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年過去，悲痛化成了唐國華心底的疤。

時間回撥到2011年1月23日。清晨時分，熹微的日光漸漸照亮了天際。接到公安電話的那一刻，唐國華卻感覺回到了黑夜里。 

在深圳做保姆的她，被警方接到了廣州。走進太平間，看到兒子溫文武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她才恍過神來，抑制不住哭出了聲。

16歲的揭西少年溫文武為了救人勇斗兇徒，在廣州獻出了年輕的生命。對于兒子的善舉，唐國華并不意外，“從小到大，他就是一個熱心的孩子。” 

2020年7月20日南方日報A11版深周刊|南方特稿。

據(jù)廣州市見義勇為基金會（下稱“基金會”）統(tǒng)計，從1990年至今，廣州有92名見義勇為傷亡人員被記錄在冊，溫文武是年齡最小的一位。除他之外，30年間還有80人犧牲，11人因重傷致殘。這群勇敢的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使得社會不斷向善。

92個人背后，是92個家庭。

親人們所感受的痛，直插心扉。這些犧牲的人們里，很多都還是青壯年，是家中的頂梁柱。

兒子的照片一張都沒有留

4月17日10時，記者跟隨見義勇為基金會來到位于汕頭市潮陽區(qū)西臚鎮(zhèn)的陳光桂家中。

這是一座典型的潮汕地區(qū)鄉(xiāng)村宅屋，40多年樓齡，屋頂很高，彌散著淡淡香火氣，木沙發(fā)旁的茶幾上擺放著茶具。陽光從頂棚透下來，照亮了門堂，灑落了一地的光輝。陳光桂每天晨練用的木頭吊桿，正孤零零地懸空掛著。

“現(xiàn)在看到這張紙，還是想流淚?！?/span>拐進光線昏暗的臥室，陳光桂從儲物柜的最底層拿出了一張見義勇為證書的復印件。

陳光桂在臥室抽屜里找兒子見義勇為的證書。

他小心翼翼地攥著紙張邊緣，這雙年近80歲的手，早已布滿了歲月的痕跡。

陳光桂拿出陳潮雄的見義勇為證書復印件。

陳潮雄是陳光桂的大兒子。15年前，陳潮雄在廣州務工，路過黃埔區(qū)南苑南街1號時，看到一名兇徒手持水果刀脅迫一女子，便沖上去制止，不料被兇徒捅死，而女子因此獲救。那一年，陳潮雄只有38歲。

15年過去了。害怕憶起往事傷痛，陳光桂家中一張兒子的照片都沒有留。

陳光桂患有糖尿病和腰椎間盤突出，每天要吃藥，經(jīng)常要打胰島素；他的老伴有尿毒癥，每周要做2次腎透析。因他們參加的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保險不報銷門診費用，二老每個月要花上近4000元醫(yī)藥費。

老人家沒有收入來源，他們的生活全靠在工地打工的小兒子負擔?！八吭麓蟾庞?萬元收入，但還有4個孩子在念書，開銷很大?！标惞夤鸫瓜铝搜酆?。

陳潮雄犧牲后，被廣州市評為見義勇為人員。對于年邁的父母來說，這是一份慰藉。

肩負著撫恤、慰問傷亡人員直系親屬職責的見義勇為基金會，每年過年過節(jié)都會給予陳光桂夫婦1萬元的慰問金。2019年，見義勇為基金會因走訪得知陳家日漸貧困，又為他們送上了4萬元特困資助金。今年這次探訪，他們再次將3萬元送到了陳光桂手中。

基金會一行慰問陳光桂夫婦。

經(jīng)濟賠償能補貼生活開支，但遺屬們受到的心理傷害，卻難以估量。

有人十幾年仍無法擺脫悲痛

丈夫劉宏光犧牲后長達十余年的時間里，伍娟芳的床底下一直放著一瓶農(nóng)藥。

“無數(shù)次想自殺，想著實在想不開的時候就喝。每個月起碼有20個晚上，做夢會夢到他，我根本干不了活，整天就是昏昏沉沉的。”她說。

2007年1月24日，劉宏光入住廣州市荔灣區(qū)的一間旅店，得知有人入店搶劫，便沖出房間去幫忙抓搶劫犯。在街上，他抓到了一名劫匪，卻被歹徒的同伙用鐵棍猛擊頭部，致當場昏迷。送去醫(yī)院時，他被診斷為植物人。次年10月，劉宏光去世。

劉宏光見義勇為的新聞截圖。

從那時起，伍娟芳便天天以淚洗面。“眼睛都哭壞了，現(xiàn)在看遠點的東西都看不清?！?/strong>伍娟芳說。

新生命的降臨，治愈了她部分的傷痛。2019年7月18日，基金會黃慶等人來到廣西北流市探望伍娟芳，她的眼里已經(jīng)有了光芒?，F(xiàn)在她住在小女兒家中，有外孫陪伴，注意力能分散不少。

她說，見義勇為基金會的同志從廣州跑這么遠來看她，很高興，“廣東省、廣州市都把他評為了見義勇為人員，每年都給我發(fā)慰問金，我沒有什么其他要求?！?/span>

唐國華捧著家庭成員合照。

這次走訪輾轉全國6個省份，持續(xù)了7個月。

當見義勇為基金會一行在來到揭西縣灰寨鎮(zhèn)時，唐國華正抱著犧牲兒子溫文武的照片在村口等待。見到我們，她露出了淳樸又帶著些許歉意的笑容：“真的太麻煩你們了，辛苦了?！弊咴L的兩個小時里，她不斷重復著這句話。

唐國華至今仍清楚記得，2014年春節(jié)前夕，見義勇為基金會來慰問時，給她帶來的油和米：“非常溫暖，感覺還被惦記著。”

2011年兒子因與歹徒搏斗犧牲后，去年，唐國華的丈夫也因胃病去世了。2017年，她又被揭西縣中醫(yī)院確診為肝癌，花了8萬元治療。這其中的一部分，是鄰居張霞（化名）借給她的。

了解到這個情況后，見義勇為基金會便送來了4萬元特困資助金。還完債，唐國華覺得自己心內(nèi)的重擔，終于又卸下了一些。

唐國華把錢還給鄰居張霞（化名）。

兒子的犧牲，她很心痛，但并不意外他有這樣的舉動。從小到大，唐國華便教育他要多幫助他人?！班l(xiāng)里鄉(xiāng)親都很喜歡溫文武，懂事、熱心。我也經(jīng)常做助人為樂的事情，村里修路修寺廟，我沒有錢，就會捐點米?！?/span>

能如常聊起兒子的事情，在黃慶看來，唐國華算恢復得較好了。有的遺屬，最終沒能邁過心里那道坎。

比如，湖南籍人士萬祖紅，2007年在番禺區(qū)因見義勇為犧牲。他的父親知悉此事，4個小時后便突發(fā)心臟病去世，母親也因精神失常，于2013年上吊自盡。

根據(jù)見義勇為基金會的統(tǒng)計，廣州92位見義勇為傷亡者中，男性90人，女性2人，大多數(shù)是來自廣東、廣西、湖南、江西等地的來穗務工者，家境貧寒者居多，職業(yè)多為輔警、保安員，還有工人，他們往往性格淳樸。

點擊圖片看完整數(shù)讀。

他們的驟然離世、重傷致殘往往會使家庭遭遇重創(chuàng)。

見義勇為是向善、是美德，是“路見不平一聲吼”的俠義。但對于遺屬們來說，親人因此而傷亡，代價又是沉重的。

“不能讓他們流血又流淚”

在我國的傳統(tǒng)觀念中，對于見義勇為者，人人都會道一句：好樣的！而好人，也理應要有“好報”。

因此，自1998年起，廣東便開始了對見義勇為人員保障制度的探索。

彼時，《廣東省見義勇為人員獎勵和保障規(guī)定》發(fā)布，明確指出要對見義勇為者進行嘉獎與慰問。

2013年，《廣東省見義勇為人員獎勵和保障條例》正式實施。其中規(guī)定，因見義勇為而犧牲的人員可獲得100萬元的撫恤獎金；完全喪失勞動能力的，頒發(fā)80萬元；大部分喪失勞動能力的，為60萬元；部分喪失勞動能力的，能獲40萬元。

省條例出臺后，廣州市于2015年頒布了《廣州市見義勇為人員獎勵和保障實施辦法》，獎勵金額與省級規(guī)定基本相同，但又有一定增量，如構成重傷者，也能獲20萬—40萬元不等的補助。

對于犧牲人員，黃慶補充道：“2015年起，如果一個人在廣州犧牲了，被評上了市里的見義勇為人員，那么他能獲得100萬元的保障，繼續(xù)被評上了省級的話，又能再有100萬元，加上見義勇為基金會這邊的10萬元撫恤金，總共有210萬元。”

而2020年最新版的《廣州市見義勇為人員獎勵和保障實施辦法》，還進一步規(guī)定了因見義勇為完全喪失勞動能力、但不能享受工傷保險待遇者，應從區(qū)級人民政府見義勇為專項經(jīng)費中，逐月發(fā)給其不低于當?shù)厣弦荒甓瘸擎?zhèn)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月均標準的基本生活費。同時，因見義勇為誤工也可以被視同出勤。

可見，保障力度再次加大。

廣州印發(fā)最新版的《廣州市見義勇為人員獎勵和保障實施辦法》。

廣州市見義勇為基金會的成立，則給予了見義勇為人士們更多的溫暖。

自1990年成立以來，見義勇為基金會便借助社會力量籌募資金，用于對廣州市見義勇為行為的獎勵、慰問、宣傳和表彰。對于傷亡人員的直系親屬，見義勇為基金會會一次性給予其1萬—10萬元不等的撫恤金；每年春節(jié)前，還會為他們送上1萬元的慰問金。

2019年4月5日，在廣州市委政法委的部署下，見義勇為基金會再度開啟了對每家每戶的深度探訪慰問，以了解犧牲人員親屬們的訴求，送去更人性化的幫扶。

走訪中，黃慶發(fā)現(xiàn)，有些家庭家徒四壁，連煤氣都用不起?！八晕覀冃鲁闪⒘恕乩зY助金’項目，給予這些家庭長期的資助，直至他們能夠解決困難，在生活上好轉。2019年到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資助了45戶，共給予金額82萬元。”

從今年起，見義勇為基金會還建立起了每季度與見義勇為人員家庭聯(lián)系一次的工作制度，只要他們有困難，都會及時伸出援手。

4月3日，廣州市見義勇為基金會慰問見義勇為犧牲者家屬姚翠容（右1）。

不僅廣州，當前全國不少省市都已出臺見義勇為專項法規(guī)條例，備受關注的民法典，也保障“救人免責”——見義勇為者在助人過程中導致自己受傷的，受益人可給予其適當補償；導致受助人有所損害的，該名見義勇為人員則不用承擔民事責任。

華南師范大學教授、中國好人網(wǎng)創(chuàng)始人談方認為，中國對見義勇為者的保障正在逐步完善，釋放出鼓勵人們見義勇為的明確信號。

如在北京市的有關條例中，見義勇為人員可以享受醫(yī)療、就業(yè)、教育等多項優(yōu)待，京籍、非京籍見義勇為人員都適用統(tǒng)一的獎勵標準。在6月5日舉辦的第二屆北京市見義勇為宣傳月活動中，一市民便因見義勇為獲得積分落戶加20分的獎勵，并成功獲得落戶資格。

但在廣東保典律師事務所律師、廣東省法學會犯罪學研究會理事廖建勛看來，廣州、北京的這些舉措都屬于地方性法規(guī)，“目前國家層面還沒有出臺關于見義勇為的專門立法，如果能在更高層面保障見義勇為者的權利，將能更好地弘揚助人精神。 ”

作為公益領域的資深專家，談方則提倡見義勇為的保障模式應由政府主導、政府主體、政府主力，社會和民間補充——

見義勇為是以保護國家、集體利益或者受國家保護的他人的人身、財產(chǎn)安全為目的，是與違反國家法律的犯罪作斗爭或者參與國家的搶險救災的行為，是國家倡導的公民道德中最具危險性的行為，“我認為，國家是見義勇為的主要受益者，應負起責任，不能讓他們流血又流淚”。

此外，黃慶在走訪過程中還發(fā)現(xiàn)，遺屬精神失常問題時有發(fā)生，“有的長達10多年仍然無法擺脫悲痛。”因此，他建議在法規(guī)明確物質保障的同時，還應建立起一套對見義勇為人員遺屬的心理輔導機制——

由政府部門牽頭組織，心理干預輔導、診療機構與基金會一同合作，對見義勇為人員親屬進行全面評估摸查，進而開展有針對性的心理輔導治療。

見義勇傷亡數(shù)字明顯下降

《廣州市見義勇為優(yōu)撫對象走訪調(diào)查報告》顯示，近10年來，廣州市因見義勇為造成的傷亡數(shù)字明顯下降。

30年間傷亡的92人中，1990年—1999年有26人，2000年—2009年有40人，2010年—2019年有26人。其中，2015年之后僅有7人犧牲，2019年的犧牲數(shù)為0。

犧牲人數(shù)下降的同時，見義勇為行為卻在廣州不斷上升。近日，徒手“托舉”掉出防盜網(wǎng)孩童的快遞小哥李佳峻、在廣州火車站跪地救人的女護士等人的事跡，便引發(fā)了社會的廣泛關注。

“托舉哥”李佳峻救人視頻截圖。

2019年10月9日下午，東方航空員工蕭濤（化名）乘坐廣州地鐵3號線轉2號線出門辦事，在換乘等車時，他發(fā)現(xiàn)一同候車的一名男子在偷拍女乘客裙底。怕直接“擒色狼”引起地鐵騷亂，蕭濤迅速編輯好了一條手機信息，隔著車廂外玻璃門向司機陳佳洪“求助”。

陳佳洪瞬間明白了蕭濤的意思，朝他點了點頭——而后，在站務員陳鴻斌的協(xié)助配合下，民警和輔警迅速趕來現(xiàn)場，成功將該名企圖逃跑的偷拍男子制服。

“如果蕭濤和陳佳洪沒有選擇報警而是直接上手去‘擒’，萬一對方心生歹意，或許會引起爭斗和損傷?！瘪R國俊說道。

可以說，尋求他人力量共同實施救助，已成為市民見義智為的一個重要體現(xiàn)。

6月21日，重慶有一名小學生落水，另外7名同學跳水相救，令人心痛的是，他們?nèi)磕缤?/strong>。北京兒童醫(yī)院急診科主任王荃呼吁，兒童如果發(fā)現(xiàn)同伴或者其他人溺水，應及時呼叫援助，如果情況允許，可以從岸上找一些可能有助漂浮的物品拋擲給溺水者，但一定不要自行下水救助。

“自己跳進水里救人這種，真的非常危險！尤其像小朋友、老人這類群體，首先要考慮的是能否先尋求他人力量幫助?！绷谓▌渍f，在千鈞一發(fā)的危難時刻，見義勇為當然是值得提倡的，但仍建議大家在救人前評估一下自己的身體狀況?；鸨榫W(wǎng)絡的“托舉哥”李佳峻便稱，自己常年有健身習慣，攀上樓救孩子前他快速評估了自己的身體：“我相信我能撐得住?！?/span>

“要充分利用周邊環(huán)境、人群和其它現(xiàn)成的救助設施和手段，更安全、更專業(yè)、更高效地救人就災，市民們也應增強見義勇為需要的知識和能力，不打無準備之仗，不做自己不能做、甚至是造成更大危險和犧牲的行動。救人后要盡可能保護現(xiàn)場、保留人證物證，以便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談方建議。

政府力量引導著見義智為

法治精神與時代精神往往相呼應。

記者注意到，2020版的《廣州市見義勇為人員獎勵和保障實施辦法》，已在行文里去掉了“不顧個人安?！?/strong>“作出突出貢獻”的要求。

該修訂建議，由廣東商學院法學院教授、廣州市人大常委會法制委員會委員張晉紅提出。張晉紅認為，條例中提出的“實施搶險等行為”已經(jīng)能夠體現(xiàn)見義勇為的內(nèi)核，“不顧個人安?！边@類表述僅是能體現(xiàn)出“勇”的程度差異，但其并不是一個獨立的“見義勇為”行為。

法規(guī)語言調(diào)整的背后，是“見義勇為”精神內(nèi)核在變化——“勇”的程度不再是“為”的標準，見義“勇”為也要顧及個人安危。切實發(fā)生的案例也說明“見義勇為”之風，正悄然在向著“見義智為”轉變。

當前，政府力量也引導著見義智為。

自2019年起，廣州市見義勇為基金會便開始收集日常出現(xiàn)并且社會影響較大的助人事跡，每月公開進行1—2次的表彰活動，并邀請媒體進行傳播報道。記者注意到，2019年見義勇為基金會慰問獎勵的163人中，過半人員都屬于見義智為。

正如見義勇為基金會理事長馬國俊所呼吁的：“公開表彰，是希望這些善良的人們能夠被社會看到，也希望媒體可以把這些勇者、智舉多多傳播出去，倡導大家在救人的時候也保護好自身安全?！?/span>

“我希望能設立一個見義智為獎，獎勵這些機智、勇敢、好樣的公民，并側重對這塊進行宣傳?！睏钋谡J為，在提倡社會治理體系和能力不斷現(xiàn)代化的當今，我們要追求個人和社會效益的最大化，既能救別人，也能保護自己。

【記者】陳伊純

【通聯(lián)】陳毅恩

【海報】喻  焰

【統(tǒng)籌】何雪峰

【策劃】洪奕宜

【出品】南方法治智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