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布時間:2017-05-09 19:28 | 來源:上觀新聞 2017-05-07 12:12:30 | 查看:2006次
最難忘他那句:“我倒有一個‘怪論’,不要老講什么大師……”
題圖說明:陳省身(左一)與吳文俊(左二)在一起。
偶然周日家中翻看手機微博,突見一條推送:吳文俊仙逝。心里猝不及防一動。
和先生并無太多交集,只是十余年前兩度采訪,卻都留下深刻印象,從此心里記掛了他。一次是陳省身逝世,他作為陳先生“平生最得意的弟子”,電話里追憶先師,感冒咳嗽啞嗓,言辭緩且深切。最難忘他那句:“我倒有一個‘怪論’,不要老講什么大師。我記得小時候看過,好像是梁啟超還是誰講過這么一個意思——英雄都是在落后國家出來的。人少,偶爾出一個,大家都很崇拜,而當真正整體發(fā)達了,大家都差不多時,就不會特別覺得誰英雄了……我希望,我也相信,中國的現(xiàn)在和將來,一定會有一批批的英才輩出?!?/span>
那是2004年。第二年,再次采訪他時,他又說了這樣一段話:“我始終相信恩師陳先生的那句期盼:‘再有個二三十年的埋頭苦干,我們的水平,就完全有可能和國外平起平坐!’”
兩次采訪,先生始終溫文爾雅,輕聲慢語,但又熱忱堅定。而今,這位厚望大師輩出的大師,走了。讓我們記住“吳文俊之望”。
星光永遠燦爛
——本報專訪吳文俊追憶陳省身
2004年12月13日
盡管啞著嗓子吸著鼻子,不時還咳嗽幾聲,但電話那頭的吳老,一說及大師陳省身,還是不顧數(shù)日未愈的感冒,和記者一聊就是一個多小時。
可以理解,吳老的動情。
即便一名普通的數(shù)學工作者,對世界級數(shù)學大師陳省身的離去,心中也會泛起漣漪。更何況,作為首屆中國最高科技獎的得主,當代數(shù)學大家吳文俊,正是大師平生“最得意的弟子”,是大師,“決定性地改變了我的一生。”
昨天,吳文俊在天津參加陳省身遺體告別儀式,送別恩師最后一面。而在此前,本報那一個多小時的電話專訪里,年已85歲高齡的吳老,凝語、哽咽、慨嘆,多少深情追憶中……
這是永遠的遺憾
1911年生于浙江嘉興的陳省身,這位中科院外籍院士、南開大學數(shù)學研究所名譽所長,是“有史以來唯一獲得世界數(shù)學界最高榮譽‘沃爾夫獎’的華人”、“當今最偉大的數(shù)學家”,他以其對整體微分幾何的卓越貢獻,被國際數(shù)學界尊為“微分幾何之父”。為表彰他對全人類的貢獻,2004年11月2日,國際小行星中心將一顆小行星命名為“陳省身星”??墒牵?2月3日,陳省身因病醫(yī)治無效在天津逝世。作為他的學生,電話那頭的吳文俊連連感慨。
吳文?。禾蝗涣恕?0多天前,我還去南開拜訪過陳先生,和他聊了整整一個下午,主要是聽他聊,他的精神非常好。他去世當天晚上,11點多了,南開一位胡教授打電話給我,突然來這么個消息,我完全沒想到。先前10月28日,先生93歲大壽,我因太忙沒趕上(哽咽)……幸虧11月份去過一次,否則真叫終身遺憾。
記者:這最后一面,陳先生都聊些什么?
吳文?。涸掝}很多,各方面都有。比如,他設計過一個2004年數(shù)學掛歷,每月標明曾發(fā)生的數(shù)學事件,但2005年他說不做了,他要專門寫一本小冊子,介紹數(shù)學史大事。我想以他對數(shù)學的理解和了解,這本小冊子應當是很有價值的。可惜呵,他沒能走到新年,這是永遠的遺憾了……
記者:大師的最后歲月,還熱心科普工作。
吳文?。簩ΑK瑫r也談到正進行的學術研究,說到一個當今數(shù)學界四大數(shù)學難題之一的“六維球面上的復結構問題”,這困擾了他幾十年,那天說他有進展了,顯得很高興。90多歲還勤研不輟,陳先生的研究精神,沒人可以比得上,先生為我們樹立了榜樣。
記者:陳先生的最高峰,是不是在他年輕時,聽說國外很多科學家都有這樣的現(xiàn)象?
吳文?。和鈬芏嗫茖W研究者,20來歲的確了不起,可有的到后來不見得好,60歲以后就沒聲音了。早熟早衰。這固然有科學體制的因素,本人也是有問題的。而陳先生最早出名也是年輕時候,但他一直堅持到生命的最后,孜孜以求沒停過,這種精神堪稱前無古人,為世人做出了榜樣。
先生一“逼”傷腦筋
首屆中國最高科技獎得主吳文俊,研究工作涉及代數(shù)拓撲學、代數(shù)幾何、博弈論、數(shù)學史、數(shù)學機械化等眾多學術領域,他對數(shù)學的主要領域——拓撲學的某些領域,做出了奠基性貢獻。他的“吳公式”等成果,是20世紀50年代前后拓撲學的重大突破之一,成為影響深遠的經(jīng)典性成果。后來又開創(chuàng)了嶄新的數(shù)學機械化領域。他的成就縮短了中國現(xiàn)代數(shù)學與國際上的差距,他是我國最具國際影響的數(shù)學家之一。可吳老告訴記者:當初要不是陳省身,自己差點“誤入歧途”。
吳文?。翰诲e,是他決定性地影響了我一生。我一直對數(shù)學感興趣,可抗戰(zhàn)爆發(fā)被迫中斷,學習研究脫離正軌,當時精神很痛苦??箲?zhàn)結束后,1946年,一位親友知道我的愛好,就鼓勵我直接去找陳先生,說他是個學者不會見怪。于是,我就上陳先生家拜訪了,就在上海徐家匯附近一條弄堂里。
記者:當時陳先生已很有名了吧?
吳文?。核?943年到美國普林斯頓研究院,與愛因斯坦成了同事,很快便完成平生最得意的“高斯—博內(nèi)公式”證明及構建陳氏理論,為大范圍微分幾何提供了不可缺少的工具,成為整個現(xiàn)代數(shù)學的重要構成部分。由此,1946年大數(shù)學家霍普夫在《數(shù)學評論》寫文章說,“微分幾何進入新時代?!笨梢哉f,陳先生那時就在國際上成了大名,當之無愧的中國數(shù)學第一人。
記者:和這樣一位素不相識的大名人相見,您當時心里忐忑嗎?
吳文俊:也沒什么,他的態(tài)度一直很和藹,談話時,他翻了一下我送上的數(shù)學研究心得,就指出我的方向不對。
記者:怎么不對?
吳文?。嚎箲?zhàn)8年我自己摸索,結果陷在數(shù)學名詞的倒來倒去之中,鉆進了牛角尖。陳先生一句話,把誤入歧途的我拉回來走到今天,這是我一生的轉(zhuǎn)折點。那次見面,當時談的時間相當長,主要是問我的情況,我記得我當時說想加入他領導的數(shù)學所,但他沒明確表態(tài)。一直是到臨別,送我到門口,他忽然說了句:“你的事我會記在心上的?!睕]幾天,通知來了。
記者:通知來了,去干嗎?
吳文?。合壬屛业綀D書館看書,就“不聞不問”了。直到一年后,突然有天找我,叫我“還債”,我當時莫名其妙(笑),我又沒有欠誰的錢,還什么債?陳先生就解釋說,你看了那么多人家的研究成果,吸收了人家的東西,就是欠了人家的債,現(xiàn)在你自己也得做出東西來,還給別人。這個說法,絕!(大笑、咳嗽)這是陳先生的創(chuàng)造,我從沒聽誰這樣說過。只是,本來我很快樂地一天到晚泡在圖書館,這一來,陳先生逼我做學問,弄得我很傷腦筋了(笑)。
記者:高明的大師大概就是這樣子吧,關鍵點一下?
吳文?。簩?,一下把我點醒了。我想他這個“還債”,也適用于所有搞研究的,適用于現(xiàn)在的年輕人。
一事“納悶”半世紀
跟了先生一年多時間,陳先生就把吳文俊推薦給法國數(shù)學家,可安排他去的地方卻不是巴黎,而是法國邊境的斯特倫斯堡,這讓他有點納悶——為什么要送他去那么一個不見名的小地方?
吳文俊:當時我真不懂,直到幾十年后,他回國定居天津南開,和我說那兒比較清靜,可以把主要精力放在學問上,這才把我當年的納悶解開。兩件事一聯(lián)系就明白,這是他很重要的一個方針——去清靜的地方,專心致志做學問。
記者:讓您去法國小地方留學,是記憶至深的一件事?
吳文?。簩ο壬挠洃浿辽睿€有許多。比如說吧,那時在數(shù)學所,有次我自己看書,看到一個名詞叫“纖維叢”,不懂,一次談話中偶然問起,沒想到,陳先生異常高興,他知道這是幾何一個關鍵詞,說我開始觸及核心了,于是拿了大量他自己的筆記出來,密密麻麻全是這方面的國外文獻,毫無保留給我看。他這種善于幫人的藝術,特別對年輕一代的滿腔熱忱,是大師的風范。
記者:您去了法國,兩年后陳先生也受邀去美國做學問,一直有聯(lián)系嗎?
吳文?。翰欢啵褪遣粩嘁娝姓撐陌l(fā)表。再見面大約在上世紀70年代中期了,當時“文革”沒結束,但中美關系有所緩和,美國代表團來訪問,數(shù)學代表就有他。見面都很感慨,只匆匆一晤呵……到了改革開放后,陳先生開始有計劃地來了。他根據(jù)國際上的數(shù)學發(fā)展情況,提出一個“雙微”的方向,微分幾何和微分方程,隨即在中國召開了一系列的“雙微”會議。
記者:20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如何看待陳先生的這個貢獻?
吳文?。号?,稱得上使整個中國數(shù)學事業(yè)起死回生了!20多年,起來一大批人,今天的中國數(shù)學界,在“雙微”方面,國際上還是相當強的。
從此世間無大師?
怎樣來評價陳省身一生的學術成就?吳文俊風趣地告訴記者:楊振寧不是寫過一首詩嗎,“造化愛幾何,四力纖維能。千古存心事,歐高黎嘉陳?!卑殃愂∩砼c歐幾里得、高斯、黎曼和嘉當并列,作為世界數(shù)學史第五人……
吳文?。合壬某删褪鞘澜缂壍?。他對整個幾何的發(fā)展起到?jīng)Q定性影響,他是一個創(chuàng)造者,整體地、大范圍地影響了微分幾何這個數(shù)學根本性領域的發(fā)展。數(shù)學的發(fā)展,微積分是一個飛躍,堪稱學術的中心。陳先生在這個全新的領域,提出了一整套看法,劃時代的貢獻。
記者:據(jù)說,搞物理的楊振寧,也從陳先生的數(shù)學中受益匪淺?
吳文俊:可以說是陳先生一個數(shù)學模式在物理上的應用。自己的數(shù)學理論忽然用到物理上去,陳先生也沒想到。這說明,只要是帶根本性的東西,那就會有可能影響到其他方面。
記者:陳先生所得的沃爾夫獎,是全世界數(shù)學的最高獎?
吳文俊:這是數(shù)學的諾貝爾獎,而且陳先生是終身成就獎。我想恐怕諾貝爾當時還不太了解數(shù)學,所以沒設數(shù)學諾貝爾獎,如果有,陳先生肯定能得。
記者:有人說,數(shù)學是天才的專利?
吳文?。禾觳诺恼f法,我是非常、完全反對的。見鬼了!不下苦功怎么可能。什么靈光一閃,我還沒見到過什么靈光,我自己也沒有靈光,我就是個笨人。
記者:陳先生離開我們了,您覺得,最應該在心底留存他的什么?
吳文?。汉芏?,具體的數(shù)學方面就不多說了,我想強調(diào)一點,他年紀那么大了,還在孜孜以求,他的精神應當傳之永久。
記者:許多人都知道“陳省身夢想”——中國要成為數(shù)學大國。
吳文?。哼@個夢想一定可以實現(xiàn)!只要我們念念不忘,埋頭苦干,腳踏實地,就一定會水到渠成。
記者:最近有些文章說,陳先生去了,從此世間無大師?
吳文?。何业褂幸粋€“怪論”,不要老講什么大師。我記得小時候看過,好像是梁啟超還是誰講過這么一個意思——英雄都是在落后國家出來的。人少,偶爾出一個,大家都很崇拜,而當真正整體發(fā)達了,大家都差不多時,就不會特別覺得誰英雄了。德國就是這樣,當年出了一個高斯,了不起的數(shù)學家,現(xiàn)在呢,一大批人才,無所謂誰是大師了。我希望,我也相信,中國的現(xiàn)在和將來,一定會有一批批的英才輩出。
題圖來源:吳文俊提供(資料照片) 圖片編輯:蘇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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