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阿條

　　幾千年的歷史文化氛圍，使得中國人的傳承意識特別強，聚斂財富總是要傳之后代，大到封建帝王的“家天下”，小到老農(nóng)的一頭牛，都必傳之后代而心安?？墒?，一個沒讀過書的農(nóng)村老嫗陳阿條卻把兒子給她的生活費節(jié)省出來，去幫助村里失學的孩子。把這筆錢捐給社會，對于阿條，不是“一時興起的善心”，而是她自己處理錢財?shù)囊环N方式。阿條身上有一種母性的特質(zhì)——包容、關(guān)切、溫情。母性的特質(zhì)讓人覺得可親：她能承受苦難，亦能付出愛。

　　這個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的世界，我們總以為自己看到的世界就是真實的世界。而生活對于阿條他們，是那么簡單：是一畝田地和家前面的菜地……無數(shù)和她同樣善良的人們，在默默無聞的生活里，堅守著道德和良知。

　　阿條讓我想起一段熟悉的話語；為什么我們總是眼含著淚水，因為我們愛得深沉；為什么我們總是精神抖擻，因為我們愛得深沉；為什么我們總在不斷尋求，因為我們愛得深沉。愛這個國家，還有她的人民，他們善良，他們正直，他們懂得互相關(guān)懷。

　　人和人之間，需要互相體恤，特別是那些歷經(jīng)苦難的人，更是懂得，愛心需要傳遞，不管窮人還是富人。在這個世俗味愈濃，人人都忙著賺錢的年代，人因所得的東西而活，可是溫暖人性的，依然是人群中那些懂得感恩的人所奉獻的東西。

　　從2003年開始，四達村里開始有了一個以老人的名字——陳阿條命名的助學基金。她與村里簽訂了10年助學扶貧捐贈協(xié)議，一年2萬，10年20萬。她準備把兒子給她的生活費全部捐給她的鄉(xiāng)親。

　　12月2日。嘉善縣楊廟鎮(zhèn)四達村。

　　初冬早上的村莊，空氣中有一層薄霧，還有泥土和稻谷混在一起的味道。四處阡陌縱橫，像是這個村莊的血管。晚稻已經(jīng)收割完畢，田里剩下的稻茬，一片連著一片，偶爾有一些零落的草堆在田地里立著，遠望如同一個個臃腫的人形。

　　這個時候，陳阿條也在自家的稻田里忙活。阿條有四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已成家立業(yè)。18年前，因為家窮蓋不起房子，最小的兒子到外村做了別人家的上門女婿，老伴在１０年前生病去世了，唯一的女兒也在13年前因為生病早早沒了。

　　現(xiàn)在的阿條，一個人住，已經(jīng)很多年了，她已經(jīng)習慣了獨居。她的房子在路邊，靠第二個兒子家旁。大兒子的房子在后面，第三個兒子在廣州。阿條的屋子前面有一塊菜地，種滿各類蔬菜。阿條還種一畝田地。每天，她早早地起來，就去收拾田地。今年，阿條在一畝田里收割了600公斤糧食，留下自己一年的口糧后，她可以賣掉其中的400公斤糧食，一公斤糧食1.8元，400公斤糧食就能賣得700多元，明年地里的種子費和化肥費就有著落了。阿條覺得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孩子們給的錢，她都給省了下來，她想去幫別人。

　　在自家的田地里，阿條正彎著腰，把稻草叉開。晚上的露水讓稻草根部濕漉漉的，她想趁著有太陽，把這些“柴火”曬干。阿條屋里有煤氣，可她總怕花錢。她穿著墨綠色的膠鞋，看起來鞋底很薄，她說這合適在地里干農(nóng)活時穿。這鞋是阿條幾年前去鎮(zhèn)里的集市，花3塊錢買的。她穿著一件已看不大清楚顏色的褲子，那褲子分明有點短了，彎腰的時候露出襪子頭。阿條沒戴帽子，頭發(fā)凌亂地耷拉到頭上一陣風，掀開她的頭發(fā)，一些白發(fā)亮得扎眼?？吹絼e人注意她的頭發(fā)，她有點不好意思，急忙用手撫，說等空的時候去隔壁村剪發(fā)。

　　曬好稻草后，阿條選了幾捆回家，鄉(xiāng)間的小路上，時時有挑著稻谷的鄉(xiāng)親經(jīng)過，他們互相打招呼，咧著嘴笑，眼神溫暖。

　　阿條已經(jīng)74歲了。村里人說，這個年紀的老人在田里干的活很多。而從2003年開始，四達村里開始有了一個以老人名字——陳阿條命名的助學基金。她與村里簽訂了10年助學扶貧捐贈協(xié)議，一年2萬，10年，一共20萬。她準備把兒子給她的生活費全部捐給她的鄉(xiāng)親，來幫助那些家里困難讀不起書的孩子。10年后，如果可能，捐贈還將繼續(xù)下去。第一年她把錢全部捐給四達村幼兒園。今年已經(jīng)是第三年。

　　說起那場大火，那場讓她傾家蕩產(chǎn)的火災(zāi)，阿條眼圈紅了，兩只手糾纏在一起，把頭低下去，她的手輕輕地抖動著。臉側(cè)在一邊，眼里有淚光閃過。

　　一碗粥，加上自己腌的菜，這是她的早飯；青菜豆腐干下飯，這是她的午飯和晚飯。每年在兒子家吃年夜飯，菜多得讓她覺得“奢侈”。她總說自己不愁吃、不愁穿，用不著錢。錢可以用在更需要的地方。在一個外人看來，其實阿條更愿意自己吃的、用的都來自她自己的雙手。

　　一年2萬，阿條原本可以享受一個更安逸的晚年。而事實上，阿條一個月花不了10塊錢。村里人說，做這樣善舉的人在整個四達村只有一個，整個楊廟鎮(zhèn)也只有一個，在整個嘉善縣可能也只有一個。為什么阿條要這樣做，是她真不用花錢，還是她不愿花錢？是什么時候，又是什么讓阿條想去以這種方式幫別人。

　　這個年紀的農(nóng)村老人，他們會告訴過去有多苦，現(xiàn)在能吃飽就覺得日子很好了。阿條一家也是從苦水里泡過來的。她的五個孩子過去讀不起書，是靠著鄉(xiāng)親接濟才熬過來。如今，那些讀不起書的小孩，那些別人家的苦難，讓她時不時想起自己和五個子女住茅草屋的日子，想起兒子讀不起書的哭聲，還有那場讓家沒了的大火。

　　這是30年前還是40年前的事情了，阿條已經(jīng)忘記了。但是那場火，她一直記得，一場把家里三間茅草屋都燒沒了的火。事后，阿條常?；貞浧鹉菆龃蠡穑袝r候夢里也是孩子的哭聲。

　　說起那場大火，阿條兩只手糾纏在一起，把頭低下去，周圍寂靜無聲，她的手輕輕地抖動著。側(cè)著臉看著遠處，眼里淚光閃過。

　　我也不知道那場火是怎么來的?！爸鹆?，著火了”，鄰居在屋外大聲喊。是晚上12點了，天墨黑墨黑。那個辰光人們白天在大隊里干活很累，晚上睡得死，如果我再睡死一點，就不會只是家沒有了。鄰居的叫聲讓我一激靈醒來，醒來的時候，茅草房里已經(jīng)煙霧團團，茅草屋已經(jīng)著火。我馬上叫孩子：老大，老二，老三……快醒醒啊。那個辰光老大已經(jīng)十三四歲了，老小才兩三歲，剛剛斷奶。第一趟，我把兩個小的給抱出來，第二趟把兩個大的孩子推出來，第三趟搶出了家里一條棉被。然后，再往里跑的時候，整個房間都已經(jīng)著了火，當時風也大，只能眼睜睜看著房子燒了，抱著孩子我只能號啕大哭。老大、老二已經(jīng)懂事了，他們喊我：姆媽！姆媽！我能怎么辦？著火的時候，老頭子不在家，他到供銷社干活去了，只在農(nóng)忙的時候回來。平常都是我和五個孩子在一起過活。后來，村里人都聚攏來，可是來不及了。鄰居家茅草房也起火了，可是他們發(fā)現(xiàn)得早，幾個男人拿著水桶爬到屋頂去，火慢慢給滅了。我們的茅草房子卻成了一堆灰燼。所有穿的、用的、吃的都沒有了，只剩下兩個在屋外的菜缸，現(xiàn)在算是個老古董，后來給嘉善慈善總會拍賣去了。那菜缸還是當年我出嫁時，姆媽給我買的。

　　當天夜里，五個孩子和我就睡在村里的公房里，這公房原來是大隊里放稻草的。我們就在稻草里睡覺。我哪里睡得著，一個晚上，眼睛都沒閉，一直盯著屋頂，想著明天怎么辦，我曉得哭沒有用，還不是要靠兩只手做。到天亮，老伴回來了，是大隊叫他回來的。兩個人抹抹眼淚，就再用稻草、石頭、竹竿搭出一個草棚。孩子沒飯吃，是大隊里給我們家分一些口糧，村里面的人也給我們一些衣服和吃的東西。那個時候，糧食是大隊分的，各家糧食都不夠，拿出一點給別人是很不容易的。

　　那個辰光，天氣熱，五個小孩和一個大人就擠在一張床上。我熱小孩也熱，我一宿都不睡，給孩子扇蒲扇、趕蚊子。大兒子懂事了，知道家沒了，好幾天不吃不喝。那個時候，小孩和我身上都是瘡，從頭到腳都是。也去找郎中看過，但沒有錢買藥，就讓它們爛，爛了擠出膿就好了。不吃醬油，就不會留疤。

　　日子是苦，可是那個時候大家都苦。我想想孩子大了，總是能熬過去。我是沒讀過書的，自己又是家里的老大，老伴是做木匠的，什么活都能干，箍水桶、泥水活，樣樣都拿得上手。大人總是希望自家小孩能讀書，可是家里實在沒錢供他們讀書又怎么辦。大兒子最后只念了小學，二兒子讀到初中畢業(yè)。他們讀書的時候，都是一邊讀還一邊在地里干活的。

　　那個時候稻種三季，這一邊收了稻谷，馬上就要播種。地里沒有除草劑，拔草就得拔五次，人跪在那里，用手拔，手里都是血泡。我?guī)讉€孩子都能吃苦，他們后來跟著父親學會木匠活。最難為的是第三個孩子，三兒子新華喜歡讀書，放學回家的時候，路上手里總拿著一本書，就是去茅房也不舍得放下課本。可是到初中畢業(yè)時，家里沒錢，也不能讓這個孩子繼續(xù)讀書。

　　我告訴新華，新華啊，家里沒錢供你繼續(xù)讀書，你就不要讀了。新華聽我這樣講，他就哭，哭得很傷心，他以前是很少哭的。他哭我也哭，我老伴就罵：小的哭，大的也哭，這個家什么樣子。新華成績好，老師也喜歡他。嘉善二中，就是新華要去讀書的高中，老師打來一個又一個的電話。楊廟中學，新華的班主任老師也一次一次上門勸解，他們都說你們要讓這孩子繼續(xù)上學，沒錢就去借。村里書記也可憐這個孩子，說：“先讓孩子在村里教一年書，等他自己賺點錢，再繼續(xù)上學?！?

　　我和老伴想來想去，想想就是討飯，這個孩子還是讓他讀書去。他爸爸就出去借錢，只要能借到的，我們都去借，東拼西借才湊了新華讀高中的學費。家里只能供養(yǎng)一個人讀書，為供這個三兒子繼續(xù)念書，后來更小的女兒只能輟學了。懂事的新華每次回家一趟就哭一趟。為了給這個三兒子讀書，一家子三年沒添一件新衣。兒子讀高中，需要增加營養(yǎng)，每次大隊分的米，都留出一半給他，自己家里就盡量想辦法應(yīng)付。我自己為多掙工分，每天早上3點就出門，晚上7點才回家。新華體恤家境，早起念英語，一碗豆腐羹下肚就得挺一上午。后來去鄭州讀大學，他回來說：別人家的孩子父母會去看，自己家的爸爸媽媽一次也沒去看過他。我曉得，他想家，部隊學校紀律嚴，一年也回不了幾次家。可是我們家沒錢，我們也不識字，一次也沒去看過他。

　　苦難，讓一個人更懂得憐憫。他們知道感恩和生活的不易, 善良讓他們?yōu)閯e人的苦難而痛苦。

　　很少有人能有如此直接的感受，感受到貧窮與災(zāi)難是怎樣剝奪人們最后的希望。阿條在回憶這段往事時，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生活的辛酸一件件從心里冒出來?？嗳兆影具^去了，終于五個孩子中有一個考出了大學。阿條總念叨當初村里鄉(xiāng)親的幫助，人要感恩啊。當時幾個孩子都想能繼續(xù)讀書，最后都被迫輟學跟著母親在地頭干活。這些事情時時讓阿條心痛。孩子了解父母的難處，作為母親更是可憐自己的孩子，是家窮耽誤了孩子讀書。再看到現(xiàn)在村里到處可見的正在干農(nóng)活的別人家的孩子，阿條心疼他們。因為自己和孩子的經(jīng)歷，她特別能理解無法讓孩子讀書的家庭的苦衷。阿條的三兒子后來讀了高中考上鄭州軍事學院，退伍后承包了廣州的一家公司，并在廣州安家，現(xiàn)在日子過得很好，這讓阿條更覺得農(nóng)家孩子讀書的重要。兒子和他一樣認為，現(xiàn)在條件好了，就應(yīng)該回報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幫助家鄉(xiāng)親戚、感謝家鄉(xiāng)對他的養(yǎng)育之恩。阿條也知道現(xiàn)在兒子還在創(chuàng)業(yè)階段，拿不出很多錢來，但兒子每年給她的生活費，她可以全捐出來，算是幫兒子回報了社會。

　　對待苦難，人的一種普遍心態(tài)是哀其不幸輕其猥瑣而能做到理解其苦難體貼其心靈，已經(jīng)很難。而似乎，是苦難能讓一個人更懂得憐憫。他們知道感恩和生活的不易善良讓他們?yōu)閯e人的苦難而痛苦。

　　我20歲嫁到這里，21歲有了第一個孩子，小兒子是36歲時生的。現(xiàn)在是自己有田了，多余的糧食和菜可以去賣錢，過去可不行啊。大兒子、二兒子的房子都是他們自己蓋的，家里也沒幫上多少。女兒出嫁的時候，我們出不起嫁妝。小兒子要結(jié)婚的時候，他爸爸老了，房子蓋不起來，他只能到隔壁村當上門女婿了。13年前，女兒沒了，生病死了。她是肚子里長石頭（編輯注：可能膽結(jié)石），去醫(yī)院看過，回來又復(fù)發(fā)了，就這樣沒了。死的時候37歲，留下兩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小孩沒人照顧，女婿后來娶了媳婦，是外地人。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啊。

　　沒過幾年，老頭子得了食道癌。一開始，他不肯說出來，也不要去醫(yī)院，說到醫(yī)院要木佬佬錢。當時新華在部隊里，也沒多少錢，他騙他爸爸去廣州白相。兒子找了認識的醫(yī)生，醫(yī)生說：來晚了，早一個月就好了。拖了三個月老伴就撒手而去。老伴去世的時候，家里還有二畝地。小兒子又不在，我只有自己種地，是有點吃力的。那個辰光，我住的房子還是舊房子。有一天下雨，屋頂漏水，而且上頭還掉下土，弄得被子濕透，我只能睜著眼睛呆坐一天。我自己也開過一次刀，也是肚子里有石頭，痛起來氣都吐不出來，我給你看，這是我肚子里拿出來的石頭，大大小小，十幾塊，害死人。我去過廣州兩次，嘉興也有一次，都是去看病的。廣州木佬佬大，走來走去都走不到頭。你看這是我三兒子的女兒，這是我們在兒子家住的地方拍的。你看看我孫女，我在廣州天天帶她?？稍趶V州我住不慣，我想著我那塊田啊，還是要回家來。

　　阿條一年到頭穿著用了十幾年的舊衣服，家里的飯桌上常年就是一碗素菜，一盤咸菜。把物質(zhì)生活降到最低點的阿條，卻一直記著知恩圖報，回報社會。在阿條眼里，錢是死物，能幫人那才是活物。把兒子給的錢去幫助像當年自家那么苦的人，她覺得很對，很應(yīng)該。她讓村里建立助學基金，是認為這樣就能幫助更多的人。而且如果她只給某一家人，也怕其他人家會有意見。到目前為止阿條已經(jīng)拿出了6萬元錢，全村20多戶人家得到過“陳阿條基金”的資助，10多個貧困孩子得到她的資助。

　　阿條不說，其實她心里知道，自己出點錢幫那些讀不起書的孩子，可能這孩子一輩子就有希望。三兒子的生活，讓她非常相信教育改變命運。別人幫過她的家，她就想應(yīng)該去幫別人，在阿條看來，這是一個很簡單的道理。而這是一個多好的事情：昔是受助者今是助困人。在這樣一個善的循環(huán)里，起點是愛，終點也會是愛。

　　阿條閑下來，就坐在院子里曬曬太陽。她會讓人去看看她腌的菜和她種的番薯，她會告訴旁人哪個菜更好吃；她還拿出自己的“零食”——南瓜子讓別人嘗；看到別人在看她今天穿的一雙鞋子，針眼特別粗，她會給你解釋，那是她自己做的……說著說著，阿條開始打盹了，嘴里還念叨著要去田里曬稻草，在她身邊放著一堆她自己種的番薯。這個時候，從村莊中傳來幾聲雞鳴和狗叫。冬天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著阿條，阿條臉上平和、寧靜，我們注意到她的手有點開裂了，手里有厚厚的老繭，她的頭發(fā)有點臟有點長，該去理了……而她看上去，那么知足。

　　陽光打在她的臉上，溫暖留在我們心里。

（責任編輯：周仙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