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方志敏最后的七個月

　　今年是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紀念勝利，我們不應(yīng)該忘記那些留在蘇區(qū)未能長征或雖已踏上征途，卻未能走到陜北的先烈。這其中最讓我難忘的是中共早期領(lǐng)袖瞿秋白和方志敏。紅軍長征勝利80周年，也是他們犧牲81周年。長征的隊伍一走，他們即死于敵人的屠刀下。他們是同年生，同年死，又是在同樣的背景下死去，死時都才只有36歲。

　　在80周年這個特殊的日子里，我有緣采訪了方志敏當年戰(zhàn)斗過的地方——江西的上饒、弋陽、橫峰，又重讀了《方志敏全集》，特別是他獄中的文稿。感觸最深的是：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怎樣對待生與死。

　　一

　　方志敏是一個有思想、有能力的領(lǐng)袖。他獨自創(chuàng)立了一支紅軍，一塊有50個縣、100萬人口的贛東北根據(jù)地。被中央稱為模范根據(jù)地，并授予他紅旗勛章一枚。根據(jù)地內(nèi)經(jīng)濟繁榮，教育免費，“隔日有肉吃”，還發(fā)行了股票。但是，由于當時中央方針的錯誤，第五次反“圍剿”失敗，紅軍厄運降臨。中央紅軍西去前，他被命率孤軍北上，調(diào)虎離山，全軍覆亡已成定勢。

　　兵敗后，他本來是可以不死的。1935年1月15日，他已與參謀長粟裕帶800人沖出重圍。但他說，作為領(lǐng)導人，我不能丟下后面的部隊，便又返身回去。后隊被敵打散后他又有一次生機，“本來我是可以到白區(qū)暫避一下，但念著已有一部分部隊回到贛東北，中央給我們的任務(wù)又刻不容緩地要執(zhí)行，所以決心冒險轉(zhuǎn)回贛東北，一方面接受中央的批評和處分，開會總結(jié)皖南行動，作出結(jié)論，同時整頓隊伍，準備再出?！边@樣，他終于被捕。他知必死，為免與敵啰嗦，遂索一紙，寫下：“革命必能取得最后勝利，我愿犧牲一切，貢獻于蘇維埃和革命。”便再不多言。敵押他到上饒、南昌等地示眾，他戴鐐銬，昂首立于臺上，凜然不可撼。當時一美國記者報道：“（在場的人）個個沉默不語，連蔣介石總部的軍官也如此。這種沉默表示了對昂首挺立于高臺之上的毫無畏懼神色人的尊敬和同情?！?/span>

　　方志敏自1月29日被捕，到8月6日就義，在獄中共七個月。開始，他只求速死。但敵人想以高官厚祿誘降他，將他移至優(yōu)待牢房。于是他便改變主意，盡量拖延時間，做兩件事。一是爭取越獄；二是以筆代槍，寫文章。越獄需要外應(yīng)，而極“左”路線不但毀了紅軍，也毀了地下黨，一時與外面接不上頭。他長嘆：難道南昌城里連一個地下黨也沒有嗎？眼見，每天都有一批批的戰(zhàn)友被拉出去槍斃，他由孤軍更又變成了孤身。他只好一人背水作戰(zhàn)，去做獄吏和高級囚犯中國民黨人的工作，居然小有成功。雖不能越獄，但這些人幫他傳送出了珍貴的手稿。他在獄中寫了《可愛的中國》《獄中記實》等12篇文章、著述，共13.6萬字。我們可以算一下，他1月29日（長征中，這天正召開遵義會議）被捕，先是被來回轉(zhuǎn)移示眾，3月中旬才相對安定下來，到8月6日（長征中，一、四方面軍已經(jīng)會師，這天正召開沙窩會議）就義，大約130天。這期間仍要不斷應(yīng)付敵人的提審，要做團結(jié)動員難友的工作，做爭取獄吏的工作。他無任何資料，又要防敵突然搜查（有幾篇還化為小說，他化名祥松）。他戴著腳鐐手銬，又有十多年的痔瘡，流血化膿，不能平坐。每天平均要完成一千多字，這是何等的意志力？這種精神和人格上的貢獻已遠超出他具體領(lǐng)導的軍事斗爭，是紅軍精神、長征財富的另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二

　　這些手稿到他死后五年才輾轉(zhuǎn)送到黨在重慶的機關(guān)。葉劍英含淚讀罷即賦詩道：“血染東南半壁江，忍將奇跡作奇功。文山去后南朝月，又照秦淮一葉楓。”文山是文天祥的號，葉帥將他比之文天祥，實為不過。

　　現(xiàn)在我們重讀他的獄中文稿，提到最多的是“死”，隨時準備死，怎樣死，死前再抓緊為革命做點什么。當然，和死相對應(yīng)的還有“生”。為誰而活，怎樣活？這是搶分奪秒，在敵人的屠刀下書寫的一部生死書，一篇人生解讀錄。

　　讀獄中稿，我們首先看到的是他坦然面對死亡。同室中還有獨臂將軍劉疇西等三個紅軍高級干部，他們吃飯、下棋、談天、寫文章。“死是無疑的了，我們?yōu)楦锩?，更愿為革命而死。砰的一槍，或啪的一刀。我們常是這樣說笑著。”他們準備好了臨刑前呼的口號，每天牢門一響，就準備敵人上來打開腳鐐，拉去槍斃。但是，他們沒有想到敵之殘忍，居然懶得開腳鐐，推出槍斃后連鐐同埋。多年后，人們就是憑著腳鐐上的號記，才確認了烈士的身份。

　　讀獄中稿，我們明白了他在死亡面前，為什么這樣從容。原來他是在為民族贖難，明知是死，也要飛蛾撲火，以身殉國。文稿中有一大部分是分析當時中國社會的矛盾，揭示民族的苦難?！暗钁粝虻刂髯馓?，一般都四六分，地主坐得六成。土地日益集中在少數(shù)地主手里。佃戶生活受饑挨凍，甚至不能生存。每到年關(guān)，被逼租逼債，賣妻鬻子，吊頸投水一類的悲慘事不斷發(fā)生?！彼宰约撼錾拇遄訛槔骸肮灿?0余戶，其中欠債欠租，朝夕不能自給的就有70余戶。比較富的只有兩戶?！彼沂且粋€中農(nóng)，還要租種地主的地才能維持生活。男孩子只能勉強讀個私塾。他少年時印象最深的是父母為他讀書舉債的愁容。“中國農(nóng)村的衰敗、黑暗、污穢，到了驚人的地步。”所以農(nóng)民造反是必然的，到年關(guān)時，常主動催促地下黨舉行暴動。讀著這些文字，我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林覺民在《與妻書》里說的“遍地腥云，滿街狼犬”，國難當頭，唯有一死。這是共產(chǎn)黨及其之前的一切革命黨共同的抱負。

　　讀獄中稿，我們還看到了他身處黨內(nèi)斗爭夾縫中的痛苦。他在獄中痛定思痛，細理根據(jù)地建設(shè)的經(jīng)驗教訓。這次所以大敗，一方面是上面“右傾”，不敢放手擴大紅軍、擴大根據(jù)地，不敢放手做白區(qū)工作、敵軍工作，“錯失了許多有利發(fā)展機會”。另一方面則是極“左”，殘酷斗爭?！啊C反’的錯誤造成群眾間的恐慌與干部的消極不安”“黨內(nèi)主要負責同志，個人獨裁欲和領(lǐng)袖欲太重，不容易接受意見”，他的戰(zhàn)友、紅十軍代政委吳先民在“肅反”中被錯殺。他因提意見反而受到處分。（1945年“七大”，中央已為吳平反）現(xiàn)在，黑暗的監(jiān)獄反而成了他冷靜思考問題的地方?！斑@次因為我們政治領(lǐng)導的錯誤和軍事指揮的無能（客觀的困難是有的，但都可以克服的）致紅十軍遭受懷玉山的失敗，我亦因之被俘，囚禁于法西斯蒂的軍法處，歷時已5個來月了。何時槍斃，明天或者后天，上午或者下午，全不知道，也不必去管。在沒有槍斃以前，我應(yīng)將贛東北蘇維埃的建設(shè)，寫一整篇出來。我在這炎暑天氣下，汗流如雨，一面構(gòu)思在寫，一面卻要防備敵人進房來。我下了決心，要在一個月內(nèi)，寫好這篇文字?！彼谂R死前兩個月寫成了1.5萬字的《贛東北蘇維埃創(chuàng)立的歷史》，為黨史研究留下了珍貴的資料。

　　讀獄中稿最讓人落淚的地方，是他自知生之無望，但對事業(yè)仍不改初心。他的《在獄致全體同志書》自嘆再也不能為黨工作，沉痛自責?！埃ㄗ詈笠粦?zhàn)）沒有下決心硬沖過去，……這就決定了我們的死命?！薄拔覀冸m在獄中，總是祈禱著你們的勝利和成功！”在《可愛的中國》一書的結(jié)尾，他甚至用詩一般的語言來寫自己的身后事，充滿了浪漫、憧憬，而無一絲的悲哀：“假如我不能生存，死了，我流血的地方，或者我瘞骨的地方，或許會長出一朵可愛的花來。這朵花你們就看作我的精神寄托吧！在微風的吹拂中，如果那朵花是上下點頭，那就可視為我對于為中國民族解放奮斗的愛國志士們，在致以熱忱的敬禮；如果那朵花是左右搖擺，那就可視為我在提勁唱著革命之歌，鼓勵戰(zhàn)士們前進啦！”他寫這一段話的時間是1935年5月2日，是時紅軍正在搶渡金沙江。

　　三

　　凡革命都是拼命，都是因活不下去才鋌而走險的。陳勝、吳廣之謂：“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倍锩\動的領(lǐng)導者，這些知識精英們大多不是因個人之苦，而是為階級獻身。林覺民所謂：“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瘪R克思則提煉為，無產(chǎn)階級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所以革命時期，共產(chǎn)黨員的死是很正常的。毛澤東說“要奮斗就會有犧牲”，他一家就為革命獻出了6個親人。賀龍一家犧牲了100多人，加上遠親家族達上千人。聶榮臻回憶，紅軍打仗，打的是黨團員，打的是干部。一仗下來，黨團員傷亡四分之一，甚至二分之一。一面紅旗萬滴血，我們今天紀念某某勝利，最不該忘記的是那些沒有等到勝利這一天的烈士們。

　　說到烈士，我們常概念化為“拋頭顱，灑熱血”，符號化為碉堡前的董存瑞，鍘刀下的劉胡蘭。其實，還有那些敢為信仰而死的第一代領(lǐng)袖們，他們是又一類的烈士。他們都是些知識精英，有情有義，有才有貌，既不缺智商，也不缺情商，如果任選一行，都能業(yè)有大成。只是為了革命，為了民族解放他們甘愿犧牲。我們看40萬字的《方志敏全集》，詩、文、小說、劇本、公文、信札，文采飛揚。方志敏幼時即聰慧，父母才咬牙借貸讓他多讀了幾年書。他16歲時就發(fā)豪言：“心有三愛，奇書、駿馬、佳山水；園栽四物，青松、翠竹、潔梅蘭。”他憤于上海租界公園的牌子“華人與狗不得入內(nèi)”，一創(chuàng)立根據(jù)地就為農(nóng)民修了一個公園，內(nèi)有游泳池，每年還舉辦運動會。在公園內(nèi)他親植一株梭柁樹（傳說，這就是月亮里吳剛永遠砍不倒的桂花樹），現(xiàn)已有兩抱之粗。樹旁有一六角亭，閑時，他就在亭子里看書。他才華橫溢，儀表堂堂，常有女性暗戀之，無以表達，就偷偷往其身后放一雙親手做的布鞋。據(jù)說，看一上午書走后，守園者能收好幾雙鞋。這事我有點半信半疑，但縣里的人說確有其事，他們還能講出許多類似的故事。

　　那天擦黑時，我們?nèi)タ刺K區(qū)政府舊址，一老人聽說是采訪方志敏，主動上來搭話，又返身回家捧了幾個紅薯一定要塞到我們懷里。我們婉言謝絕，直到走出七八步后，他在后面說了一句：“我們家有三個烈士?！蔽覀兌紴橹徽?，頓腳回首，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心事浩茫，繁星在天，這大山深處不知藏著多少紅色情結(jié)。陪同的人說，現(xiàn)在還有一位活著的曾經(jīng)在他身邊工作過的老人。已經(jīng)晚上十點了，我們摸黑找到楓林村的一座寺廟，見到了97歲的周桂蘭。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佛寺，沉沉的夜色中，空寂蒼涼。老人已出家50年，平時有一個徒弟陪伴，今恰有事外出，就她一人獨守孤廟。我們就在佛殿前的臺階上擺了幾個小凳，聽她談80年前的往事。她印象最深的是方志敏的和藹可親，發(fā)動婦女剪發(fā)、放開裹腳、掃盲識字。還有他對“肅反”的不滿和無奈，常獨自感嘆。我問：“你現(xiàn)在怎么還記得這些事？”她說：“好人啊！我現(xiàn)在還供著他的靈位呢，每天還給他念經(jīng)上香?！边@一句話把我們六七個人都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抬頭掃一眼堂上的佛祖和沉沉的夜色，大家都不說話，空氣凝固了幾秒鐘。座中有女士輕輕地問：“在哪里？能看一下嗎？”“在三樓上?！庇谑俏覀兎鲋@個近百歲的老人，打著手電，顫顫巍巍地爬上三層樓。這是一個專給人做佛事超度亡靈的小佛堂，墻上供著超度人的名單。但在三排名單之上單用稍大一點的字寫著一個名字：方志敏。她每天念經(jīng)超度，已50年。她說：“好人啊，死得太慘！我一閉眼，就見他戴著腳鐐，渾身是血的樣子?！彼恢痹跒樗谢?。80年了，也許在喧鬧的都市里，在匆忙的官場上，人們早已淡忘了一個叫方志敏的人。但是在贛東北的青山綠水間，在老區(qū)人民的心里，甚至在這座鄉(xiāng)間古寺里，還有人沒有忘記他。天黑得更沉了，我們都沒有說話，默默地趕回住地。

　　四

　　方志敏確實是大志未展，大業(yè)未成，死不瞑目。他的英魂還一直在身后留下的文稿中游走，壯志未遂，憾悔難平。

　　讀方志敏的文稿，讓人聯(lián)想起許多獄中文章。這是在特殊年代、特定背景下的作品。是時代、人格、事業(yè)、生命相撞擊的火花。它已遠超出黨派、意識形態(tài)而成為人格的宣言。中國史上最有名的獄中文章是文天祥的《正氣歌》。共產(chǎn)黨領(lǐng)袖中，有瞿秋白獄中《多余的話》，胸懷坦蕩，明月清風；有張聞天“文革”羈押于肇慶期間的《肇慶文稿》，明經(jīng)析理，憂國憂民；有彭德懷在“文革”關(guān)押中，形成的《我的自述》，堂堂正正，擲地有聲（張、彭都是經(jīng)過長征的）。這些文字，不但內(nèi)容高潔，就是成稿過程之艱難曲折，也足夠為一部傳奇。其時他們都是以命相押，以死相抵，只愿留下事實，留下思想，“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這意義遠超于我們紀念某一個具體的事件。因為一個人總會死去，一些事總會過去。就是當年對立的國共兩黨，也已經(jīng)幾分幾合。而現(xiàn)在我們讀史，看到的只是各種不同的靈魂，只有人格和精神不死。

　　人類永在進行尋找文明的新長征，這些文稿是征途上一盞永不熄滅的燈。

　　編者注：原文標題為《方志敏最后的七個月》 記者 梁 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