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很多慈善家一樣，福耀玻璃創(chuàng)始人曹德旺總是對自己捐出的善款去向不放心。他今年與扶貧基金會的合作就開了一個問責先例。這無疑是個增加中國慈善事業(yè)透明度的可復制的案例。

　　曹德旺為人坦誠。他要么不屑或不愿交朋友，一旦結下交情，他會鼎力相助。 （曹德旺/圖）

　　作者: 南方周末記者 陳新焱

　　64歲的福耀玻璃創(chuàng)始人曹德旺沒有想到，他下意識的一個反應，又開創(chuàng)了中國慈善事業(yè)的一個“第一”。福耀玻璃是中國最大的汽車玻璃生產(chǎn)供應商。

　　今年9月28日中午，曹德旺去北京參加巴菲特、蓋茨組織的慈善晚宴，見到了中國扶貧基金會資源開拓部干事楊晉。他對楊晉說：你們做得不錯。楊晉開玩笑地補問了一句：真心話？曹笑了。

　　事情緣起于今年3月份的西南大旱，曹德旺決定向災區(qū)捐贈2億元。中國扶貧基金會因此迅速“盯”上了他——他們希望曹能將這筆善款捐贈給基金會，然后再通過基金會發(fā)到災民手上。但曹表示自己要監(jiān)督善款的發(fā)放。這個簡略的表態(tài)后來被細化成了協(xié)議——如果超過1％的不合格率，賠償30倍?！拔覀儚膩頉]有遇到過這種情形，即便是慈善法上，也沒有這樣的規(guī)定?！敝袊鲐毣饡泵貢L李利說。但他們還是簽下了這個中國慈善事業(yè)史上的“問責第一單”。

　　中國扶貧基金會隸屬國務院扶貧辦，在中國現(xiàn)有的九百余家公募基金會和六百余家私募基金會中，它雖然屬于少有的中央級別，但與其他民間機構一樣，同樣需要通過自己的力量去“做大做強”——事實上，這也正是他們愿意做這個“賠本買賣”的根本原因。

　　“苛刻”的協(xié)議

　　在5個月前的玉樹地震央視賑災晚會上，曹德旺之子曹暉為玉樹捐出了一個億，在上臺舉牌的同時，他對外宣布，“家父還將向西南旱區(qū)捐贈2億元。”

　　同在現(xiàn)場的楊晉聽到這個消息，心里一動，“可不可以說服曹總捐給我們？”

　　當晚，她便四處找人要到了曹德旺的電話，第二天打了過去，正在香港轉機的曹德旺表示，“可以考慮”?！暗乙獧z查，發(fā)不到災民手上，要賠償?shù)摹！辈艿峦a充說。至于怎么檢查、怎么賠，曹還沒來得及思考具體細節(jié)。

　　此后幾天，楊晉又給曹打了幾個電話，向其“推銷”有著十多年運作經(jīng)驗的中國扶貧基金會，并表示，他說的條件，可以具體談。

　　八天之后，曹德旺到北京參加一個活動。楊晉和她的領導一行三人，趕到了其下榻的昆侖飯店，兩個多小時的會談之后，曹德旺讓他們第二天再來。

　　當他們再次見面時，曹德旺身邊多了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律師，一個是央視《經(jīng)濟半小時》的主編?！奥蓭熓谴砦襾碚劸唧w條件的，主編是我?guī)肀O(jiān)督你們的?！辈艿峦f。

　　這陣勢，在扶貧基金會做了十多年的副秘書長李利也是第一次見。

　　曹德旺的“賠償建議”最后被細化成了一個條款——在善款下發(fā)之后，由曹氏父子組成的監(jiān)督委員會將隨機抽檢10％的家庭，如發(fā)現(xiàn)超過1％的不合格率，中國扶貧基金會需按照查抽獲得的超過1％部分缺損比例的30倍予以賠償。

　　這還只是曹德旺的條件之一。

　　為實現(xiàn)項目運轉，基金會一般會收取善款一定額度的“管理費”，行規(guī)一般為善款的8％－10％，但曹一開始提出，只愿意給1.5％，也就是300萬元。

　　“我們初步核算，至少要項目管理費的5％才能做成?！崩罾f，曹開出的條件讓他們無法接受，經(jīng)過討價還價，最后各讓一步，確定為3％，也就是600萬元。

　　曹還提出，所有項目需要在11月30日之前完成，在此之后，如果還有捐贈款沒有發(fā)放到戶，這些善款將由其全部收回。

　　在中國扶貧基金會做過的所有項目中，這么多的“苛刻”條件，他們還是第一次遇到，也曾一度猶豫，但最后還是決定接下這個項目。5月4日，會長段應碧、副秘書長李利等專程飛往曹德旺位于福州的家中，簽下了這份協(xié)議。

　　“我只相信制度和邏輯”

　　然而，這份在乙方——中國扶貧基金會看來頗為“苛刻”的協(xié)議，在甲方——捐贈人曹德旺看來，卻一點也不苛刻。

　　曹德旺出身巨賈之家，卻歷經(jīng)坎坷。其父曾是上海永安百貨的股東，為躲避戰(zhàn)亂舉家遷回福建老家后，萬貫家財遺失殆盡。9歲才上學的曹德旺，14歲就被迫輟學。他放過牛，修過車，販過水果，直到1987年成立福耀玻璃有限公司，人生才得以徹底轉機。

　　在商海摸爬滾打半生，讓曹德旺飽經(jīng)人間百態(tài)。他曾有許多名言，諸如，“一切都是空的，只有飯桌上的酒和肉才是真的”、“我不信任任何人，包括我自己，我只相信制度和邏輯”等。

　　“簽這個協(xié)議，也是為了監(jiān)督他們，”曹德旺解釋說，“只要他們做得足夠好，再大的賠償，他們應該也不怕?！?/P>

　　在慈善界，曹德旺算得上是老牌慈善人。在2008年胡潤慈善榜中，曹德旺以捐贈金額1.46億元位居第14位。他還是胡潤富豪榜中連續(xù)5年上榜的16位慈善家之一。

　　去年2月份，他因開“股捐”先河而名噪一時。其實早在十幾年前，他就已開始做慈善。1998年長江水災，他親自飛往武漢，捐出第一筆善款300萬元。從此，他的捐款清單就不斷延長，數(shù)額也越來越大，至今累計已達四五億元之巨。

　　但是，與眾多的慈善家不同，曹德旺的捐贈一大半都是“親力親為”。

　　他曾出資修道路，建學校，蓋公園，建圖書館等，幾乎每一個工程，他都自己組建團隊，買材料，設計，施工，都親自上陣。做得多了，曹對工程造價、圖紙設計等，如同開發(fā)商一般爛熟于心。

　　這其實并非曹德旺本意——公司的生意已經(jīng)夠他忙的了，他之所以這樣做，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在去年兒子曹暉從國外回來接班后，他才有了空閑時間。

　　剛剛富起來的中國，慈善事業(yè)的透明度和工作效率都難如人意。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開始他也向一些慈善機構捐款，汶川地震，他捐了兩千多萬；玉樹地震，他捐了一個億，但最后錢花到了哪里，他其實“并不清楚”。

　　為了保護好自己的善款，大多數(shù)時候，曹德旺只得無奈地選擇自我承擔所有項目?！拔铱梢越o你錢，但我必須知道，錢花到哪里去了?！彼f。

　　其實，對于西南旱災這筆捐款，曹一開始同樣是打算自己來做的。

　　早在3月份，曹德旺便派了幾個人去云南、貴州等地了解旱情，“看看災民們有什么需要，怎樣才可以幫到他們。”

　　回來的報告各種各樣，有的說需要糧食，有的說需要肥料，有的說需要耕牛，有的說需要種子，莫衷一是。

　　“我一開始想買些大米送過去，但看他們需求不一，還是決定換個方式。”曹德旺說。

　　恰在此時，中國扶貧基金會找到了他，他們?yōu)槠涮崃瞬簧俳ㄗh。曹決定，還是給錢最方便，“他們需要什么，讓他們自己去買?！?/P>

　　“信任都是監(jiān)督出來的”

　　曹德旺一開始跟扶貧基金會商量定的發(fā)放善款標準是每戶3000元，基金會覺得有點高，“不如以最低貧困線1196元為標準，每戶2000元?！?/P>

　　但這2000元怎么發(fā)，卻又是一個難題。曹德旺提出了一個大的原則，給到“最窮的地方，最窮的人”，同時特意強調，“當官的不能給”。但什么是最窮的地方，誰是最窮的人，卻沒有一個可以照搬的標準；同樣，“當官的”也沒有具體規(guī)定。

　　協(xié)議的效力，因此而被發(fā)揮出來。

　　為了達到曹的要求，5月13日，在國務院扶貧辦的召集下，西南五省扶貧口的相關領導集聚北京，共同商討這2個億怎么花。

　　而為了轉嫁風險，中國扶貧基金會與云南、貴州等西南五省扶貧辦分別簽訂了一個協(xié)議，其中特別規(guī)定，如果因為其工作中的問題導致基金會蒙受捐贈方罰款的，它們需要全部承擔。

　　而各省扶貧辦又與下屬的各市、縣等簽訂相關協(xié)議，壓力層層傳導，到有些村里時，已經(jīng)非常之嚴厲——如果查出一個村有1戶不合格，取消全村人的受助資格。

　　為了保證萬無一失，基金會還聘請了來自中瑞岳華會計師事務所、中央民族大學、云南民族大學等高校的534名志愿者進入17個縣的所有項目村進行“逐戶核查”。

　　負責項目實施的中國扶貧基金會秘書長助理陳紅濤介紹，一開始，不予資助的判斷標準只有7條，但后來增加到了15條?！凹纫喜芸偟囊螅膊荒芤鸫迮c村之間，村民與村民之間的矛盾，所以、每一項標準，都應該是農民們一看，就能清晰判斷的?！?/P>

　　他舉例說，曹提出的“當官的不能給”過于模糊，經(jīng)過反復討論，他們花了很大篇幅進行定義。比如，“兩代以內直系血親中有副科級（含）以上干部的，不能給”，理由是，“副科級以上干部在貧困地區(qū)屬于‘精英’群體，他們的個人能力和社會資源有條件造福整個家族?！薄凹彝コ蓡T中（以戶口簿上信息為依據(jù)）有村委會三職干部、村醫(yī)、獸醫(yī)的，也不能給”，理由是，“他們每個月固定從政府領取工資”，但這其中，不能包括“行政村的計劃生育宣傳員、自然村的村長、村組長、會計等”，因為“他們的特征為每年僅領取幾百元補貼”。

　　而為了做到避免萬一，他坦言，審核時，“從嚴不從寬”，標準設置“比曹德旺本來的想法還要提高很多”。比如，對于房屋裝修檔次明顯高于本村平均水平的，不予資助，因為“氣派的房屋最容易引起輿論的誤會”。

　　賠償壓力如同一柄高懸的劍，讓基金會不敢掉以輕心。實際上，他們不知道的是，曹德旺還有另外一重考慮——以賠償壓力來抵抗“雁過拔毛者”，“遇到有人找他們要錢，基金會正好可以往我身上推，說我給得少，弄不好，還要他們賠的”。

　　在這方面，作為商人的曹德旺，他的“精明”和“遠見”的確發(fā)揮了作用。

　　陳紅濤告訴記者，由于此次資助量大面廣，而中國扶貧基金會在職人員總共也就120多人，他們必須借助官方扶貧系統(tǒng)，為此，他們需要向其支付一部分補貼。因為曹德旺“摳”得特別緊，他們支付給地方政府的補貼也比以往少——每資助一個農戶，支付給省扶貧辦2元，縣扶貧辦5元。

　　“這基本只夠材料復印費?！标惣t濤說，按照以往，這個補貼可以是20元、30元甚至更多，“我們省錢也就省在了這一塊”。

　　對于基金會“錢不夠用”的抱怨，曹德旺認為，那是在“哭窮”，“我捐的是2億，不是200萬，基數(shù)大，管理費的比例就不能那么高”。

　　在他看來，對基金會來說，最重要的是建一個透明的玻璃缸，讓他看到，錢在里面是怎么轉的，“只要足夠透明，還怕捐贈人不往里面送錢嗎？”

　　9月初，基金會根據(jù)曹德旺的要求，曾經(jīng)安排了一次為期六天的檢查，曹臨時有事沒去。對是否還會再去抽查的疑問，曹德旺的回答斬釘截鐵，“一定會！”

　　他說：“信任都是監(jiān)督出來的，這次不去，他們就會有僥幸心理，下次就做不好了?！?/P>

（責任編輯：吳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