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布時間:2016-06-12 21:41 | 來源:北京青年報 2016年06月07日 B07版 | 查看:835次
◎彭波
大概見華哥呆在那里,陳忠實又說:“一部書的質(zhì)量好壞,應(yīng)該讓讀者來評價,并非讓作家寫一個序就能取代的。”
1995年,文友華哥寫了一部長篇,想求個序,不知思考了多少天,最終決定,去西安找陳忠實。我暗自好笑,他的書寫得一般,我曾讀過幾頁,有種讀不下去的感覺,這種序,陳忠實這種名家,能寫嗎?
一天,華哥突然紅著個臉對我說,請我陪他一塊去西安找陳忠實先生。我被他的天真驚呆了。推脫不掉,只好答應(yīng)了他的這個要求。
當(dāng)時陳忠實剛剛出版了小說《白鹿原》,華哥送了我一本。我平時不太讀大部頭,但這部《白鹿原》,感覺就是一桌美味菜肴,僅僅花了幾天我就讀完了。那幾天,華哥每天問我對《白鹿原》有沒有感覺?要見名人,又要跟人家交流。
在列車上,我想跟華哥談?wù)勱愔覍嵉摹栋茁乖?,我講得情緒激動,華哥卻說,書他沒時間讀。我大驚失色,你這樣沒誠心,怎么跟陳先生交流?華哥笑了,不是有你嗎?
火車在西安車站停下的片刻,華哥掏出手機,躲到一邊打了很長時間,之后興奮地告訴我:我們明天就能見到陳忠實先生。
第二天,有人打電話讓我們趕到一個小酒館,就在那里等。酒館不大,卻極雅致。定好房間,專門等陳忠實先生了。過了大概一刻鐘,有人敲門,我的心怦怦直跳,想見的陳忠實先生終于來了。
陳忠實先生像照片上的樣子,標(biāo)準(zhǔn)的農(nóng)民形象,衣著樸素,只是人比照片上顯得年輕一些。他口里含著一支雪茄,煙霧向腦后飄散,他看到我們時,嘴里的雪茄還有一大截,他還是立即把雪茄掐滅了。來人向我們介紹:“這就是著名的作家陳忠實先生?!标愔覍嵅蛔〉卣f著:“是作家,不是著名?!蓖瑫r伸出了手。陳先生問我們從哪里來?我們說從淄博。陳忠實想了半天說:“淄博就是寫《聊齋志異》的蒲松齡的故鄉(xiāng)嗎?我去過?!庇辛诉@個開場白,談起話來就比較親切了。
我們坐下來,華哥的朋友叫來兩瓶“西鳳酒”。華哥倒酒,幾杯酒下肚,我便以《白鹿原》為切入點,跟陳忠實談?wù)撈饋?。從白嘉軒談到朱先生,再從鹿三講到鹿子霖,再到黑娃再到姜政委……陳忠實邊品著酒邊點頭:“看來,你是真讀過我的《白鹿原》。”華哥的朋友接過話茬兒:“以前,也有人跟陳先生談《白鹿原》,可談著談著,陳先生就聽出了破綻,不跟他談了,因為陳先生感覺他沒有讀過。即使是讀過了,也只能叫看,一目十行的那種,不像你,能跟陳先生這樣交流?!?/p>
陳先生問起我們淄博,華哥不失時機地從包里取出一些我們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還有一些鼻煙壺之類的藝術(shù)品。陳先生拿在手里,不時發(fā)出一聲贊嘆:“這哪像是琉璃,跟玉一樣啊。”華哥說:“陳先生,這是我專門給您的禮物,不知喜歡嗎?如果喜歡的話,就請笑納了。”陳先生臉上的光彩突然凝固了,他看了一眼華哥:“俗話說得好,無功不受祿,別怪我直爽,老弟大概有求于人吧。”華哥笑了:“陳先生真是好眼力!我寫了一本書,想請你……”
陳先生手里的筷子不動了,抬起頭盯著華哥??扇A哥后面的幾個字就是支支吾吾說不出來。這時,華哥的朋友解圍了,“陳先生,這位兄弟是想讓您老給他的書寫個序,幾百字也好?!标愊壬舐曅α似饋恚骸靶±系埽銈兇蟾挪恢?,我有個原則,不給不熟悉的人作序,也從來不收無功之祿。再說,我寫小說,寫序并非我的強項,看來,我要讓你們失望了。”大概見華哥呆在那里,他又說:“一部書的質(zhì)量好壞,應(yīng)該讓讀者來評價,并非讓作家寫一個序就能取代的?!蔽壹泵Υ驁A場:“華哥,陳先生寫的《白鹿原》,里面的序就是自己寫的?!标愊壬c頭,隨后說:“不談這個,我們喝酒?!?/p>
再交談,我跟陳先生又回到了他的《白鹿原》,陳先生仍然健談,談到興致處,還叫來服務(wù)員,主動加了一個菜,講了一個笑話。笑聲當(dāng)中,大家都恢復(fù)了最初的親切勁兒。
陳先生非常健談,講故事,談創(chuàng)作,說做人。在文學(xué)方面,先生主張去矯情,真情為文。他說出了我的真心話,這大概也是先生的肺腑之言吧。
酒宴結(jié)束,華哥對陳先生說,序?qū)懖粚憻o所謂,可我給您帶來的東西你一定要收下。陳先生說,剛才我不是已經(jīng)說了,無功不受祿,你帶的這些東西我的確喜歡,可我卻不能出賣我自己的靈魂。
來到門外,陳先生叫下一輛出租車,對華哥的朋友說了句,“去陪你的朋友吧。”并朝我們說,“這次倉促,沒招待好你們,希望你們下次還來西安找我,再見。”
送走了華哥的朋友,去結(jié)賬,卻說賬陳先生已經(jīng)結(jié)了。我突然想起陳先生臨走時說的那句話:“這次倉促,沒招待好你們?!?/p>
20年彈指一揮間, 2007年,蒲松齡文學(xué)獎在淄川舉行,當(dāng)時,陳忠實的《日子》獲獎。頒獎那天,我瞅個機會見到陳先生。十幾年不見,陳先生的頭上早已布滿華發(fā)。我問陳先生:“還記得我嗎?”他思索片刻說:“怎么不記得,你還欠我一場酒呢。”當(dāng)年跟陳先生交談,如同昨日一般,陳先生的音容笑貌,還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上У氖?,73歲的陳忠實走完了自己的人生路,他不僅帶走了自己的生命,也帶走了他的藝術(shù),帶走了一肚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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