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興島上的防風(fēng)桐，在沒有水分的珊瑚碎中生長，根深葉厚。

　　搖晃了14個小時的補給船終于向西漁碼頭靠岸時，我的采訪對象卻“逃跑”了。他不愿意對任何人說他的事，不管你是誰。從27歲的健壯小伙，到61歲花甲之年，三沙的老氣象員魏啟強把一生獻給了這里，他已成了三沙的一分子，一種東西正流淌在他的血液里，叫人讀不出來。

　　申請留島繼續(xù)工作，喂雞喂鴨也成

　　他骨子里有一種堅守

　　新中國開展南海氣象觀測56年來，守島最久的一名氣象員就是他，守了34年。

　　61歲，這已是多數(shù)人不再工作的年齡，2012年，魏啟強光榮退休了，可回家一趟沒多久又折了回來，他說人在哪里都不如在這兒“心里舒坦”，申請留島繼續(xù)工作，喂雞喂鴨也成。比起家鄉(xiāng)瓊海，這里真不算頤養(yǎng)天年的好地方，窮盡青春，退休了還回來，帶著他的一對兒女，圖什么？

　　到三沙的這天，從清晨到中午老魏都不見人影，下午1時，他悄悄回來了，見到我們“蹲守”，愣了片刻，隨后才請我們進了門。

　　刻著魚尾紋的圓眼睛，被經(jīng)年海風(fēng)吹得稀疏的頭發(fā)，渾身胖乎乎。握老魏手的那一瞬發(fā)現(xiàn)了不對，他的手不是胖，是腫，感覺不一樣，再細看，腿也是腫的。

　　風(fēng)濕骨病引起的腫，那疼法只老魏自己知道，特適納是他抽屜里總要有的一盒藥。

　　1970年代西沙海戰(zhàn)收復(fù)珊瑚島后，我國在西沙永興、珊瑚兩島建立了新中國南海僅有的兩個國家氣象基準站。1979年，27歲的小伙子魏啟強從湖南轉(zhuǎn)業(yè)回來，在家務(wù)農(nóng)1年，才找到了這份氣象站的工作。能知風(fēng)懂雨，在那個年代的西沙，漁民需要得很，他覺得這個飯碗太寶貴了。

　　老魏被分配到了西沙珊瑚島。7年的時間，老魏學(xué)了不少氣象知識，每天清晨5時、上午9時、11時、下午3時，用專線電話報觀測數(shù)據(jù)回永興島，雷打不動。他還學(xué)會了看云，“天上有浪花般卷卷的鉤云，3天內(nèi)要下雨；絨絨一團的云彩懸在天空，那今天可能就要下雨；如果遭遇臺風(fēng)，大團的卷云會往不同方向移動又會轉(zhuǎn)回頭?！?/span>

　　今天，珊瑚島仍沒有固定的船期，30多年前更鮮有定時物資補給。風(fēng)浪稍大，船便過不來，在珊瑚島上最重要的，是設(shè)法向大自然要生存。

　　包括老魏在內(nèi)的珊瑚島氣象員有3名，一年里的大多數(shù)時間沒有吃的，怎么才能吃飽？魏啟強覺得自己肩上擔(dān)子挺重。

　　老魏從小種地，但不是漁民，雖對莊稼有悟性，對大海卻沒辦法。為了大家不餓肚子，他只好用上了最土的方法，帶著網(wǎng)趟下海，走到海水沒過腰的位置，撒網(wǎng)等魚。“有一年冬季寒潮，船快2個月沒來了，他哆嗦著在海里泡了2個小時。捕魚遭了不少罪，為的是大家都有得吃，他對同事真的好?！崩蠚庀髥T張法強回憶道。

　　常年浸在海水里的腿和捕魚的一雙手，一點點腫了起來，一按一個深窩?！?/span> 

    對自己心硬，對這些孩子，心卻特別軟

　　他心里裝著一種深情

　　1986年，老魏調(diào)回了永興島。西南中沙群島氣象臺坐落在這里，當(dāng)時的住房沒比珊瑚島漏水的平板房好多少。海風(fēng)侵蝕得厲害，兩層的房子樓頂鋼筋銹跡斑斑裸露著，房間里不時掉墻皮。老魏倒不嫌棄，在蚊帳上邊釘塊木板，用來接住夜里可能脫落的墻皮，蚊帳那時也有特別的“妙用”：不是防蚊子，是用來防被碎石子砸到。

　　“老魏對狂風(fēng)暴雨，免疫！”年輕氣象員黃俊飛給老魏下了這樣的定義。在老漁村，1980年代柴油機發(fā)電的老機房還保留在原地。在1987年雷達換型時，這臺發(fā)電機供電保障的作用很大。魏啟強是那時的油機員，唯一的柴油機，他像看個嬰兒一樣寸步不離地盯著，地面站氣象員黃毅說，有一年大臺風(fēng)，夜里線纜被刮倒，氣象臺供電總閘跳閘，他摸著黑沖進大雨里，重新搭電纜，啟動柴油機供電，然后就在轟隆作響的機房里睡下了。

　　中南6省輪換支援三沙氣象的時代在2002年結(jié)束了，一批一批人走了。又有一批批投身南海氣象的年輕人來到了西沙群島。老魏喜歡這些孩子，嘴上不說，但總惦記著，得改善營養(yǎng)?！安荒茏尯⒆映晕覀冞^去的那種苦。”

　　他在老氣象辦公樓東側(cè)自己開墾了2畝地，種空心菜、豆角、黃瓜、西紅柿，種莊稼無論如何都是拿手的，但老魏卻時常自責(zé)。日照太強，島上的空心菜長到十幾厘米就開始變老，香菜還是小小的便開了花。老空心菜炒出來很硬，開了花的香菜也不怎么香，但年輕的氣象員們搶著吃得津津有味。氣象員邢俊說，“有老魏在，有青菜吃，其實真的已經(jīng)很好了?！笨衫衔翰挥X得，為他們吃不上青嫩的菜偷偷抹過淚，對自己心硬，對這些孩子，心卻特別軟。

　　他心里從沒有自己，但裝著其他氣象員，裝著老漁村的漁民。在永興村，村委會主任符載疇聽到記者提老魏的名字，便站住了。為這名字他也愿意聊上兩句。認識老魏13年，符載疇說：“他跟我們家人一樣，他就是我們的村民?！?/span>

　　幾十年來，南海氣象信息對于西沙出海的漁民，如性命般重要。老魏跟村里人的感情就建立在這個牢固的基點上。

　　為村里漁民遞送著氣象信息，更幫村民干活兒。漁民楊陳世說“這么多年，村里誰家電表箱、門窗、抽水泵出了問題，找老魏就行。幫村民扛東西卸貨的活兒更不在話下?！倍嗄昶D苦的環(huán)境，老魏已鍛煉成了一個全能選手。

　　老魏跟每一個村民都這么熱絡(luò)，沒一個人不認得他。村民說他時，仿佛就在說家里的人，如此熟悉。

    一對兒女就這樣扎在島上不走了

　　他對三沙有一種眷戀

　　對家人心粗的魏啟強不知道，他的這股勁經(jīng)年悄然地傳遞，傳給了兒女。

　　老伴蒙玉顏記得，“1985年孩子要出生了，身邊沒人照顧，望眼欲穿地盼著他回來。電報發(fā)過去了，可人呢？”老魏收到消息時，女兒出生5天了。

　　他虧欠家里的事太多，于是這個女兒起名叫珊珊，一是為了紀念這珊瑚島；二是因為老魏在孩子出生時的姍姍來遲。他和妻子約定，以后不會讓孩子去西沙群島。

　　父親當(dāng)?shù)檬?，這次他又違背了跟老伴的約定。23年后，魏珊珊探空專業(yè)畢業(yè)，硬是踏著父親的腳步，登上了永興島，成為了一名西沙氣象員。她也將根扎在島上，與同是氣象員的年輕小伙子孔令杰成婚，有了可愛的小寶寶，一對兒女就這樣扎在島上不走了，跟倔脾氣的老魏一樣。

　　是父親的影響嗎？珊珊說不出來，老魏錯過了珊珊呱呱墜地的時刻，也沒有親眼見她呀呀學(xué)語的時光。珊珊對兒時父親的照顧幾無記憶。但在瓊海珊珊的老家，一篇泛黃的作文本里，珊珊曾這樣寫：“我在他長大的地方長大，走過他走過的街道，如果能在他工作的地方與他一起護著那個小島氣象站，去感受他要做一個西沙人的夢，那多好！那里本就是他的家，去西沙，我也回家了……”

　　在有愛的土地上，一切艱難本就微不足道；有愛的地方，便是值得靜守和回歸的家園。

　　老魏就這樣回到了永興島。

　　在記者與珊珊兩口子聊起看護小嬰兒的話題時，老魏眼睛睜得溜圓地在聽。忽然發(fā)現(xiàn)老魏是個溫情的人，一位花甲老人會這樣貫注全神，似乎有對自己未盡父職的彌補。

　　這一刻，突然讀懂了他為什么一輩子做了一個訥于言的人，他不想回答人人都探究他為何幾十年堅守下來的原因，他心里早有答案，這里本就是他的家??！

　　四月的靜海，岸上已有最美的花開。(來源：海南日報 記者杜穎 特約記者 熊瑛 通訊員 曹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