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布時間:2016-04-09 21:04 | 來源:解放日報 2015年04月03日 | 查看:1236次
傳統(tǒng)文化,我們通向未來的路 第68屆文化講壇實錄
無圖說
中國美術學院院長 許江
今波:現(xiàn)在,有些人常常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文化分得太清。他們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是屬于過去的文化,要看未來,還得是西方文化,這種一分為二的觀點對嗎?我想,對此許江院長肯定不同意。許江院長會帶給我們怎樣的啟發(fā)?掌聲有請他?。ㄈ珗龉恼疲?br/> 中國精神既包括了源遠流長的偉大文化傳統(tǒng),也包括了今天仍然在本土生活中生長著的創(chuàng)生之力
各位嘉賓、各位藝術界的同行,大家下午好!
剛才尚長榮老師給我們上了關于傳統(tǒng)文化精彩的一課,我聽了非常感動,下面我想從繪畫方面來談一談關于中國精神傳承的思考。
去年10月15日,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座談會上發(fā)表了重要講話,指出了中國精神是社會主義文藝的靈魂。這個中國精神指的是什么?我想它指的不僅僅是中國特有的文化傳統(tǒng)和文化精神,也包括中國吸納世界優(yōu)秀文化、并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性轉換的、我們當代的精神方式與特征。這就像剛才尚長榮先生滿懷深情地以他的方式,來朗誦莎士比亞名劇《李爾王》中的念白一樣。
20世紀以來,中國的知識界曾經(jīng)形成一套關于東方和西方的解釋,認為中國的文明是靜態(tài)的,西方的文明是動態(tài)的,中國的藝術是寫意的、行而上的,西方的藝術是寫實的、行而下的。由此,西方被表述成一種單數(shù)的整體,是一個整一的形象。今天大家都對西方非常了解,知道西方各國也是各有不同的。我在德國的時候就感受到德國人和意大利人,舉止、語言特征、文化習性是非常不同的。與此同時,又相應地建構了一個與西方相異的中國傳統(tǒng)世界,建構了一個想象中的、片面的、非西方的中國。顯然,這樣的表述對于西方、對于中國都是一種誤讀。
東方和西方原是地域上的差異,包括地域上存在的不同觀念。但這種差異變成為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舊與新、保守與變革等等一系列價值判斷的不同時,使得地域的觀念、時間的觀念、價值的觀念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線性結構。在這當中,東方往往等同于傳統(tǒng)、舊派、保守,西方則代表了現(xiàn)代、新銳、變革,進而認為東方的命運必須要由西方來點化和解放,這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的一個認識上的誤區(qū)。
顯然,我們今天談中國精神,已經(jīng)擺脫了這種關于東西方的雙向誤讀,突破了那個關于西方想象的誤區(qū)。中國精神不再僅僅是僵化的、歷史的幻象,也不是西方簡單臆斷中的那個非西方的東方,中國精神既包括了源遠流長的我們自身的偉大文化傳統(tǒng),也包括了今天仍然在本土生活中生長著的創(chuàng)生之力。這個本土生活的真實的生命主體,就是我們今天的中國人,我們上承千載血脈,腳踏世代熱土,組成既傳承不怠又生生不息的生命共同體,形成自覺、自立、自新的創(chuàng)新力量。因此,我們今天講的中國精神,應該活化在本土的日常生活中,活化在共同體的全體中,以中國作為生命主體來生發(fā)出我們的本色力量和鮮明特征。
中國精神不能等同于中國的傳統(tǒng)性,而應當把這個傳統(tǒng)性重新置于生活和時代的場景里,扎根于生動的感性的大地上,進而在風起云涌的時代激浪中,磨礪先鋒,汰洗浮塵,完成創(chuàng)造性的轉換。這種感性的方式非常重要,它一如我們的身體。這個身體是我們去感、去思、去觸摸、去行動的真實的肉身,是沉默地處在我們言語和行動之下的、隨時可能躍起的生命哨兵。這就是我今天所講的核心。
中國的山水眼光,是將山水之光化作我們觀察世界、回味人生的思想方式
我想講的第一個觀點,中國精神不僅活在傳統(tǒng)中,更活在日常生活中。很多年前,馮驥才先生寫了一篇小說叫《神鞭》,主人公神鞭傻二的一條長辮出神入化,指哪打哪,所向無敵。后來跟洋鬼子打仗的時候,辮子被洋槍打斷了。兩年之后他又出現(xiàn)了,這個時候他雖然沒有辮子了,卻已練就了雙槍。實際上,傻二的祖先原是練光頭功的,清人入關后男子要蓄發(fā)留辮,才修成了辮子功。馮驥才先生的這個小說其實是一則文化寓言,它揭示了中國人的特點,就是在其本根上的傳承與修復的能力。
回看歷史,中國朝代千變,但是中國文化的根基從來沒有改變,中國精神不僅活在傳統(tǒng)當中,形成代代相傳的特色,而且活在日常生活之中,伴隨歲月的遷變,由生活而出,生鮮活潑;又向生活而入,跬積嬗變,悄然化為我們日常性的力量,潛移默化影響人心。
包括剛才尚長榮先生說的京劇,在我們的歷史上并不是最為深遠的,它實際上是近代中國的一個文化融合的產(chǎn)物,它今天之所以有這樣的力量,是因為它在成長的過程中,不斷吐故納新,形成了強大的生命力。在這個生命力的背后,是它本根的力量,是它取自于生活母體的那種創(chuàng)生的能力。
10年前,我曾經(jīng)策劃過一個拇指微電影。(播放微電影視頻)它講述的是,一個站立的身影正在觀看北宋范寬的《溪山行旅圖》,鏡頭不斷推進,穿過背影,變成了遠山的局部,畫上的墨點隱約可見。接著,鏡頭漸退,發(fā)現(xiàn)“溪山”變成了真山,最后這個背影仍然站在先前的位置上,而他所面對的已是我們中國美院山門外的青山。這個微電影述說了這樣一個道理:我們要理解中國傳統(tǒng)的山水眼光,進而用這種眼光來觀覽真山真水。中國的山水眼光不是一時一側的觀看,而是將這種觀覽化入胸壑,化成天地縱觀的感性方式,將山水之光化作我們觀察世界、回味人生的思想方式。
看過去只是幾竿竹子,我們卻能從中了解中國人,了解中國文明深處的本色語意
中國有詠物抒情的傳統(tǒng),墨竹即是一例。獨特的墨竹世界,是源于國人對竹的源遠流長的喜愛。東晉江逌的《竹賦》有言:“有嘉生之美竹,挺純姿于自然,含虛中以象道,體圓質以儀天?!币浴疤撝小北鹊氯说奶搼眩詧A質興發(fā)天性的圓滿,一竿竹即一叢竹、一片竹,即竹的清風雅月。
比江逌更早,孔子過衛(wèi),住在淇園,有風動竹,孔子聞此蕭瑟之聲,欣然忘味,三月不肉。嘆曰:“人不肉則瘠,不竹則俗,汝知之乎?”就是說,人不吃肉要消瘦的,人不和竹子在一起就俗氣了。千載流轉,中國人愛竹的傳統(tǒng)始終未變,愛竹成了中國百姓的生活、文人的氣象。竹聲竹影中既見人格氣質,又顯藝術情趣。竹既是我們棲居的環(huán)境,又成了我們東方的一種靜謐的心智模式。所以,墨竹一方面讓我們追懷前人,在古典文明的極深處體味風范;另一方面,寫竹的時候又如火星在手,振其光亮,于電光火閃中磨淬辭語,在疊進跬積中豐滿中華文化的獨特品位。
我們可以看看北宋大師文同的 《倒垂竹圖》,(播放PPT)充滿了磅礴氣象。文同為什么能畫好這樣的竹子?據(jù)說他當年在湖州的萬畝竹園之上蓋了間竹屋,他經(jīng)常站在竹屋上俯瞰萬畝竹園,所以每當他畫畫的時候,“胸中有渭川千畝,氣壓十萬丈夫”。蘇東坡先生曾這樣說文同,“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br/> 接下來是元初趙孟頫,他最早以書法入畫。他的《秀出叢林》圖,橫斜取勢,疏密得當,筆墨非常清秀。從這時候開始,中國有了文人畫,墨竹開始成了文人們鍛句臨池之余的一種潛心之為。元代李衎的《四季平安圖》,畫的是整竿修竹,如謙謙君子,心平氣和,從容揮灑,長竿森森,他“自信胸有成竹”。但到了鄭板橋,他說自己“胸無成竹”,他的墨竹出人意表,而他的文思卻非常優(yōu)美,他曾經(jīng)寫了幾篇關于墨竹的小散文,甚是清新。
顯然,墨竹呈現(xiàn)的是一種人竹共生的境界,它生動地展露了中國人生命的鮮活和豐滿。看過去只是幾竿竹子,我們卻能從中了解大道,了解中國人,了解中國文明深處的本色語意,以及我們生活的棲居詩意。所以,中國精神不僅活在傳統(tǒng),更活在我們生活的世界。
千里江山就在你的手中,那時候你手中把握的、心里所想的是何等廣闊
中國精神不僅活在可見的現(xiàn)象中,更活在不可見的深處。古人經(jīng)常把山水長卷在手中打開,大家想想,這是多么風雅的事情。中國古代是沒有美術館的,畫不是掛在墻上的,而是知己者兩三人促膝而談,談到高興時拿出一張畫來在手中展開,千里江山就在你的手中,那時候你手中把握的、心里所想的是何等廣闊?
今天很多人把中國的山水與風景畫相比,他們不知道中國山水繪畫和風景畫其實判然有別。首先,觀看的方式就不一樣。西方人畫風景,找一個地方進行風景寫生,強調特定的時間、特定的角度。但中國的古人不是這樣,他要畫一座山,他會在山腳住一段時間,在山腰住一段時間,再無數(shù)次地到山頂去遠望,最后將整座山爛熟于心,他畫這座山的時候是把這座山“嚼碎”了再和盤托出。這種方法古人叫“飽游沃看”,看得非常多、非常豐富,然后游目騁懷,心胸在飛馳。
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大家耳熟能詳,黃公望先生身高幾許,卻能夠將一條江的蜿蜒回轉、山水情勢畫于股掌之間,如何用一種天生的高度來俯察百里、俯拾山川,他用的就是這種“游目玄覽”之法。
中國山水和風景不同的第二點是,中國的繪畫是水性的材料,這種水性的材料借助書法的筆法內涵,形成一種獨特的心和手的聯(lián)系,這是非常獨特的。中國山水畫,始于五代,北宋三家勃興。到了米芾的“米氏云山”,滿紙淋漓,天真煥發(fā)。
中國的山水繪畫就是這樣由一個詩性彌漫的緣起,漸漸修成了一種被石濤所言“墨受筆、筆受腕、腕受心”的心手往還、心手合一的境界。從圖象的角度看,畫面上的每一筆都在表現(xiàn)林樹云山,無一筆是筆;但是從筆墨的角度看,每一筆都表達了作者的內心、修養(yǎng)和感情,則無一筆不是筆。這就是中國繪畫非常獨特的筆墨世界,是獨特的心手如一、心手相望的畫境。這是中國山水繪畫與西方風景畫不同的第二點。
中國文化是在一個不可見的深處,埋下了它得以生生不息的根源性的東西
中國山水與西方風景畫的第三點不同在于象境。中國文化以“象”為中介來認識事物,這個“象”既不是純然的對象,亦非純然的意識之物,更不是這兩者之外的第三者?!跋蟆笔侵袊苏归_思考的整體,是我們目視萬物、心蘊生意的解釋性與想象性的總括。由于這種“象”的作用,中國人得以游目騁懷,將萬水千山、山重水復作一例的綜觀。
中國美術學院的第一任院長林風眠,他最有名的畫是《蘆蕩孤鶩》。畫的是在一片暮色濃重的蘆蕩里,幾只白鷺輕輕飛起??雌饋?,他畫的是他在西湖邊看到的真實景色,但是在這個景色背后是他內心孤獨的寫照,這是一種“象”。還有潘天壽先生,我們學校的一位大師,他的畫氣魄非常大,比如他用一張很大的紙,中間畫一塊很大的石頭,這在中國畫中是非常忌諱的。但這個畫背后呈現(xiàn)的是他坦蕩的胸懷,這種“象”并不是俯拾皆是的,它是一種偉大的生命的轉換。這就是中國山水繪畫最為根本的東西。
中國傳統(tǒng)繪畫有課徒的習慣。所謂“課徒稿”,即師傅在教徒弟的時候,邊解說,邊示范,“言不足時圖之,圖不盡處書之”。這是中國繪畫傳承的重要方法。我們學校有一大批潘天壽、吳茀之等大師的課徒手稿,其中不乏精品之作。比如,顧坤伯先生的課徒稿最讓我們感動的地方是,他把宋人和元人畫樹寫山的筆法異同之處告訴學生,這就叫“師古人”。陸儼少先生有一組雁蕩寫生課徒稿,精彩之極。所以,課徒以師徒傳授的獨特方式,師古人,師造化,但其背后是什么?是要打開你的心扉,“師心”,以你自己的心為師。所有的揖古追遠和玄覽探秘,都是為了開啟自己的心靈。所以,中國文化的根源,中國精神的根性,是一步步向著內部深處走下去的。它是在一個不可見的深處,埋下了它得以生生不息的根源性的東西。
葵里面埋藏著我們這一代人的精神圖象
第三點,中國精神不僅活在一己的感受中,更活在共同的集體經(jīng)驗與歷史記憶中。今年中國美院國畫系考試的題目叫“江流有聲”,我覺得這個題目令人懷想。它出自蘇軾的《后赤壁賦》:“復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贝颂幍摹敖饔新暋保倾^沉風雨江山外的“萬不得已者”。
宋代喬仲常的《后赤壁賦圖》,正是根據(jù)蘇軾的《赤壁賦》繪制而成的長卷。在這一長卷繪畫中,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山水,更看到了蘇軾的激情和憤世,聽到了他和命運抗爭的交響。同時我們還可以看到,中國繪畫為什么沒有走向工整秾麗的風氣,而是始終把握著一種心存天地江山的詩性風范。
這樣的一種詩境,用如此樸素的繪畫方式,把一些事情講得明白,這就是中國人的詩性風范。這種詩性風范流傳千年,跬積成中國人獨特的詩化經(jīng)驗,這種經(jīng)驗我們是否還能夠把持,我們是否還能夠堅守,這是當代藝術家的共同責任。
這種詩化經(jīng)驗,還潛涵在中國畫和油畫為代表的當代繪畫之中。油畫源于西方,傳入中國有200多年歷史。油畫進入中國,首先建立起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藝術教育。新中國成立之后,出現(xiàn)了一批時代精品,比如《狼牙山五壯士》等。同時,油畫又始終在思考著如何與中國東方的藝術理論、東方的畫論相融合。油畫在中國有兩個使命,一個是如何活化在東方,另一個是如何從東方的沃土中、東方的藝術養(yǎng)料中形成一種東方氣象的油畫。
比如,吳冠中先生的油畫,帶著東方的風味、東方的詩意。還有趙無極的畫,大家通常以為他是一位抽象畫家,但實際上他是把中國山水的韻味用油畫的方式、用當代的方式展現(xiàn)出來。這種扎根于中國沃土的油畫,它創(chuàng)生出中國精神的本色語言,也是中國精神的一種重要體現(xiàn)。
最后,我想以我畫的葵為例,來表現(xiàn)中國精神在今天傳承與拓新上的努力。我畫葵已經(jīng)十幾年了,我畫大葵、小葵、碩葵、殘葵,畫春葵、夏葵、秋葵、雪葵,對我而言,畫葵就是畫一代人,畫向陽花開的一代人的歷史記憶和生命成長。中國人有詠物的傳統(tǒng),梅蘭竹菊都是。但是,要以一種東西來表現(xiàn)20世紀的中國人,我以為,只有葵。
葵,燃燒熾熱,理想向善;葵,草根堅韌,滄桑堅強;葵,最能夠體現(xiàn)我們這一代人生命的況味。著名作家余華看到我的葵,說葵就是我們這一代人熱淚盈眶的青春記憶,已經(jīng)成為我們這一代人的生命意象,我們可以從中看到這一代人的成長、擔當,以及我們走過的長路。所以,葵是大地,是既有蒼茫意象又有火焰意象的大地??磉_的是我們這一代人重歸東方的情懷,我們這一代人獨特的成長,走著一條向西歸東的道路,所以,葵里面埋藏著我們這一代人的精神圖象。
總而言之,今天我想說的是,中國精神不僅僅是源遠流長的文化傳統(tǒng),更是我們今天生活中生生不息地生長著的文化現(xiàn)實。它是中國作為主體所生長出來的精神特點。謝謝大家!(全場鼓掌)
嘉賓小傳
畫家的激情,詩人的浪漫,思想家的敏銳,演說家的風采,當這些特質集結于一人,那便是許江。
許江,1982年畢業(yè)于浙江美術學院油畫系,1988年作為訪問學者去德國漢堡美術學院研修?,F(xiàn)任中國美術學院院長、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
許江的藝術作品,有機融合了傳統(tǒng)思維與現(xiàn)代表現(xiàn)方式,堅守著藝術的純粹與價值。他深深懂得,“真正的藝術,要引領大眾,一路追問思想的峰巒。”
他來自東方,也深入西方,又自西方回歸東方。在東西方之間,許江不僅僅是一名擺渡者,更是具有詩性情懷的創(chuàng)造者。
發(fā)表評論
網(wǎng)友評論
查看所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