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禮記·樂記》美育思想談起 

中華美育歷經幾千年歷史，滋養(yǎng)一代又一代中國人，在新的歷史階段，我們需要立足中華文化立場，繼承其精華，揚棄其糟粕，發(fā)揚其傳統(tǒng)的民族的文化力量，建設新時代美育精神，培養(yǎng)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

　　8月30日，習近平同志在給中央美院八位教授的回信中就做好美育工作提出殷切期望?；匦帕⒁飧哌h，視野宏闊，以簡潔的語言闡述了美育的重要性及其發(fā)展方向。作為長期從事美育研究的教育工作者，我深感習近平同志的回信具有很強的針對性，對堅持文化自信，弘揚中華美育精神具有重要推動作用。

　　長期以來，我們的美育研究與實踐較為重視西方美育理論，對中華民族自己的美育傳統(tǒng)認識和重視不夠。事實上中華民族具有悠久而深厚的美育傳統(tǒng)。從先秦時期周代開始就將禮樂教化提到重要地位，此后儒釋道各家均對人文化成的美育有過各自思考與貢獻。近代以降，王國維、蔡元培與豐子愷等理論家與藝術家均對美育有著自己特殊的貢獻。新中國成立以后，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黨和國家一直重視美育工作，將美育列入黨的教育方針?？傊?，中華美育傳統(tǒng)延續(xù)幾千年，是今天美育工作的寶貴財富，需要我們認真研究，加以發(fā)揚光大。

　　產生于公元前二世紀的《禮記·樂記》，以儒家思想為主，同時吸收道家與法家思想，是世界最早的音樂美學論著，也是最早論述禮樂教化即美育的論著?！稑酚洝芳捌涠Y樂教化理論以“天人合一”為其文化理念，以“中和”為其審美理想，以“禮樂交融”為其東方特色，以“正聲”“德音”為其藝術訴求，明顯區(qū)別于西方自柏拉圖與席勒以來的美育觀念，彰顯光彩照人的中國精神，這充分證明中華民族在文化藝術特別是美學與美育上的成熟與偉大，值得我們繼承與發(fā)揚。傳承古代及至當代的中華美育精神，吸收世界美育有益成分，是新時代美育建設發(fā)展的必由之路。

　　中華美育是事關家國天下的教育

　　“禮樂教化”是儒家思想重要組成部分，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特有的政治、文化與教育制度。《禮記》記載“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諸侯于明堂，制禮作樂，頒度量而天下服”。就是說當年周公通過制禮作樂而治理國家、統(tǒng)一天下。中國古代的“禮”起源于宗教祭祀之禮儀，發(fā)展為政治制度、道德行為規(guī)范和社會交往之人文禮儀等；“樂”是樂舞歌詩的總稱。禮樂教化是一種集政治、道德與審美等為一體的整體性教育，充分體現中國傳統(tǒng)文化關聯(lián)性的特點，相異于西方文化區(qū)分性的特點，強調發(fā)揮禮樂刑政交融互補的綜合性治理作用。禮樂教化還可以發(fā)揮特有的和合父子君臣族長鄉(xiāng)里的團結教育作用，這就是所謂“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在族長鄉(xiāng)里之中，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在閨門之內，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同時，禮樂教化還有感染熏陶、移風易俗之用，所謂“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易俗，故先王導之以禮樂而民和睦”?？傊?，禮樂教化在傳統(tǒng)社會中充分發(fā)揮交融性與綜合性作用，是治國之重器。在當前實現兩個一百年偉大目標的征程中，我們要切實重視美育的交融性與綜合性，像習近平同志要求的那樣，充分發(fā)揮美育立德樹人、塑造美好心靈的重要作用。

　　中華美育是培養(yǎng)君子的人文教育

　　中國傳統(tǒng)文化十分重視人文教育，有著濃郁的人文精神，突出體現在“人文化成”的理念?！吨芤住匪^“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即以文明、文化與美來教化成就天下，達到對君子進行人文教育的目的，使天下臻至文明。儒家“人文化成”觀念最早由孔子“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與“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提出。這里，所謂“成人”即是通過“禮樂射御書數”等素質教育培養(yǎng)“盡美矣，又盡善也”的“文質彬彬”的君子。1999年黨中央國務院《關于深化教育改革全面推進素質教育的決定》提出美育對于促進學生全面發(fā)展具有“不可代替”的作用，這就是對于傳統(tǒng)美育精神的繼承與發(fā)揚。包括美育在內的人文教育在當下具有極為重要的現實意義，以人文化成為目標，扭轉不科學的教育評價導向，克服唯分數、唯升學、唯文憑、唯帽子的頑瘴痼疾，充分發(fā)揮美育特點，真正做到以美育人、以文化人。

　　中華美育是提升境界的教育

　　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一種超越性文化，講究言外之意，境外之境，味外之旨。老子有言，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傳統(tǒng)的禮樂教化就是一種強調超越性的、提升境界的教育?！抖Y記》所記，孔子曰：“夫民之父母乎，必達于禮樂之原，以致五至，而行三無，以橫行天下”。這里的“五至”指志詩禮樂哀所達到的最高境界；而“三無”則指超越性的“無聲之樂，無體之禮，無服之喪”。“五至”“三無”都是指超越性的境界，將禮樂教化提到提升境界的高度。其實，“境界”一詞原為佛學用語，意即個人意識所達到之處，近代王國維則在《人間詞話》中提出人生修養(yǎng)與事業(yè)的“三境界”，突顯“境界說”的美育意蘊。豐子愷則明確將“境界說”運用到藝術教育之上，認為人生猶如三層樓即三重境界，包含物質生活、精神生活與靈魂生活，精神生活要以藝術為主，距離靈魂生活最近。馮友蘭則在《新原人》中提出從“自然境界”經“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到“天地境界”的“人生覺解論”，進一步完善“境界說”。美育即是提供藝術教育之熏陶感染、靈魂撞擊的心靈塑造過程，是潤物細無聲的感化提升過程，最具精神與情感力量，與法制教育、道德教育形成不可或缺的互補。美育的境界提升作用有助于我們拋棄教育上的功利主義，將精神、情感與心靈的塑造放到極為重要的位置之上。

　　中華美育是涵養(yǎng)德性的教育

　　德性教育是中華美育最重要的目標?！稑酚洝费裕骸皹氛?，通倫理者也。是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儒家學說認為樂與道德相通，樂音是人與禽獸的區(qū)別，而對整體音樂的理解則是君子與小人的區(qū)別。禮樂教化之樂教包含樂德、樂語與樂舞等部分，所謂“樂德”指“中、和、祗、庸、孝、友”等德性的核心內涵，是樂教最重要成分。禮樂教化最重要的目的是弘揚德音與正聲，拋棄淫樂與溺音?！稑酚洝氛f：“圣人作為父子君臣，以為之紀綱。紀綱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聲，弦歌《詩》《頌》，此之謂德音。德音之謂樂?！庇终f：“奸聲亂色，不留聰明；淫樂慝禮，不接心術”。這里將正聲與德音提到“紀綱既正，天下大定”的政治高度，將奸聲、鄭衛(wèi)之音與淫樂視作擾亂思想與破壞心術的負面現象。對此學術界有不同看法，但禮樂教化涵養(yǎng)德性的精神還是需要提倡與繼承，以糾正重利益而輕道德的價值傾向。

　　中華美育是“天人相和”的教育

　　區(qū)別于西方古代講求比例對稱和諧的哲學與美學，中華文化中“天人合一”哲學有其獨特意蘊與魅力。《樂記》闡明禮樂與天地宇宙相應相和的特點，從而帶來四海之內自然宇宙與人類社會合敬同愛的結果，充分強調禮樂教化溝通天地人的巨大作用?！稑酚洝愤€闡述禮樂教化所形成的一種禮樂交融、天地相合、陰陽相得、萬物繁茂的生命之美，誠如《周易》所言“生生之謂大德也”。這種生命美學體現于中國傳統(tǒng)藝術與傳統(tǒng)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成為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精神。《樂記》還強調禮樂教化與親和天地的關系，誠如《中庸》所言：“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保鲝埲f物一體，包括后來李叔同與豐子愷合作《護生畫集》并提出“護生即是護心”，這些美育觀念不同于西方古代的人類中心論，具有重要思想價值。

　　中華美育歷經幾千年歷史，滋養(yǎng)一代又一代中國人，在新的歷史階段，我們需要立足中華文化立場，繼承其精華，揚棄其糟粕，發(fā)揚其傳統(tǒng)的民族的文化力量，建設新時代美育精神，培養(yǎng)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的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

　?。?/span>曾繁仁 作者為山東大學原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