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沖天》還原中國空軍抗戰(zhàn)“誓死報國不生還”的勇毅高貴

位于重慶南山的空軍抗戰(zhàn)紀念園是迄今為止中國最大的抗日空軍陣亡將士實葬墓地。攝影:本報記者李坤晟

　　“曾經(jīng)有那么一群年輕人,每一次起飛都可能永別,每一次落地都必須感謝上蒼?！薄稕_天》,把觀眾帶回到80年前中華大地的碧血藍天

　　陳懷民犧牲前曾說:“每次飛機起飛的時候,我都當作是最后的飛行。與日本人作戰(zhàn),從來沒想著回來!”1938年武漢空戰(zhàn),陳懷民擊落一架日機后被五架敵機圍攻,飛機油箱著火,沒有跳傘,而是加足油門,撞向日機同歸于盡

　　清華大學(xué)土木系畢業(yè)的沈崇誨,心中念茲在茲的,就是如何“效死”國家。戰(zhàn)前,他曾透露過:必要時,將駕機和敵人同歸于盡。1937年在杭州灣上空,沈崇誨與后座的陳錫純,連人帶機沖向敵艦,與敵人同歸于盡

　　在當時的空軍里,有張伯苓的兒子張錫祜、林徽因的弟弟林恒、王光美的弟弟王光復(fù)、俞大維的兒子俞揚和……當年成為空軍飛行員的年輕人大多出身良好,接受過很好的教育。當敵人破門而入時,為了祖國,這些優(yōu)秀的年輕人下決心斬斷自己的未來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李坤晟、王京雪

　　“曾經(jīng)有那么一群年輕人,每一次起飛都可能永別,每一次落地都必須感謝上蒼。他們戰(zhàn)斗在云霄,勝敗一瞬間。他們在人類最大的戰(zhàn)爭中成長,別無選擇?！?/span>

　　這是紀錄片《沖天》的開篇。演員金士杰滄桑的旁白瞬間把觀眾帶回到80年前中華大地的碧血藍天。

　　影片的主角——抗日戰(zhàn)場上的中國空軍飛行員風(fēng)華正茂。無論體能、頭腦、反應(yīng),教育水平,他們都是當時中國最優(yōu)秀的一批青年。

　　這些年輕人生長在那個時代,原本可以成為優(yōu)秀的工程師、杰出的物理學(xué)家,或者高官顯貴,但他們眼看國家被日寇侵略,同胞被人欺凌,毅然放棄了所有,抱著“誓死報國不生還”的信念飛赴國難。

　　《沖天》為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而作。2015年8月18日,電影在臺北中山堂首映。一年多來,來自臺灣的導(dǎo)演張釗維一直努力讓更多人看到它。

　　北京、上海,杭州,長沙,重慶,廣州……雖然通常只是校園展映,但張釗維堅持把影片帶到故事發(fā)生的地方去。

　　“還差南京、武漢、昆明。”2017年春節(jié)前夕,在北京東三環(huán)外的一家咖啡廳里,導(dǎo)演張釗維和《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分享了這部紀錄電影的點滴。

　　真正的“貴族精神”

　　面對生死攸關(guān)的挑戰(zhàn) ，勇毅地迎向前 ，無怨無悔地為社會奉獻為下一代犧牲

　　在螺旋槳飛機的二戰(zhàn)時期,雙方戰(zhàn)斗機飛行員甚至可以看到對手的臉和表情。如果記往那個飛機編號,甚至可以知道跟自己對戰(zhàn)的是誰。

　　古代武士的決斗不正是如此?

　　張釗維思索,與日軍飛行員對決的中國年輕人是抱著怎樣的想法,與侵略者在云霄間生死相搏呢?

　　在中國空軍抗戰(zhàn)的史料中,張釗維讀出了他后來定義的“貴族精神”——

　　中央航校第三期畢業(yè)的沈崇誨出身富裕家庭,清華大學(xué)土木系畢業(yè)。但九·一八事變以及一·二八事變后,他毅然放棄優(yōu)渥的工作,進入當時的中央航校,從光頭的入伍生學(xué)起。沈崇誨心中念茲在茲的,就是如何“效死”國家。戰(zhàn)前,他曾透露過:必要時,將駕機和敵人同歸于盡。

　　1937年8月19日,淞滬會戰(zhàn)不到一周,沈崇誨隨大隊出征,預(yù)定轟炸長江口外海的日本軍艦,但在杭州灣上空因飛機有狀況而脫隊。其后,沈崇誨與后座的陳錫純,在白龍港海面連人帶機沖向敵艦,與敵人兵艦同歸于盡,踐行了中央航?！拔覀兊纳眢w、飛機和子彈,當與敵人兵艦陣地同歸于盡”的校訓(xùn)。

　　1938年4月29日是那年日本天長節(jié)(天皇生日)。是日,日軍出動54架飛機空襲武漢。兩軍對壘,近百架飛機在空中纏斗。短短半小時,日機被擊落21架,中國飛機損傷12架。

　　還在住院的陳懷民,頂替患病的戰(zhàn)友升空迎敵。擊落一架日機后被五架敵機圍攻,飛機油箱著火,沒有跳傘,而是果斷加足油門,撞向日機同歸于盡。

　　陳懷民犧牲前曾說:“每次飛機起飛的時候,我都當作是最后的飛行。與日本人作戰(zhàn),從來沒想著回來!”

　　“這就是貴族精神?！彪S著紀錄片制作的進程,張釗維漸漸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并不是延續(xù)那種王室血緣、權(quán)貴世襲的傳統(tǒng)貴族。因為我相信,即便在現(xiàn)代社會,我們?nèi)匀恍枰蝗河心芰Φ那嗄耆?去展現(xiàn)一種無怨無悔地為社會奉獻、為下一代犧牲的高貴精神；他們有清楚的目標與良好的訓(xùn)練,他們面對生死攸關(guān)的挑戰(zhàn)時能夠勇毅地迎向前去、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不會耍小聰明、不會采取機會主義的退路、不會畏縮、不會人云亦云終至不知所云?！睆堘摼S說。

　　知曉義利之辨、明白生死之辨,還從事一項可持續(xù)發(fā)展的事業(yè)——張釗維從三個維度定義了自己心中的貴族。

　　誰不畏死?何況風(fēng)華正茂、家境優(yōu)良的青年。但當敵人破門而入時,即便有再多的不舍,為了祖國,這些優(yōu)秀的年輕人下決心斬斷自己的未來。

　　1937年犧牲的王牌飛行員劉粹剛,在給妻子許希麟最后的家書中寫道:生在現(xiàn)代的中國,是不容我們偷生片刻的。

　　1945年5月,犧牲在勝利前夕的張大飛在絕筆信中說:“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個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沒有回航,我知道下一個就輪到我了。我禱告,我沉思,內(nèi)心覺得平靜。請你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在采訪中,張釗維一再提及,當年成為空軍飛行員的年輕人大多出身良好,接受過很好的教育。如果沒有遭遇國難,這批青年應(yīng)該能擁有很好的生活。

　　在當時的空軍里,有張伯苓的兒子張錫祜、林徽因的弟弟林恒、王光美的弟弟王光復(fù)、俞大維的兒子俞揚和……張釗維認定,正是這批出生于辛亥革命前后,經(jīng)歷過五四運動的新人類決定了我們民族今天的面貌。

　　正如曾在1937年“八一四空軍大捷”擊落一架日機的張光明,在與《中國空軍抗戰(zhàn)記憶》一書作者朱力揚談起70余年前的往事時說:“很自然做了該做的事,如此而已?！?/span>

　　“我覺得這是人生的課題之一,去想面臨那種(生死)情境的時候你會做什么決定。它不是你每天都要做的功課,沒有那么嚴重。但是,如果你生命有80年,其中有90分鐘讓你想這個事情,我覺得也夠了。不是夠了,是應(yīng)該的?！睆堘摼S說。

　　《沖天》是一首情詩

　　愛情、友情、親情、患難之情、戰(zhàn)火無情……希望更多的年輕人對先輩的故事感興趣　

　　在拍攝《沖天》之前,張釗維對抗戰(zhàn)時期中國空軍的了解僅限于1977年出品的臺灣電影《筧橋英烈傳》。這是一部以烈士高志航故事為主軸的抗日戰(zhàn)爭電影。

　　1937年8月13日,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在翌日的空戰(zhàn)中,中國空軍第4航空大隊大隊長高志航身先士卒擊落日機,一舉打破了“日本空軍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

　　“除了高志航,我就知道飛虎隊的美國人陳納德。”3年之前的張釗維,絕沒想到出身商人家庭的自己會與80年前的中國空軍產(chǎn)生如此深厚的牽掛。

　　2013年底,張釗維準備為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拍攝一部紀錄片。在朋友的建議下,他選擇了空軍抗戰(zhàn)的題材。

　　紀錄片并不總能吸引觀眾注意。但張釗維還是希望更多的年輕人能對先輩的故事感興趣。精心思考后,《沖天》選擇了女性視角為電影的主線。

　　劉粹剛烈士的妻子許希麟、高志航烈士的女兒高友良、陳懷民烈士的妹妹陳難、林恒烈士的姐姐、中央航校第七期學(xué)生名譽家長林徽因、張大飛烈士的戀人齊邦媛等人的回憶和留下的文字,在電影中娓娓道來……

　　當許父擔心空軍飛行員的職業(yè)太危險時,許希麟笑了,拿筷子在父親的酒杯里蘸了酒,寫下一行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劉粹剛升空迎敵,她在陽臺上親眼目睹他把日機擊落。她對他說:“你在天上拼命,我卻躲進防空洞,我覺得這是我們生命中最大的譏諷,我做不到。”

　　在電影《筧橋英烈傳》中,高志航是治軍嚴格、英勇無比的空中戰(zhàn)神。在女兒高友良的記憶里,他是溫暖、和藹、寵愛孩子的父親。80多歲的高友良給張釗維講起,戰(zhàn)爭爆發(fā)前,自己給下班回家的父親脫靴子的情景。那一瞬間,張釗維感覺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奶奶,而是一個六歲的小女孩。

　　張釗維說,《沖天》這部電影是一首情詩——愛情、友情、親情、患難之情、戰(zhàn)火無情。

　　在北京朝陽公園附近的咖啡廳里,回顧三年前開始的工作,張釗維承認,冥冥之中有一分幸運。作為主線人物的幾位烈士犧牲在不同年份,女性角色也不止于情愛關(guān)系,展現(xiàn)烈士的角度相對充分。

　　雖然心里沒底,要做好兩手準備,他最終還是見到了這些人物的后代,甚至本人,并得到對方的慷慨協(xié)助。

　　“如果沒有訪問到陳難的兒子劉兆安、林徽因的女兒梁再冰,那就要完全靠金士杰老師的旁白來感染觀眾?！睆堘摼S說。

　　陳懷民陳難兄妹的故事,是張釗維自己最喜歡的一個。

　　當陳懷民烈士殉國后,在被他所撞落的日軍飛行員高橋憲一的尸體里,找到一封信,是他新婚的妻子高橋美惠子寫來的。她希望高橋千萬要保重自己,不要輕易就犧牲了。

　　陳懷民的妹妹陳難,事后看到了這封信,就提筆寫了一封回信給高橋美惠子,當中說道:“你得諒解高橋,他并不是不愿意把自己的身體保重得更健康一點,他并不是愿意無故犧牲,而是貴國被少數(shù)人所操縱的一種政治權(quán)力強制他,要他死就死了……我想到你的孤苦,想到你整天在哭中生活的兩個孩子,和你此后殘缺凄涼的生涯,我恨不得立刻到貴國去親自見到你,和你共度友愛的生活?！?/span>

　　“兩個年輕男子在空中相撞,卻在地上催生出這樣一封信。文字早熟而透徹,由一個20歲的女子,寫給另一個20歲的陌生女子。陳難的精神力量因此爬升到跟他哥哥一樣的高度?；蛟S只有在那樣的高度,生死的界線才不那么清楚得可怕?！睆堘摼S為《沖天》寫下這樣的解說詞,“因為太不容易。一個二十歲的女孩子,能夠這樣去面對戰(zhàn)爭和她親人的死亡。”

　　張釗維定義自己是交響樂的指揮?！白V是寫好的,是許希麟、齊邦媛、梁思成、陳難寫的?！?/span>

　　聊起影片的遺憾,導(dǎo)演說這會不會太貪婪。這部電影能夠被制作出來,已沒有遺憾。

　　《沖天》訪問了兩岸三地近40位還在世的空軍飛行員及眷屬。

　　梁再冰接受張釗維采訪時曾說:“他們(抗戰(zhàn)時期的中國飛行員)都是一些無名英雄,過去我們沒有好好地認識他們,現(xiàn)在我們應(yīng)該補這一課?！?/span>

　　制作期間,張釗維曾與一位英國紀錄片制片人聊起這部電影。對方問他是否想過70周年的紀錄片和80周年的紀錄片區(qū)別在哪里。他還沒有回答,對方就接著說:“80周年的時候,你現(xiàn)在能采訪到的人,都不在了?，F(xiàn)在是最后的機會。”

　　于是,《沖天》一開始就確定原則——盡量用第一手的資料,用第一人稱講述。在電影中,除了空軍史專家黃孝慈對當時飛機性能和作戰(zhàn)方式做了寥寥幾次簡單講解外,全片沒有一位專家露面。全有親歷者或者他們的后人口述。

　　即使2015年8月首映之后,張釗維聽說,一位參加過對日本本土投擲傳單的老飛行員還健在,對他進行了補采,把內(nèi)容加在了電影里。

　　該熱的總會熱起來

　　《那段痛徹心扉的家國史，你死又是為了誰》，讓這部制作完成一年半的電影重新有了熱度

　　2017年1月,一篇名為《那段痛徹心扉的家國史,你死又是為了誰》的文章在微信朋友圈熱轉(zhuǎn)。這篇文章是電影主線故事的文字版。但卻讓這部制作完成一年半的電影重新有了熱度。

　　胡向蘭外公的哥哥梁國朋烈士1937年9月21日,在廣州市區(qū)上空擊落敵機兩架后,在激戰(zhàn)中中彈,機焚陣亡。

　　她在網(wǎng)上看了《沖天》后說:“感嘆導(dǎo)演能找到這么多歷史真實的畫面,很用心地拍。既把整個抗日歷程展現(xiàn)出來,又有故事細節(jié)沁入心底。感動!”

　　至今為止,張釗維參加過50多場放映會。他常常會遇到讓他充滿成就感的觀眾。

　　2016年4月24日,《沖天》在北京798藝術(shù)尤倫斯藝術(shù)中心展映。影片放完后,一位西裝筆挺的觀眾十分激動。他說在電影里看到了爺爺?shù)哪贡?。雖然只有一個鏡頭。當年他祖父在重慶璧山的1940年的913空戰(zhàn)犧牲時,父親還沒有出生。

　　當天那位先生一個人講了半個多小時,他說,自己幾十年來的壓抑終于得到了釋放。后來,《沖天》在上海展映。這位先生的父親,烈士的遺腹子也親自來到現(xiàn)場。

　　2016年10月,在成都的特映會,原空軍幼年學(xué)校兩三百位校友包場觀看。

　　2016年3月,《沖天》在香港首映。原中央航校第12期生、曾經(jīng)擊落過日本零式戰(zhàn)機的陳炳靖來到現(xiàn)場。

　　1937年,從廈門海事學(xué)校航?？飘厴I(yè)的陳炳靖到上海實習(xí),目睹了淞滬會戰(zhàn)中日本飛機肆無忌憚,百姓尸橫遍野的慘象。他對朋友說:“走!我們投考空軍去。”

　　當天張釗維在微信朋友圈里寫道:“陳炳靖伯伯一如既往,自己一人搭公車地鐵到尖沙咀院來。映后我介紹他,全場四百名來賓起立向他鼓掌。我前年訪問他時他96歲,如今已是98歲。下樓梯依然健步如飛,就像開戰(zhàn)斗機一樣?！?/span>

　　“如果你們年輕人那時候在現(xiàn)場,你們也會做這樣的決定:我們年輕人不保衛(wèi)國家,誰來保衛(wèi)國家?”當年張釗維采訪時,老人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