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價詞”是語詞系統(tǒng)中獨具特色的一類概念，在生活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比如，我們經(jīng)常會說，某人是善的或惡的、美的或丑的、勇敢的或怯弱的、慷慨的或小氣的、自私的或公正的；某物是好的或壞的；某種行為是正當?shù)幕虿徽數(shù)摹⒈傲拥幕蛉蚀鹊?；某事是合理的或不合理的。我們還會說，某篇文章是粗鄙的或精妙的，某個觀點是可靠的或荒唐的，某個演講是拙劣的或精彩的，等等?！昂谩薄皦摹薄吧啤薄皭骸边@樣一些評價性語詞在日常使用中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可是，我們?yōu)槭裁聪矚g使用評價性語詞呢？

　　評價性語詞在語言中承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它不僅可以表達人類豐富的情感和情緒狀態(tài)，也是社會交往中對彼此進行道義計分的一套編碼系統(tǒng)，是我們進行社會認知并做出判斷和行動的重要依據(jù)，是大腦構建和維護社會規(guī)范系統(tǒng)的一種有效方式。因而，理解評價性語詞是我們理解語言，理解自身，乃至理解社會和世界的重要途徑。

　　概而言之，可以從三個方面來了解評價性語詞在語言系統(tǒng)中的重要作用和地位。

　　首先，我們喜歡評論，喜歡縱論是非、褒貶春秋、臧否人物，這是由我們的復雜心靈所決定的。

　　我們天生就具有了解他人心思、弄清楚他人社會地位的復雜心靈或大腦，而語言是大腦為了更好地了解自我、他人與世界而進化的自然結果。孟子說，人有四端，其中就有“是非之心”和“羞惡之心”。也就是說，人天生具有分辨是非善惡的能力。實際上，按照尤瓦爾·赫拉利的說法，“是非善惡”等觀念是人類自認知革命以來用語言虛構的“故事”，正因為智人有了虛構故事的能力，才有了宗教與道德，有了“是非善惡”等觀念，而這些觀念的存在則讓人與人之間的合作變得更加靈活多樣。也就是說，語言的獨特性不僅在于它可以描述和傳達可見之物或存在之物的信息，對物理世界進行編碼，它還可以傳達不存在、不可見之物的信息，使人進行交流互動和協(xié)作。例如，我們可以通過語言構造理念，通過語言進行敘事，或者談論理想與未來。

　　正因為語言有這樣一種功能，人類在認知革命之后就有了神話、傳說與宗教，人類社會有了組織、權威、秩序、認同和榮譽等觀念。借助語言，我們可以參與社會交往或拒絕與他人合作，我們可以交換或分享信息，我們可以請求他人的幫助，可以分享我們對他人的感受，可以對他人提出合理的要求。在所有這些情形中，我們不可避免地要使用評價性語詞，甚至是需要大量使用評價性語詞。我們不僅要區(qū)分是與非、對與錯、善與惡、好與壞、雅與俗、君子與小人，等等，還需要時刻在它們之間做出選擇。

　　其次，評價詞的使用表達的是我們對人、對事或?qū)ΜF(xiàn)實的一種情感、情緒和態(tài)度。

　　人需要抒發(fā)各種情感和情緒，表達各種態(tài)度，而每一種情感或態(tài)度都可以通過語言尤其是評價性語言來進行傳遞和紓解。比如，當我們受到禮遇時，可以說別人是友善的、真誠的，以此表達欣賞或認可；當我們受到委屈或傷害時候，可以說別人是冷漠的、不公正的，以此表達內(nèi)心的排斥或反感；當我們怒不可遏時，我們可以用粗暴不雅的詞匯來表達憤怒。這些話語有時就像高壓鍋上的減壓閥，可以讓我們的怒氣得到排解，不至于讓沖突升級，或者不至于讓人在緊要關頭怒發(fā)沖冠、失去理性。

　　評價性語詞在情緒和態(tài)度的傳達方面充當了良好的中介，當聽到正面評價，我們知道它傳達的是某種肯定的、積極的信息，它會強化我們對自我的理解和社會行為的認知，讓我們加強某些方面的表現(xiàn)；而負面評價傳達的是某種否定的、消極的信息，它意味著我們被置于某種懷疑、批評或指責的境地，提醒我們對自己的言語和行為進行檢視和反思，并做出適當調(diào)整，以便更好地回應別人或更好地參與社會合作。因而，評價性語詞的使用首先是一種情緒和態(tài)度的表達方式，它既可以表達個體的情感、情緒和態(tài)度，也可以變成一種公共評價，對群體的言語和行為做出評價，而人們通過對評價性語詞做出解讀和回應，可以形成良好的社會認知和判斷，并成為社會行動和選擇的基礎。

最后，評價性語詞的使用是我們構建和維護社會規(guī)范系統(tǒng)的一種有效方式。

　　人不可能脫離社會而存在。作為社會動物，我們處在各種社會關系網(wǎng)絡之中，其實就是處于各種社會評價系統(tǒng)之中，處在社會的整體規(guī)范之下，我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隨時要接受別人的評價，隨時等待他人“審判”或“蓋棺論定”。這種隨時可能被評價或“審判”的機制會轉(zhuǎn)化為對自我的約束和要求，并從而迫使我們主動遵循社會規(guī)范。

　　從表面上看，評價性語詞或評價性話語和自我約束以及遵循社會規(guī)范沒有直接關聯(lián)，但馬修·利伯曼（Matthew D. Liebeman）等腦科學家發(fā)現(xiàn)，它們實際上都與大腦右半球的腹外側(cè)前額葉皮層有關，被他人評價的感覺會轉(zhuǎn)化為自我控制的意向，使得自我能夠承擔其社會責任。

　　利伯曼認為，人具有自我意識，能夠思考自己的個性、信念和價值觀與他人的關系，還能調(diào)動自控能力約束自己，從而追求更長遠的目標。在他看來，人類的自我意識以內(nèi)側(cè)前額葉皮層和大腦右半球的腹外側(cè)前額葉皮層的活動為基礎，它不完全是自我建構的，反而經(jīng)常悄悄地將別人的價值觀和信念接入自己的心靈之中。當我們意識到自己被他人評價的時候，自我控制系統(tǒng)就會發(fā)揮作用，以便按照他人或群體的價值觀行事。這樣一套自我控制系統(tǒng)能夠使我們更容易被別人或被群體接受、喜愛、尊重或認可。反言之，評價性語詞的使用，有利于人們在追求目標的時候，使自己的目標和價值觀緊密地與社會對接，也就是說，與評價性語詞的使用相關的自我控制系統(tǒng)實際上是我們參與社會過程中彼此進行道義計分的一套編碼系統(tǒng)，是與他人和諧相處的黏合劑。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將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置于可以進行彼此評價和期待的公共空間之中，從而為一種更加有效的社會規(guī)范與道德義務提供持久有效的推動力。

　　當然，評價性語詞的使用并不總是能夠達到合作、和諧或規(guī)范的效果，尤其是否定的、負面的評價，雖然也會帶來正面的、積極的社會關系的改善，但那些無理的指責，不公正、不客觀的評價，也會撕裂人與人的感情，會離散人心瓦解家庭，還會破壞社會合作，甚至引起巨大的社會沖突和戰(zhàn)爭。正因為如此，不論是家庭成員之間，還是國與國之間，如果我們的目的不是要制造麻煩和沖突，那么就要像法官做出法律裁決一樣如履薄冰、嚴謹公正，慎重使用負面評價詞。

（作者：劉松青，系上海財經(jīng)大學人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