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特區(qū)深圳想要一所好大學。南方科技大學帶著深圳大學未競的夢想，以改革異類的形象闖入中國高等教育界。它的遠大理想令公眾振奮。然而當理想觸摸現(xiàn)實，一張盤根錯節(jié)的教育體制之網(wǎng)，讓它的每一步都邁得異常艱難。

　　一位以推進真正的教育改革為己任的教育家，一所承載一流大學夢想的高校，一場史無前例的教改試驗

　　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是否仍然愿意接受這份校長任命？

　　南方科大校長朱清時說：“很難說。如果當初知道現(xiàn)在遇到這么多困難，確實不太容易下決心?！?/STRONG>

　　南方科技大學現(xiàn)在的校門還很簡陋，而要去掉后面括號里的“籌”字，還有關(guān)鍵的一段路要走。 （方可成/圖）

　　作者: 南方周末記者 方可成

　　萬事俱備，只欠學生？

　　10歲的山東男孩蘇劉溢，仍然在等待他的同學們。住在南方科技大學30平方米的員工宿舍里，他是這所新大學目前唯一的學生。

　　蘇劉溢是今年最小的高考考生，成績是566分。但他沒有選擇高校名錄上的任何一所大學，而是南下深圳，參加了籌建中的南方科技大學為他舉行的單獨面試。按照原計劃，蘇劉溢應(yīng)該在今年9月入學，成為南方科大的首批學生之一。

　　然而，時至今日，他依然孤單地住在南方科大的宿舍里，陪伴他的只有母親以及負責輔導(dǎo)他自學的老師。由于遲遲未得到教育部關(guān)于籌建學校和招生計劃的正式批復(fù)，南方科大的招生活動一拖再拖，開學日期也一延再延。蘇劉溢的身份，也只能被定位為“預(yù)招生”，而非正式學生。

　　經(jīng)歷了三年籌建，南方科大的教師、課程計劃、宿舍、食堂等都已到位，萬事俱備，只欠學生。

　　最新消息是，教育部已經(jīng)批準南方科技大學正式籌建。不過按照規(guī)章，要想正式招生，還需要等待漫長的三年。

　　智力超群的蘇劉溢可以7歲上初中，8歲升高中，10歲考大學，南方科大要想像他一樣，用“跳級”的方式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一步到位建成亞洲一流的研究型大學，卻要困難得多?！拔覀冊谧鲆患F(xiàn)有的教育法規(guī)和相關(guān)政策根本不許可的事。”校長朱清時對南方周末記者說。64歲的朱清時，2008年從中國科技大學的校長位置上退休。一年后，他被南方科大校長全球遴選委員會相中。2009年教師節(jié)，朱清時從時任深圳市代市長王榮手中接過聘書，就任南方科大創(chuàng)校校長。

　　甫一上任，他就提出了“去行政化”、“教授治?！钡壤砟?，廣受關(guān)注。但現(xiàn)在，這些改革的理念卻遭遇制度障礙，難以推進。

　　深大前車之鑒

　　南方科大碰到的制度障礙，在深圳已有前車之鑒。

　　深圳特區(qū)對一所好大學的渴求由來已久。深圳曾經(jīng)做過一項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深圳高等教育規(guī)模位列全國計劃單列市的倒數(shù)第一名，不如青島、大連，甚至不如寧波。

　　基于這一緣由，三年前，深圳市政府將建設(shè)南方科技大學寫進了政府工作報告。這所學校的榜樣，是一河之隔的香港科技大學。

　　香港科大成立于1991年，是一所真正意義上“一出生就風華正茂”的大學，辦學十幾年，已在各類排行榜上躋身亞洲三甲、世界前五十。

　　有人將其“速成”的秘訣總結(jié)為兩個詞：錢和制度。這所大學創(chuàng)辦資金近20億美元，龐大的數(shù)字讓議員們吵了不少架。白花花的銀子配以現(xiàn)代化的大學管理制度，最終令教授和學生趨之若鶩。

　　深圳并不缺錢。深圳的財政年收入即將超過千億，花幾十億人民幣建一所大學，不是啥難事。南方科技大學能否成功復(fù)制香港科大的成功經(jīng)驗，制度是關(guān)鍵因素。

　　創(chuàng)辦于1983年的深圳大學，正是因為無法突破內(nèi)地的制度束縛，而最終“泯然”眾校矣。

　　這所深圳的第一所大學，當年也曾寄托了高等教育改革的夢想。當時深圳財政年收入僅一億多元，卻拿出一半的錢辦大學。時任深圳市委書記兼市長的梁湘喊出豪言壯語：“賣掉褲子也要把大學建起來！”

　　大學是建起來了，但卻與最初的理想漸行漸遠。校長章必功說：“深圳經(jīng)濟的發(fā)展坐了特快列車，深大坐的是教育體制的馬車?！?/P>

　　人事制度僵化，官本位嚴重，學術(shù)泡沫抬頭……深大經(jīng)濟學院院長陶一桃曾希望引進一位水平高的新加坡教授，卻被人事制度卡住。大一統(tǒng)的學位管理制度，也讓深大的發(fā)展邁不開步子。直到2006年，深大才獲得博士授予資格。此時這所以改革創(chuàng)新為理念的大學，建校已經(jīng)23年了，“東南亞學術(shù)明珠”之夢也付之流水。

　　不做體制的乖孩子

　　從一開始，南方科大就帶著深圳大學未競的夢想，以異類的形象闖入中國高等教育界。它的遠大理想令公眾振奮。

　　2007年，深圳市政府開始籌建工作。次年，校長選拔工作開始，一下子吸引了全球目光的關(guān)注。這是一場動用了獵頭公司的全球遴選，和“教授家中坐，校長天上來”的傳統(tǒng)體制比起來，意義不言而喻。

　　不過，獵頭公司并非遴選過程的全部，也無決定性作用。一位參與組織遴選工作的負責人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準確步驟是：由獵頭公司和同行專家同時篩選推薦名單，擇優(yōu)形成10人名單后，交由遴選委員會投票決定。委員會主任，是市委組織部部長王穗明。“遴選委員會不是市委常委會，更不是科長處長組成的，里面專家學者的比例超過70%?！边@位負責人說。

　　最終，委員會選擇了朱清時。這似乎是理想與現(xiàn)實“接軌”的最佳選擇。朱清時是信奉改革的教育家，任中科大校長期間，他曾以堅決抵制擴招、無視教育部本科教學評估等贏得聲譽。同時，他是一名中共黨員，“政治上靠得住”。

　　朱清時本人也懂得利用這種身份推行改革。上任不久，他就提出兼任南方科大校長和黨委書記。這樣，就不會違背高等教育法規(guī)定的“黨委領(lǐng)導(dǎo)下的校長負責制”。

　　事實上，當時朱清時并不愿意出山，最終打動他的是一位院士的話：“我們這一代人，追求教改這么多年，條件總是滿足不了，到退休都很遺憾。現(xiàn)在深圳這些條件都具備了?！?/P>

　　在朱清時眼中，“行政化”是中國高等教育的嚴重弊病。為了“去行政化”，他決定利用特區(qū)立法權(quán)，以現(xiàn)代大學管理思路，制定一份《南方科技大學條例》，為學校以“教授治校”運轉(zhuǎn)保駕護航。

　　具體而言，條例中將設(shè)計理事會、學術(shù)與教育委員會、校務(wù)委員會、顧問委員會等機構(gòu)，明確政府、學校、社會、學生、行政、學術(shù)的權(quán)界。

　　這在內(nèi)地尚無先例。香港科技大學正是通過地區(qū)立法，擁有了自己的條例。在條例保護下，香港政府雖然對學校建設(shè)斥以巨資，但對學校的干預(yù)卻幾近于零。“有了條例作為法制基礎(chǔ)，就能保證不管我后面來的是什么人，都可以朝同一個目標走?！敝烨鍟r說。

　　南方科大之難

　　朱清時學實驗物理出身，信奉“一個改革的行動，勝過一打改革綱領(lǐng)”。他希望在南方科大這張白紙上，推行一場沒有歷史負擔的改革試驗。

　　但試驗的難度讓他始料未及。“一年中，我有數(shù)次陷入不知道該怎么辦的狀態(tài)，覺得我可能真的做不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朱清時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第一個險些邁不過去的坎，是學校如何得到教育部的承認。

　　辦南方科大，不過是深圳市的“一廂情愿”，沒有得到教育部的認可，甚至被一些人認為“胡鬧”。

　　朱清明一次一次地通過媒體，告訴公眾自己的改革設(shè)想，同時也積極疏通各方關(guān)系。2009年12月底，他利用在橫琴島參加澳門大學新校區(qū)奠基儀式的機會，與新任教育部部長袁貴仁作了溝通，爭取他的支持。

　　從去年底至今，教育部長袁貴仁、副部長魯昕等人，都表示支持南方科大“做中國創(chuàng)建世界一流大學的試驗”。魯昕還說：如果事事都要上級批準，那就不可能有改革。

　　但中國事情的復(fù)雜性就在于，得到上級批準，難；但上層領(lǐng)導(dǎo)表態(tài)了，也并不意味著事情可以變得順利。朱清時說：“后來的實踐使我認識到，部長的態(tài)度，不等于教育部批準?！?/P>

　　2007年深圳市已和教育部進行溝通，一直沒有結(jié)果。對于設(shè)置大學的申請，教育部一年只開一次會討論。在朱和深圳市多方努力之下，今年9月，教育部為南方科大“開先例”，專門開會研究南方科大問題?！斑@是他們對我們的照顧了?！敝烨鍟r說。

　　不僅僅是與教育部，南方科大與深圳市也在碰撞中磨合。

　　今年初，在深圳市政府協(xié)調(diào)下，南方科大從南開大學金融學院接手了一個校區(qū)，不料存在建筑物漏水問題。按規(guī)定，修繕工程要經(jīng)過評估、審批、立項、招投標、撥款等繁瑣的步驟，幾個月后才得以動工。同樣，朱清時想給辦公室配一臺電腦，也要走至少兩個月程序。

　　好在市政府全力支持，決定“網(wǎng)開一面”：給南方科大每年一千萬元機動經(jīng)費，校方可以不走程序，自由決定將這筆經(jīng)費用到需要的地方。

　　校址確定后，需要制定教師隊伍薪酬制度。朱清時制定方案，學校領(lǐng)軍教授的年薪，從115萬元人民幣起步，輿論迅速熱炒。

　　這個薪酬數(shù)字，在國際人才競爭中并不是特別有吸引力。但作為深圳市政府全資建設(shè)的公立大學，南方科大的“出格”薪酬，直接影響了深圳市的整體薪酬體系，一時間議論紛紛。

　　幾個月后，這一薪酬標準才得到政府各部門的認可。

　　招生路上多坎坷

　　校區(qū)準備好了，教師來了，學生呢？

　　招生問題，成為過去的一年里南方科大邁不過去的檻。

　　第一個攔路虎，是國務(wù)院一份名為《普通高等學校設(shè)置暫行條例》的文件。這份文件發(fā)布于1986年，到現(xiàn)在已“暫行”了24年?！稐l例》第17條規(guī)定：“設(shè)置普通高等學校的審批程序，一般分為審批籌建和審批正式建校招生兩個階段。”

　　朱清時在中科大當了10年校長，還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條例。開始他以為教育部批準后，就可以招生，沒想到教育部批復(fù)“籌建”。而從籌建到正式建校招生，需要一到五年時間。“不親自去組建一個學校，就根本不知道中國有這么多教育的規(guī)章制度，不知道卡得這么死?！敝烨鍟r感嘆。

　　他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南方科大應(yīng)該堅決跳過籌建步驟，申請正式建校招生。

　　然而，想要“跳級”，也沒那么簡單，得滿足條例所設(shè)置的許多嚴格條件。例如，在校學生計劃規(guī)模不能少于五千人，圖書不能少于六萬冊，等等。

　　南方科大永久校區(qū)剛開工，年初得到的啟動校區(qū)內(nèi)，僅有四棟建筑物，第一年招生計劃僅50人。要想獲批正式建校，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是，對于南方科大來說，只有招生了，試驗才能真正啟動。經(jīng)過爭取，教育部允許南方科大與中科大聯(lián)合招生。這已經(jīng)是為改革試驗開綠燈——以往，尚在籌建階段的學校，連聯(lián)合招生的資格都沒有。

　　南方科大計劃從報考中科大少年班落選的苗子里，挑選可塑之才。這時，另一道政策“緊箍咒”傳來：聯(lián)合招生的學生，都必須是中科大學籍。

　　這讓朱清時再次感覺“掉進了坑里”：“我們?nèi)绻皇菍χ锌拼蟮膶W生進行異地教學，改革試驗的意義就很小了?！?/P>

　　被逼出的冒險改革

　　朱清時決定不再等待。他要進行一場史無前例的冒險——跳出現(xiàn)行教育體制，探索一條全新的道路。

　　最重要一步是：從教育部手中要回招生和授學位的自主權(quán)。也就是說，蘇劉溢們將獲得由南方科大授予的學位。

　　原因很簡單。如果南方科大按照現(xiàn)行制度，從?？崎_始辦學，升到本科，再一步步申請碩士點、博士點，要辦成一所研究型大學，至少要二三十年。

　　這并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教育部是否承認此學位，尚是未知數(shù)，萬一不認可，學生們畢業(yè)后能被社會接納嗎？家長們能放心讓孩子來嗎？但在朱清時看來，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

　　現(xiàn)在，招生工作已經(jīng)展開，學校希望從完成高二學習的學生中，招收50名左右的學生，寒假考試，春季開學。然后，再馬不停蹄開展新一輪招生，第二屆學生將在明年秋季入學。

　　為了吸引學生參與這場試驗，朱清時承諾：南方科大的課程設(shè)置、教學內(nèi)容、教學方法都將是世界先進水平，即使基礎(chǔ)課，也都請最優(yōu)秀的大師級人物來講?！俺藢W位沒有得到教育部承認外，我們的學生在其他方面，都會比其他學校學生收獲更多。他們讀完后，會覺得上這所學校不是損失，而是一種榮幸。能參加這場改革的試驗，也是他們一生的驕傲?！?/P>

　　南方科大希望全國知名中學的校長們推薦學生來考試，開出了優(yōu)厚的條件。不過，在深圳的一次座談會上，校長們的擔心很現(xiàn)實——

　　“學生只完成了高二學業(yè)，我怎么給他發(fā)高中畢業(yè)證？起碼體育課就沒修完。”“如果推薦了一個本可以上北大清華的學生，中學豈不更是少了一個成果？”

　　家長們則擔心，沒有教育部的學籍，學生戶口、醫(yī)療保障如何解決？南方科大的學生如果沒有拿到教育部學位，報考其他學校研究生如何解決？

　　一年多的坎坷，令朱清時蒼老了許多，他被層出不窮的難題困擾，經(jīng)常失眠到靠大量服用安眠藥才能入睡。以前，他每半年會做一次體檢，就任南方科大校長以來，他一次體檢都沒做過?！胺凑椰F(xiàn)在也沒時間休息，看到體檢結(jié)果反而影響心情。”他說。

　　如果可以重新選擇，是否仍然愿意接受這份校長任命？朱清時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很難說。如果當初知道現(xiàn)在遇到這么多困難，確實不太容易下決心?！?/P>

　　南“科”一夢？

　　南方科大的英文名縮寫是SUSTC，朱清時喜歡將其與英文單詞“sustainability”聯(lián)系起來，意思是“持久、永續(xù)”。

　　然而，一些評論者將這一試驗視為“南‘科’一夢”。他們認為，要在中國內(nèi)地建起這樣一所理想的大學，不過是一場白日夢而已。同濟大學教授朱大可甚至斷言：“南方科技大學的努力必定要失敗，因為它無法跟龐大的行政體制對抗?！?/P>

　　其實，朱清時也將南方科大視為一場“夢”。不過他說，不是白日夢，而是一代人的夢想。

　　盡管未來難以預(yù)料，好在夢想仍在生長。除了來到南科大的院士、學者外，一些大洋彼岸的華人學者，也為南方科大的改革夢想所激動。

　　朱清時在北京開會時，好幾個大學校長告訴他，自己學校的教師隊伍，尤其是海外回來的教師們，開始有些“軍心不穩(wěn)”了。一些海歸不適應(yīng)國內(nèi)大學體制，想投奔南方科大。

　　10月30日，朱清時在北京見到諾貝爾獎得主李政道，后者欣然為南方科大題寫了校名。寫完之后，李政道特意題了四個大字：“敬祝成功”。

　　（本報記者姚憶江、實習生周冠誠亦有貢獻）

（責任編輯：吳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