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觀察者網(wǎng)專欄作者 雁默】

這是一則不起眼的新聞——柏楊遺孀張香華正式向兩岸出版商發(fā)出聲明：“依柏楊生前交代，如今將永遠停止發(fā)行《丑陋的中國人》”。原因是有出版社希望取得授權(quán)，摘文選入臺灣中學一年級教材，張香華擔心此作品被用來辱華，故而斷然拒絕。

這不是第一次有出版商洽談教科書授權(quán)事宜，2016年以來，張香華持續(xù)收到類似邀請，她都一一回絕。

作家、教師出身的張香華表示，對現(xiàn)在臺灣教育和新課綱“去中國化”甚至“反中”無法茍同，尤其痛心于如今的“國文”、歷史教材，刪減文言文，以“東亞史”觀點取代“中國史”等現(xiàn)象，根本是執(zhí)政者“去中國化”的教學策略。

“（青少年）在對中國文化知之甚少的情況下，即便讀了柏楊的文章，又怎能領(lǐng)會柏楊的精神？”張香華這么說。

這本名著將于2024年與兩岸原出版社合約到期后，永不再續(xù)約，張香華甚至希望兩岸出版社自即日起便不再出版此書。她強調(diào)，柏楊生前一再交代，當大陸文明已經(jīng)進步了，就要廢除這本書的發(fā)行。

《丑陋的中國人》絕版，象征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

張香華與柏楊，圖片來源：臺媒

處境都變，情懷未變

作為柏楊身前名著，《丑陋的中國人》初面世時在兩岸都備受爭議，因為其挑戰(zhàn)的是民族自尊。但由于柏楊的著作初衷是為民族續(xù)命，因此兩岸也都大有讀者支持。

當時，對此書的愛與憎，只是在愛國方法上的分歧，但兩岸讀者與作者一樣，都希望中國重新站起來；不過現(xiàn)在，其獲得臺灣某些出版商青睞的原因在于“方便反華”，而大陸則飛躍式進步，因此張香華說，《丑陋的中國人》已功成身退。

無論在海峽左岸或右岸，《丑陋的中國人》已不合時宜，然而，就此書的寫作目的而言，封存，是一種圓滿，而非缺憾。

仍心存中國情，卻身陷于“去中之島”的張香華，有首梅艷芳的歌應符合她此刻的心境：浩瀚煙波里，我懷念，懷念往年，外貌早改變，處境都變，情懷未變。

“功成身退”的一代思潮

柏楊所身處的時代，是在絕處求生的中國，他帶著被洋人欺壓的恥感來到臺灣，度過其最精華的歲月。因此在思索讓中國富強的途徑上，柏楊不脫“民國文人”模式，簡言之，就是“中國必須西化”。

那是一個自我否定，又急欲脫困的大時代，柏楊則是時代中人。

柏楊因被指控為共諜而入獄九年，獄中完成了三部中國歷史書稿，1976年出獄，1983年開始編撰《柏楊版資治通鑒》，耗時10年，1985年出版《丑陋的中國人》。

“2008紀念版”《丑陋的中國人》

政治犯的經(jīng)歷，使柏楊的思想更偏向西方民主，并開始關(guān)注人權(quán)議題，1994年柏楊擔任國際特赦組織臺灣分會創(chuàng)會會長。2000年陳水扁上臺后，擔任“總統(tǒng)府國策顧問”，2006年封筆。

就像李敖一樣，被蔣家關(guān)過，自然討厭老國民黨與其黨國體制與思想，又由于當時兩岸隔絕，因此在思維上，只有在西方文化里能找到容身之地，并據(jù)此反國民黨?！冻舐闹袊恕芬部烧f是一部反抗國民黨黨國體制與文化的著作。

柏楊撰寫《丑陋的中國人》時，已是蔣經(jīng)國執(zhí)政末期，社會朝開放路徑發(fā)展，但該書在備受批評的情況下仍能出版，就是綠燈信號。因此，這本書也象征著美國解離國民黨體制、西方價值進駐臺灣的重要節(jié)點之一，而柏楊本人身在局中，恐怕未能看清這一點。

《丑陋的中國人》是一部以西方視角看中國文化的評論作品，全書的重點在于闡述“醬缸文化”，所針對的是中國的官場文化，以及在此文化支配下的中國社會，而腐敗的核心則被認為是儒家文化。

時至今日重新閱讀此作，會覺得柏楊罵的是美國社會——那個當初他筆下“偉大的盎格魯薩克遜民族”——因為將書中的“儒家”全換成“資本”，并沒有太突兀的違和感。

換言之，因循茍且的腐敗，是所有人類文化的共同現(xiàn)象，只是支配者的性質(zhì)有所差異而已。柏楊痛批的，其實是人性，中國文化不過是背了黑鍋，因為柏楊是中國人。

國恥時代的中國文人，有著恨鐵不成鋼的強烈情感，以西方文化作為對照組，對儒家文化的理解偏差得很嚴重。柏楊對儒家的誤解與偏見，是那個時代普遍的文化現(xiàn)象。

但在今日，自福山的“歷史終結(jié)論”破產(chǎn)后，所有曾經(jīng)以西方文化為高標的文化理論也都隨之破產(chǎn)——盡管福山信眾們還在嘴硬——包含柏楊的“醬缸文化”。這不是說，“醬缸”概念是錯的，錯誤之處在于，柏楊將它貼上了“中國獨家”的標簽。

《丑陋的中國人》尖銳批判中國官場文化，講的是古代，腹誹的卻是國民黨，對崇洋的反國民黨精英、“臺獨”與媚日皇民而言，其“貶華”觀點自然很有工具性利用價值?？峙乱彩侵钡疥愃鈭?zhí)政后那8年，柏楊才隱隱感覺到他“尖銳的中國情”，被反華勢力與分離主義者所利用，而他選擇默不作聲。

換言之，對綠營而言，柏楊本人在2000年政黨輪替后就已“功成身退”了，但《丑陋的中國人》直到蔡英文掌權(quán)后仍具利用價值，而其遺孀可不傻，決意由她親手結(jié)束那個時代。

那《柏楊版資治通鑒》呢？

柏楊的歷史意見

中國歷史可以用西方研究工具來研究，但不能用西方文化觀點來解讀，尤其是當代觀點。

《柏楊版資治通鑒》就是以西方當代文化視角看問題。由于柏楊是小說家、評論家，史學功力自然遠不能與錢穆相比，因此閱讀其歷史意見，易讀好懂，能看得到新意，卻也充滿偏差。

《柏楊版資治通鑒》是史評，非系統(tǒng)性《史論》，更非嚴肅的《史考》著作，因此讀者若想真切理解一段歷史，此作并無幫助，但對于了解“評論人的當代思潮”則是很好的途徑。例如，柏楊反復對歷史中的無名女性抱屈，這就是以當代價值濾鏡導讀歷史的顯例，后世之人閱讀《柏楊版資治通鑒》不是在閱讀《資治通鑒》，而是在閱讀柏楊的時代。

《資治通鑒》本身是一種“史論”，因為其編篡方式是服務于當時的史觀，并總結(jié)在每一段的“臣光曰”；《柏楊版資治通鑒》并未自創(chuàng)編篡體例，只是仿效“臣光曰”的模式給讀者“柏楊曰”的閱讀導引，因此只能歸類為“史評”，臧否歷史，也臧否“臣光曰”。

25周年紀念版《柏楊版資治通鑒》

就現(xiàn)代商業(yè)邏輯來看，史評的本質(zhì)與價值，就是偏差，必須專注于一家之言，以利銷售。但也正由這種偏差，讀者得以摸索作者的情感取向、意識形態(tài)立場與其所認同的當代價值觀。

當讀到柏楊評論“司馬光……永不忘記既得利益的士大夫立場”，“司馬光不過一個擁有萬貫家財?shù)泥l(xiāng)村紳士”的時候，讀者應當知曉，柏楊必須靠批評司馬光來凸顯當代的進步性，以便鋪陳賣點，這類“評論的評論”，往往非關(guān)歷史真相。

當讀到柏楊僅僅因項羽不聽某人獻策直取關(guān)中，就評論其“不過一個頭腦簡單、肌肉發(fā)達的粗漢”時，讀者應當了解，你讀到的是想當然爾的事后諸葛，但你讀不到項羽做此決策的背景、心境與顧忌，而這種偏差正是文學與戲曲的絕佳材料。

柏楊是小說家，解讀歷史的濾鏡不只西方思潮，還有小說家的工作慣性。

曾經(jīng)身陷囹圄的經(jīng)歷，也使柏楊看歷史的角度有著與一般史評者不同的側(cè)重，特別是對政治黑暗面的敏銳與感觸。

因此，《柏楊版資治通鑒》與《丑陋的中國人》訴說的是作者身處的時空環(huán)境，在那個時代，臺灣人在課堂上讀的是蔣家?guī)淼闹袊?，社會上迅速消失的是日本味，習俗仍沿襲著清朝風，外加脫離國際社會的孤獨感，與開放初期的“清新空氣”。

臺灣人雖沒參與到1911年的中國，更別說是1949年，但經(jīng)過蔣家的去殖民化政策，本世紀以前，整體而言島上都還自我認同是中國人。

今天的臺灣，中國認同進入瀕危狀態(tài)，世道已變，而柏楊只活到這個變化的初期階段，遺孀張香華則目睹整個異化的過程。

臺灣的中國人正在走向瀕危

試想一種人生，年輕時跟著國民黨到臺灣，中年時被國民黨打入大牢，老年時連說自己是中國人都要猶豫一下，這就是柏楊的人生，罵柏楊是“真正丑陋的中國人”的李敖，也閱覽了同樣的時代風景。

所不同者，無論當?shù)朗悄膫€黨，李敖都罵，但柏楊選擇噤聲；李登輝執(zhí)政時，幫他興建人權(quán)紀念碑，陳水扁上臺后標榜“人權(quán)立國”，柏楊又成了綠營門神之一。

在自己頭上貼了一種標簽后，就很難插嘴標簽之外的事；將自己與某些勢力捆綁后，就很難插嘴該勢力的胡作非為。因此，李、扁先后掏空臺灣的中國元素，柏楊置身事外，他并沒有將自己的中國認同與人權(quán)價值視為同等重要的事，至少，沒有醒目的行為證據(jù)?？赡芤驗?，前者是逆流，后者是順流。

柏楊去世前一年，教科書中“國父”稱謂改為“先生”，“國字”改為“中國字”，“國歷”改為“陽歷”，“光復”改為“戰(zhàn)后”。

柏楊去世那一年，臺灣的中國認同還只是危機，13年后的今天，有的小學生連孫中山是誰都不知道，出版商還想拿《丑陋的中國人》作為中學教材。不要說這些出版商，恐怕整個島上中國人都在變成瀕危動物，“統(tǒng)一”也被視為“叛國”。

在民族大義的關(guān)節(jié)上，若拿“醬缸”概念檢查柏楊晚節(jié)，這位“人權(quán)斗士”恐怕也過不了關(guān)，但遺孀張香華在他百歲冥誕的隔年封印《丑陋的中國人》，算是保住了柏楊死為中國魂的尊嚴。

去年，張香華感嘆柏楊與其作品在臺灣關(guān)注者寡，在大陸卻受到重視。這是肯定的，臺島當?shù)拦拇怠爸袊恕敝荒艽钆洹俺舐?，而這是柏楊僅存的利用價值。

臺灣的中國人瀕危，反逼得《丑陋的中國人》絕版，但很遺憾，這已是一則不起眼的新聞。

（編者注：原文標題為《雁默：《丑陋的中國人》絕版，臺灣的中國人瀕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