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別山深處的毛坦廠中學創(chuàng)造了應(yīng)試教育的神話。有人說,這里是如煉獄般的高考工廠,也有人說這是鄉(xiāng)村教育的一次成功逆襲。而對這所學校的未來,校長和老師都充滿了危機感

5月25日，安徽省六安市毛坦廠鎮(zhèn)毛坦廠中學金安補習中心一教室內(nèi)墻上張貼的高考標語。攝影：本報記者郭晨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楊玉華

　　“進入此門,只為高考”“苦戰(zhàn)百日、笑傲高考”“活一分鐘戰(zhàn)斗六十秒、拼一百天誓上好大學”……走進六安市毛坦廠中學,這樣的高考勵志標語隨處可見,與教學樓前跳動的高考倒計時屏相呼應(yīng),初夏清新的空氣中,仿佛一下子有了硝煙味。

　　在學校旁邊的出租屋內(nèi),19歲的趙孟(化名)在自己的床頭刻下這幾個大字:“高考在即!考大學!”他說,每天起床和睡覺都會看一眼這幾個字,給自己“上發(fā)條”,“就像石頭被推著往上走,千萬不能松勁。”

　　陪讀的趙孟奶奶則更虔誠,每天晚上,她都會來到毛坦廠中學的百年“神樹”前合掌祈禱,期盼孫子能如愿成為大學生。

　　高考在即,大別山深處的毛坦廠中學又迎來了一年一度的洗禮,萬名學生將從這里奔赴人生的考場……　

　　進入此門,只為高考!

　　這是一所“超級中學”:在校學生兩萬多名,教師六百余人；這里創(chuàng)造了應(yīng)試教育的“神話”:地處偏遠鄉(xiāng)鎮(zhèn)并無優(yōu)越教育資源,卻創(chuàng)下高考本科達線率超80%的奇跡；這里還是一處獨特的教育景觀:近萬名家長租房陪讀,催生的“陪讀經(jīng)濟”成為一個中部鄉(xiāng)鎮(zhèn)的產(chǎn)業(yè)支柱。

　　有人說,這里是如煉獄般的高考工廠,也有人說這是鄉(xiāng)村教育的一次成功逆襲。高考前夕,記者走進安徽省六安市毛坦廠中學,試圖撩開這所“名?！鄙衩氐拿婕啞?/span>

　　“高考在即!考大學!”剛進趙孟的房間,床頭這幾個大字就闖入眼簾,十分醒目。“刻這個字就為了提醒激勵自己:來這兒是干什么的?！壁w孟深吸了口氣說:“如果考不上大學,那會覺得很丟臉。以后同學聚會都會不好意思參加,覺得層次太低了。”趙孟很胖,看起來缺乏鍛煉,黝黑的皮膚上滿是青春痘,一圈濃密的胡茬從嘴唇上冒出來,讓他多了點青春期的成熟。“反正也學不死,那就往死里學。”　

　　在六安市毛坦廠中學,有2萬余名學生和趙孟一樣,來自全省乃至全國各地,但目標只有一個:考上大學!

　　為了高考,學生每天都在挑戰(zhàn)利用時間的極限。早晨,六點鐘起床,六點二十到校；中午,十一點半放學,十二點二十前趕回教室；下午,五點一刻放學,六點前趕回教室,直到晚上10點50放學回家。吃飯、睡覺,一切能壓縮的時間都被壓縮,讓位給學習。家長到校門口送飯、學生站在校門口吃飯,成了毛坦廠中學外每天的獨特風景。

　　在毛坦廠中學補習中心,下課時間很少看到學生走出教室課間活動,除了上廁所,絕大部分學生都在座位上看書,有的干脆趁機趴在桌上補會兒覺。

　　“學習強度很大,天天寫作業(yè)、考試?！眮碜园矐c的郭同學說,每天將近十四五個小時泡校學習,十分疲勞。下課睡覺是老師鼓勵的課間活動,因為長期不上體育課,老師擔心他們“太虛”了,課間劇烈活動容易傷到身體。

　　除了疲勞戰(zhàn),“毛中”學生的更大壓力來自于成績排名?！懊恐苡兄芘琶?每月有月排名?！痹凇懊小毖a習中心,有一面墻的聯(lián)考光榮榜,張貼著去年八月以來每月聯(lián)考排名的入榜班級名單,旁邊還有按月公布的學生月考排名表。

　　“這是用來激勵進步的?！薄懊小钡睦蠋熣f。對于學習不好的,懲罰也是分明的。上課不認真聽的,隨時會被拎起來“站著聽”,態(tài)度不端正或者屢教不改的甚至會被“敲打”?！皩τ谂话愦蚴中?對于男生就劈頭蓋臉打巴掌。”說起老師的管教,“毛中”一位高二女生對記者吐了吐舌頭。

　　“我已經(jīng)從剛來時的5000多名前進到現(xiàn)在3000多名,不再被老師敲打了。”趙孟慶幸地說。事實上,“毛中”有老師“打?qū)W生”在當?shù)乇娝苤?但無論是學生還是家長,甚至連校外做生意的人都對此不以為然,“嚴點是好事,不管學生怎么能好呢?”在這一點上,大家達成了共識。

　　有壓力的不止是學生。走進毛中補習中心的老師辦公室,差點誤以為走入印刷庫房。每個老師的辦公桌上、辦公桌下都堆滿了試卷,連辦公室的走道也被試卷占滿?！斑@已經(jīng)不算多了,大部分卷子都做完了,之前更多呢?！币晃焕蠋熋鎸τ浾叩捏@訝平靜說道。

　　在“毛中”工作十六年的教師張行中坦言,學生有壓力,老師也有壓力。各班級間都有競爭排名,如何帶出升學率更高的班級,老師間也有著無聲的競爭。對他而言,首先是盡可能提高升學率,然后再是培養(yǎng)出更多的尖子生。

　　一方面要抓升學率,另一方面又擔心孩子們的心理承受力,如何剛?cè)嵯酀?、既要到位又不能過度,這確實很難把握。去年毛坦廠中學一名學生墜樓身亡引發(fā)震動,張行中說,作為老師現(xiàn)在最擔心的就是學生的心理出問題。

　　為此,毛坦廠中學專門建立了一座在哨所和監(jiān)獄才會見到的瞭望塔樓,約七八層樓高的塔樓立在學校一角的山坡上,每天有兩名保安在塔樓里居高臨下觀察校園動態(tài),確保隨時掌握校園內(nèi)的異常情況。

　　萬人陪讀:一切為了孩子

　　毛坦廠中學所在的毛坦廠鎮(zhèn)地處六安市金安區(qū),是大別山里一處多縣交界的偏僻鄉(xiāng)鎮(zhèn)。這個鎮(zhèn)“因教而興”,隨著“毛中”生源越來越多,陪讀越來越多,這個小鎮(zhèn)的房價也一路飆升,超過了六安市區(qū)。當?shù)厝苏f,鎮(zhèn)里正在銷售的高層樓盤售價已經(jīng)超過5000元一個平方?！案匈嵈箦X”“考狀元住桃李園”等售樓廣告隨處可見。據(jù)毛坦廠鎮(zhèn)的不完全統(tǒng)計,當?shù)嘏阕x家長近萬人,超過本鎮(zhèn)人口的數(shù)倍。

　　一年前,趙孟因為沉迷網(wǎng)絡(luò)無心學習而高考落榜。作為家中的獨子,父母對他期望很高,拐彎抹角找到“黃?！被藘扇f元的中介費才獲得到毛坦廠中學復(fù)讀的機會,之后又繳了一萬五千元的費用,才擠進了毛坦廠中學的補習中心。由于學校沒有宿舍,趙孟父母又把趙孟的奶奶從老家接過來,在毛坦廠中學旁租了一間屋子陪讀。

　　“陪讀就要搭上一個勞力,我來陪讀就不耽誤兒子媳婦打工賺錢?！壁w孟的奶奶孫桂芬說,自己今年已經(jīng)65歲了,兒子兒媳在外地服裝廠打工,一年收入不過十多萬元,除去吃喝全都供孫子上學花費了?！拔覀儧]啥別的指望,只要孫子能考上大學,一家人的罪就沒白受。”

　　在孫桂芬和孫子租住的這間十平方米左右的屋內(nèi),除了兩張用長凳支起的簡易床、一個床頭柜和一張方桌,沒有任何家具,衣服、雜物都用紙箱收納堆放著。在同一棟樓里,住著和孫桂芬一樣的十多位陪讀媽媽。他們都蝸居在用木板隔出的一間間十平米左右的房間內(nèi),白天搭伴買菜,一起做飯,晚上聚在院子閑話,打發(fā)無聊的陪讀時光。

　　“我已經(jīng)在這陪讀了四年,差不多花了二十萬了。”來自六安市金安區(qū)山里的汪大文說,從高一開始她就帶著兒子在毛坦廠中學旁租了一間房,開始了陪讀生活。去年兒子高考落榜,不得已又在這繼續(xù)復(fù)讀了一年?！叭覐堊斐燥?全靠丈夫在上海做生意賺錢養(yǎng)活。今年再考不上就不讀了,承受不起了。”汪大文說。

　　為了省錢,汪大文陪讀四年搬了三次家,從學校周邊搬到了現(xiàn)在離學校騎車要十多分鐘的地方,租金也從原來的七八千一學期降到現(xiàn)在的不到四千塊。每天中午11點,汪大文準時開始做飯,40分鐘后,飯菜全部端上一張矮方桌上,這時兒子差不多就騎車到家了。把毛巾遞給兒子擦把臉,把出租屋內(nèi)唯一的小板凳讓給兒子,自己靜靜坐到一邊的床上看兒子吃飯,等兒子吃完匆匆返校,她才坐到桌前,吃兒子剩下的飯菜。

　　六安市毛坦廠中學校辦主任劉洋介紹說,目前毛坦廠中學包括兩個校區(qū),一是公辦的毛坦廠中學,另一個是民辦的金安中學?！敖鸢仓袑W最初成立是為了解決毛坦廠中學無法大量招收復(fù)讀生的問題,后來隨著學校規(guī)模擴大,現(xiàn)在金安中學不光招收補習的復(fù)讀生,還招收應(yīng)屆中考生。目前,學校光補習中心的復(fù)讀生就有9000多人,全校有兩萬余名學生,保守估計也有近萬名家長陪讀。

　　“學校只提供部分女生宿舍,大部分學生都住校外由家長陪讀。”劉洋說,讓家長陪讀,可以讓孩子無后顧之憂,全心全意投入學習,更有助于舒緩學生的壓力。

　　龐大的陪讀家長隊伍,拉動了毛坦廠鎮(zhèn)獨特的陪讀經(jīng)濟。不僅房屋租金遠高于周邊鄉(xiāng)鎮(zhèn),陪讀聚集的人氣還拉動了當?shù)氐姆?wù)業(yè),甚至還推動了當?shù)匾恍┞糜尉包c的開發(fā)。毛坦廠中學所在的毛坦廠鎮(zhèn),已經(jīng)將教育產(chǎn)業(yè)列為當?shù)氐闹еa(chǎn)業(yè)。

　　每當夜幕降臨,是毛坦廠鎮(zhèn)最熱鬧的時候。學生們都進入校園上晚自習,為孩子三餐生活操勞一天的陪讀家長們終于可以坐下來歇口氣了。愛熱鬧的聚集在鎮(zhèn)中心跳起廣場舞,會持家的三五成群到超市揀些便宜的降價菜,愛玩樂的則來到棋牌室打幾圈麻將,更多的陪讀家長則圍繞著不大的鎮(zhèn)中心繞圈散步,巨大的人流穿梭,攪動得小鎮(zhèn)人聲鼎沸。

　　應(yīng)試自信中的危機感

　　拼力應(yīng)考的學生、舍家陪讀的家長、全力以赴的老師,合力創(chuàng)造了毛坦廠中學的高考升學奇跡:本科達線率超過80%,超過安徽全省平均水平的兩倍。毛坦廠鎮(zhèn)也因此被視為應(yīng)試教育的成功典范,不光來自安徽省的中考生或高考落榜生選擇這里,甚至還有遠自新疆、海南等地的異地考生前來借讀。

　　“現(xiàn)在是毛坦廠中學最好的時期?！泵鎸γ箯S中學今天的影響力,在該校工作近三十年的副校長李振華頗為自豪。他認為,只要國家有考試,學校就有應(yīng)試,只不過毛坦廠中學將應(yīng)試做到了極致,特別是為學生的家庭教育補位,為他們行為養(yǎng)成、學習習慣養(yǎng)成、生活習慣養(yǎng)成打下了良好基礎(chǔ),這樣使應(yīng)試學習事半功倍。

　　“來我們這借讀、復(fù)讀的學生,很多是家長管不了、管不好的?！眲⒀笳f,比如生活懶散,每年補習班開學都會來一批“踩鈴”學生,踩著鈴聲進教室,類似這樣的行為習慣、思想認識不好的,都必須矯正。

　　“我們首先要讓學生能考上至少本科,這是回應(yīng)家長和社會的必答題。但成績只是表象,背后是學習的品質(zhì)甚至是做人做事的品質(zhì),而這個是我們能保持高考本科80%上線率的關(guān)鍵。”張行中說,學校在抓學生課本知識學習的同時,花了很多力氣教他們做人做事,比如認真負責的精神、吃苦耐勞的品質(zhì)、專心細心的素質(zhì),這些都是替代家長補位家庭教育?！斑@是現(xiàn)在鄉(xiāng)村教育面對留守兒童最需要的,也是最缺乏的。”

　　毛坦廠中學的老師們認為,來毛坦廠中學就讀的不少是留守學生或者是成績不好的落榜生,他們或多或少都存在家庭教育的“空窗期”,而學校半封閉化的管理,老師亦師亦長,則彌補了這一空白,可以有效矯正學生的言行和思想,從而使應(yīng)試教育的效果最大化。這是毛中成功的關(guān)鍵。

　　但“毛中”的相關(guān)負責人也承認,一味瞄準應(yīng)試也存在局限。比如雖然每年的高考本科上線率高,但考入一流名校的尖子生卻很少?！氨贝蠛脦啄隂]有了,前年才出了個清華的。”劉洋說,“我們也在找出路?！薄?/span>

　　現(xiàn)在毛坦廠中學也開始學一些城市重點中學,將高一高二的音體美課全部開齊,校園的一些社團活動也多了起來。學校漸漸發(fā)現(xiàn),緊繃的弦稍微松一松,對學生的學習不是沖擊,反而是種促進。

　　除了教育認識上的回歸,“毛中”的很多老師也從身處的學校發(fā)現(xiàn)了教育深層困惑。

　　“某種程度上,毛坦廠中學的應(yīng)試佳績也是教育畸形發(fā)展的一種折射?！泵箯S中學的一位老師毫不諱言,過分注重考分,拼命擠高考“獨木橋”,這樣的現(xiàn)實并沒有改變?！罢f到底,還是我們沒有太多上升通道,在現(xiàn)在情況下,大家只能走這個通道?！?/span>

　　李振華說,雖然現(xiàn)在高考改革對職業(yè)教育越來越重視,但職業(yè)教育是否讓人感知到被尊重?讓人看到“上升的希望”?職業(yè)教育出來的技能人才是不是還會被當成“末流人才”?如果這些沒有改變,那么最終大家還會被綁到高考的“戰(zhàn)車”上,過度疲勞地應(yīng)試,精英教育泛化的教育結(jié)構(gòu)失衡仍將難以改變。

　　“毛坦廠不是神話,也不應(yīng)妖魔化,透過這里發(fā)現(xiàn)教育的困境和癥結(jié),才是最有意義的?！崩钫袢A說。

　　面對毛坦廠中學的未來,幾乎每一位接受采訪的學校領(lǐng)導和老師都充滿危機感。在他們看來,隨著高考生源減少,復(fù)讀生源也會隨之減少。而未來新高考的過程評價,也將使補習復(fù)讀的空間越來越窄,未來毛坦廠中學還能否續(xù)寫“超級中學”的神話,將是一個問號。

　　高考又要來了。這是對“毛中”學生的考驗,同時也在考驗著“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