此愛上了“紅”——
那是獅泉河畔遍地生根的紅柳。六七月間,一串串鮮艷的紅,燃燒著阿里的天空。
那是家家戶戶屋頂飄揚的國旗。趙宇彥說,他最愛看“紅旗漫卷西風”,那最紅的紅,常使他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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