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廳他的遺像上方，有4幅常年掛在那里的照片，分別是白天和黑夜的南浦大橋與楊浦大橋。

　　他手支著下頜，側(cè)頭思考，時光靜謐定格。1月20日朱志豪告別儀式上，這張樸素照片，是他妻子楊錦霞特地選用的，“讓老朱自己選，他肯定也選這張”。

　　她的丈夫、高級工程師朱志豪2017年1月16日去世，享年86歲。他一生榮譽無數(shù)，在上世紀90年代的上海家喻戶曉。他曾擔任南浦大橋、楊浦大橋建設(shè)總指揮，人稱“造橋英雄”，曾獲得上海市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市精神文明建設(shè)十大標兵稱號，是全國“五一”勞動獎?wù)芦@得者，還獲評過全國勞動模范……

　　但朱志豪生前鮮少提及這些稱號，“他不覺得他有多了不起”。他晚年很不情愿接受媒體采訪，但當社區(qū)邀請他給小朋友、創(chuàng)業(yè)青年講課，他卻從不推辭。他講他造橋過程中遇到什么困難，怎么解決，講到結(jié)尾無一例外囑咐一句：“要多為祖國做貢獻?！?/span>

　　“這些話他到現(xiàn)在還是跟口頭禪一樣?！睏铄\霞有時笑他跟不上年輕人的話語體系，他也不管。

　　“老朱一直是這個觀點。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英雄。任何人，只要盡力，對社會有貢獻，無所謂大小，都值得被記住。”妻子與他的觀點一致，在她心底，朱志豪代表了具備同樣典型品格的中國人。遠不僅有他一個人。

　　【“我盡力了”】

　　直到生命的盡頭，他都平平靜靜

　　這場癌癥來得毫無征兆。

　　2個多月前，朱志豪的生活還一切如?！?/span>

　　自退休以后，他每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出門，早晚都堅持走半個鐘頭，買菜做飯也興致盎然；

　　回到家，他有時會花一整個下午在書房里整理書籍，或幫一些工程項目解決難題，若被老伴打擾，會氣急敗壞地說“走走走”；

　　他沒有抽煙喝酒的癖好，但會突發(fā)奇想找點“樂子”，比如自己畫張圖紙、裁剪布料、縫出沙發(fā)套來；

　　他還參加了由一群老干部、老紅軍、老教授等組成的“百老德育講師團”，定期給社區(qū)講故事；

　　去年9月，他收到北京方面一次會議的邀約，請他去談?wù)劰ぷ鹘?jīng)驗。他慎重以對，花了不少時間整理發(fā)言報告……

　　癌癥診斷下來的那天，醫(yī)生就發(fā)覺不好，當即要求住院。

　　朱志豪認為沒什么。他不是沒得過癌癥，早些年那次胃癌，發(fā)現(xiàn)時已浸潤到漿膜層，手術(shù)切掉2/3胃加上50次化療，不是都扛過來了嗎？他不斷跟楊錦霞說：“得快點治好，我還要去北京匯報工作呢?！?/span>

　　但是很快，他就意識到，這次不同于以往。楊錦霞一直糾結(jié)要不要把醫(yī)生的話和盤托出，他自己卻看得清清楚楚，還會通過計算藥量、尿量分析自己的病情?！拔也恍辛?，這次可能是個大毛病?！彼哉Z。

　　組織紀律，即使在那個時候?qū)λ廊缓苡杏谩Ｋ幸淮蜗牖丶?，“我跟他說，你現(xiàn)在腹水很嚴重。醫(yī)院也有醫(yī)院的組織紀律。你萬一回去，病情加重，連累了人家，人家要吃批評的。他立刻不響了，老老實實呆在醫(yī)院。”楊錦霞說。

　　他一生都很尊重組織，聽從組織的安排。上世紀80年代接受造橋任務(wù)時，他其實有過動搖，覺得自己已經(jīng)臨近退休，但后來得知人選已確定是他，便不再推辭，“既然領(lǐng)導(dǎo)信任我，那我就去吧，努力完成好組織交給的任務(wù)”。

　　直到生命的盡頭，他都是平平靜靜的。有一天他大概是在心里面回顧自己的一生，說了一句：“我盡力了。”

　　【“要老老實實向國外同行學(xué)習(xí)，但不能跟在別人后面爬行”】

　　他最看重一個人的品格是“認真”

　　朱志豪在不同人眼里，有不同版本的關(guān)鍵詞——“不茍言笑”、“偶爾幽默”、“拘謹”、“鎮(zhèn)定”、“心思縝密”、“頑固”、“勤快”……但“實干”是公認的。

　　他自己最看重一個人的品格是“認真”。“你干事情只要認真，哪怕你再沒有經(jīng)驗，到最后你會出經(jīng)驗；假如你工作不認真，哪怕你本事再大，到最后肯定要出問題?！彼诮邮茈娨暡稍L時說。

　　在老部下、原黃浦江大橋工程建設(shè)指揮部辦公室主任楊均霖的記憶里，朱志豪每天一到辦公室，拎著安全帽就上工地。三四十米的塔，相當于10層樓，他都直接爬上去。

　　“你把他放在一群工程師里面，根本找不到，他就穿件灰色夾克衫，再普通不過了。但是一看就知道，他是個做事的人?！鄙虾Ｊ悬S浦江大橋工程建設(shè)處設(shè)施管理部主任陳龍說。

　　他對有一次和朱志豪打交道的場景印象很深。那時他是質(zhì)量安全部的。南浦大橋臨近通車，但他們檢查發(fā)現(xiàn)伸縮縫的工藝有些粗糙，怕有問題，可又深知如果返工，勢必影響工期，于是匯報給朱，請他定奪。當時已是中午11時，朱志豪一聽，叫上駕駛員就沖到現(xiàn)場了解情況，當場要求“一定要返工，拆掉重新搞”，回到辦公室就電話陳龍——“我已經(jīng)安排他們返工，你要監(jiān)督他們?！?/span>

　　原黃浦江大橋工程建設(shè)指揮部計劃財務(wù)部主任朱之軌回憶，朱志豪“有股拼勁”。

　　朱志豪曾說：“組織交給我的任務(wù)，我不光要完成，還要完成得好?！币虼?，他很強調(diào)，“我們是要自己建造大橋，而不是組裝大橋”，“要老老實實向國外同行學(xué)習(xí)，但是不能跟在別人后面爬行，而是要有所改進、有所創(chuàng)造”。

　　比如說，造橋要用的斜拉索，國外有進口的，但他覺得應(yīng)該試試國產(chǎn)，就自己找到上海電纜研究所去研究制造。

　　還有主橋鋼結(jié)構(gòu)用的緊固件中的高強螺栓。當時國家只能生產(chǎn)22毫米的高強螺栓，而南浦大橋建造需要用30毫米的。原本曾向日本一家公司進口，但朱志豪考慮日本對于這種大直徑的螺栓使用也不多，決定將合同內(nèi)允許調(diào)整的15%的量由中國方面試制。他跑到先鋒螺栓廠對他們說，假如你們生產(chǎn)成功的話，你們廠的生產(chǎn)就翻身了。6個月后研制完成，從日本進口的螺栓也來了。朱志豪要求把兩家螺栓一起送到北京檢驗。結(jié)果自己試制的5項指標都通過，而從日本的反而有4項沒通過，最終南浦大橋用上了國家自行研制的高強螺栓。

　　朱之軌認為，朱志豪最核心的價值并不是“造”大橋，而是在問題面前不讓步、實事求是講原則，用那樣的精神和價值觀去帶領(lǐng)整個隊伍完成任務(wù)。

　　“他一直相信，沒有什么是解決不了的?！敝熘壵f。

　　朱志豪曾回憶自己造橋初期的思路：“我們不知道造橋的過程中還會有什么重大問題。大家在一起擺問題，先后提出了26個重大問題。這些問題不解決，從設(shè)計到施工就無從下手。在26個問題中，我們分析哪些問題是我們自己可以解決的，哪些是需要通過科研試驗才能解決的。最后排下來還剩16個問題，非要解決不可?！?/span>

　　那時上海有三大工程：黃浦江大橋、地鐵和河流污水整治。幾個指揮部后來都完成得很好。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上海人建工程的守時、講原則的局面就形成了?！敝熘壵f。南浦大橋是由上海市向世界銀行貸款的，最早世界銀行還有所疑慮，后來到楊浦大橋建設(shè)時，世界銀行主動來提供貸款了。

　　【“個人理想要與國家需求相結(jié)合”】

　　他希望這種價值觀能在下一代、再下一代，延續(xù)下去

　　2009年，朱志豪因錄制一個電視節(jié)目，曾重走闊別16年的楊浦大橋。

　　他站在自己指揮建造的大橋上，雙手撫摸欄桿，迎著江風遠眺，似乎有滿腔的感慨想要表達。但他又不太擅長抒發(fā)感情，才說半句，話鋒一轉(zhuǎn)：“剛才我問了一下管理這些的同志，他說每年都堅持檢測，我說檢測下來有沒有問題，他說檢測下來還比較正常，那我就放心了?！?/span>

　　楊錦霞說，他就是典型的在那個時代成長的人，實實在在的。

　　朱志豪和楊錦霞祖籍廣東，但自小在上海成長。年輕時，朱志豪工作便常常做“頭”，他總說，“我是黨員，我不帶頭誰帶頭？”楊錦霞是醫(yī)生，工作也忙碌。所以“兩個孩子都是老一輩帶大的”。

　　他不太有私心，幾座大橋建完，他就自己提出退休。但當后輩在工程上有了難題來請教他，他從不拒絕。上世紀90年代，他幫一個房地產(chǎn)項目解決難題，老板給了他20萬元，他不肯要，對方堅持，他就捐給市總工會，請他們用來獎勵勞模。給別人講課，硬塞來的講課費，他就捐給抗震救災(zāi)。

　　他說：“從我內(nèi)心來講，盡管我是大橋的總指揮，對于全國、全市人民對大橋建設(shè)的支持我是從來沒有忘記。沒有他們的支持，大橋是搞不起來的?！薄　?/span>

　　2013年，朱志豪去參加一位因疾病早早去世的普通高級工程師的告別儀式。誰都沒想到朱志豪會特地趕來。他說，因為“一直記得那個小鬼做事很認真”。

　　對于小輩，他說：“個人理想要與國家需求相結(jié)合，只有腳踏實地、不懼艱險，才能實現(xiàn)人生價值?！?/span>

　　“他老講他那一套。你也不能和他說不時髦，他心里這樣想，覺得它對，就這么說?！睏铄\霞說，老朱就是希望這種價值觀能繼續(xù)在下一代、再下一代，延續(xù)下去。

　　朱志豪一直居住在華山路上一幢1993年建造的大樓里，老式發(fā)黃的家具、吊柜，有著歲月痕跡的地板，讓去過的人覺得“一點都不像建造了兩座大橋的人住的房子”。

　　痕跡還是有的。在客廳他的遺像上方，有4幅常年掛在那里的照片，分別是白天和黑夜的南浦大橋與楊浦大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