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布時間:2021-12-15 20:42 | 來源:中工網(wǎng) 2021-12-15 07:41:54 | 查看:1032次
工人日報-中工網(wǎng)記者 曹玥 車輝
伸出大拇指向下按兩次是“謝謝”。食指指向?qū)Ψ剑栈睾罅⒓瓷斐龃竽粗?,這是“你好”。
在我國,有2780余萬人有不同程度的聽力殘疾。盡管人工耳蝸、助聽器等技術(shù)日趨成熟,但手語依然是這一群體不可或缺的語言。
在無聲的世界里,伴隨手指飛舞,聾人和聽人一樣生活、思考、表達。對他們而言,因為靜音,生命爆發(fā)出的力量反而能更強大。
在北京一家手語咖啡館,杜銀玲正在向店員點單。 工人日報-中工網(wǎng)記者 曹玥 攝
“在你眼中,打手語丟人嗎?”
第二次接受采訪時,杜銀玲突然反問了一句?!巴灰u”的形式讓和她面對面的記者很難掩飾臉上閃過的詫異和猶豫。
這并沒有影響聊天的氛圍。顯然,杜銀玲對很多“聽人”提出過同樣的問題,也習慣了他們基本一致的反應(yīng)。
聽人,是我國2780余萬患有聽力障礙的聾人對聽覺正常人群的稱呼。在全國殘障人口中,聽障人群占到了總數(shù)的30%。今年34歲的杜銀玲就是其中一位。
手語是無聲世界里溝通交流的主要工具,也是連接聽人和聾人的媒介之一。然而就像人們很少遇到獨自出行的視障人士一樣,在公共場合看到有人打手語也是一種偶發(fā)事件。提起手語,大多數(shù)年輕人能想到的只有《感恩的心》,有些人還因為表演需要臨時學習過這首歌的手語表達。
打手語丟人嗎?無論是聽人還是聾人,能發(fā)自內(nèi)心對這個問題做出否定回答的都不多。這樣的態(tài)度也成為聾人融入正常社會生活的主要障礙之一。
手語是聾人的母語
第一次與杜銀玲見面,記者特意多帶了些紙和筆,還稍微練習了用夸張的口型來慢速說話。
事實證明這些準備是多余的。在算不上安靜的咖啡廳,杜銀玲不僅可以讀懂記者的唇語,還能用基本清晰的發(fā)音直接回答問題。偶爾遇到障礙,她手機上一直運行的語音文字轉(zhuǎn)化軟件也可以幫忙解決。
杜銀玲的丈夫趙炎也是一位聾人,比較而言,他說起話來比妻子還要更接近聽人的水平。
能有這樣的能力,是他們從小苦練的成果。
兩歲那年,一場疾病讓杜銀玲的世界按下了靜音鍵。在國際聽力障礙分級標準中,25分貝以下屬于正常聽力,杜銀玲左耳聽力93分貝,右耳聽力100分貝,屬于極重度聽覺障礙。
到了上學的年齡,父母把杜銀玲送入當?shù)氐奶厥饨逃龑W校,在那里她學會了打手語、讀唇語,同時接受發(fā)音訓(xùn)練。不過只要離開學校,她最不愿使用的就是手語。即使年紀尚小,她也能從旁人對手語的異樣眼光中接收到一種訊息:這孩子真可憐。
說到這里,杜銀玲伸出右手豎起中指,“在手語里,這表示一般、中等,但在聽人看來,這是個侮辱性的手勢”。小時候,她的一位同學因為在與聽人溝通時豎了中指,結(jié)果被人揍了一頓。
怕孩子被人看不起,同時又希望他們盡快融入聽人世界,很多聽力殘疾兒童的父母會從一開始就“狠心”把他們送入普通學校就讀。
趙炎從小走的就是這條路。在家里,父母訓(xùn)練他發(fā)音說話;在學校,他戴著助聽器努力讀懂老師的唇語,下課后再借同學的筆記糾正或補齊聽錯聽漏的地方。直到考上了天津理工大學聾人工學院,為了與那里的同學交流,趙炎才學習了一些簡單的手語。
2016年,在一位共同朋友的婚禮上,杜銀玲和趙炎第一次遇見了。當時,看到趙炎向同桌的聾人磕磕絆絆地比畫手語,杜銀玲心里直發(fā)笑,“錯誤百出”。后來杜銀玲才知道,那天趙炎也注意到了她,“她打手語時,又自信又陽光”。
如今,和趙炎一樣不能熟練掌握手語的年輕聾人越來越多。這一方面緣于人工耳蝸等輔助技術(shù)的進步和成熟,另一方面也與手語所背負的偏見有很大關(guān)系。
一位聾人兒童戴著人工耳蝸接受聽力語言訓(xùn)練。新華社記者 才揚 攝
“不少人把手語稱為啞語,其實啞語描述的是聾人不懂發(fā)聲而發(fā)出的無意義的聲音,是一種帶有歧視色彩的稱呼?!倍陪y玲說。
首都醫(yī)科大學大二學生文彥是出生在聾人家庭中的聽人。雖然從小成長環(huán)境特殊,但她坦承自從懂事起,每當父母在眾目睽睽下打手語,自己還是會不可避免地覺得尷尬。
2006年,杜銀玲考入北京聯(lián)合大學特殊教育學院。一天課后,她與致力于研究“自然手語”的老師吳玲一同走在路上,老師突然問她:“為什么即使上了大學,聾人也總覺得事事低聽人一等?”
“是因為我們學的知識難度更低一些嗎?”杜銀玲想了想回答說。
吳玲沉默了一會兒,停住腳步面對杜銀玲說:“我覺得是因為手語的地位‘低人一等’。手語是聾人的母語,只有懂它的人多了,聾人的心聲和訴求才會被社會用心傾聽?!?/p>
打手語丟人嗎?那個晚上以后,杜銀玲決定試著對這個問題說“不”。
做手語翻譯的只能是聽人
大學一年級加入手語協(xié)會時,四川女生“透明”給自己起了現(xiàn)在這個手語名。透明是一位聽人,因選擇了特殊教育專業(yè)才接觸到手語,“那時候,全專業(yè)的同學都報名加入了這個社團”。
就像中文與英文、日文的區(qū)別一樣,手語作為一種特殊的語言形式,并不能與聽人使用的口語或書面語一一對應(yīng)。在視頻平臺B站上,聾人青年徐珉因為用手語“翻唱”歌曲而受到關(guān)注。他在制作視頻時,會把原歌詞與手語意思對照展示,有網(wǎng)友因此提出疑問:手語怎么看起來顛三倒四的?
“其實那正是手語的正確語序。”透明說,學習手語意味著從零學習一種新的語法和思維方式。在手語圈內(nèi),有一個很經(jīng)典的笑話:“萬家燈火”這個詞語如果逐字翻譯成手語,聽障人士會以為是“一萬座房子被太陽照得著火了”。而要表達它本來的意思,只需要打出“有很多盞燈”的手語就可以了。
透明第一次參加手語協(xié)會活動時,組織者播放了當時正流行的歌曲《時間煮雨》的手語版視頻。手語者穿了一條印有水墨畫的連衣裙,手勢輕盈優(yōu)美,與旋律默契配合,再加上她恰到好處的表情,這些都給透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手語原來可以這么美”。
這位手語者就是杜銀玲。大學畢業(yè)后,她陸續(xù)在微博上發(fā)布手語歌曲、常用手語教學等視頻。2013年,她到成都擔任了當?shù)匾粰n手語節(jié)目的主持人。
隨著影響力增強,越來越多的聽人向杜銀玲表示有興趣學習手語,于是她在成都開辦了自己的第一個手語培訓(xùn)班,“聽人愿意學手語,這對手語推廣而言非常重要”。
雖然助聽器、人工耳蝸讓部分聾人有了聽力,但在我國,一些正式場合下,聾人辦事必須配有聽人手語翻譯。全國政協(xié)委員、特殊教育教師周曄曾表示,目前我國手語翻譯在培養(yǎng)機制、人數(shù)以及專業(yè)性方面都有很大欠缺,難以滿足近3000萬聽障人士的需求。
在手語協(xié)會學習了基本手語后,透明也發(fā)現(xiàn)很難找到繼續(xù)深入學習的渠道。“加入的學習群大多很沉寂,網(wǎng)上的視頻資料也不系統(tǒng),有的還有不少錯誤?!陛氜D(zhuǎn)打聽后,透明認識了杜銀玲,并成為她的第一批手語學生。
大二那年,有一次透明乘坐大巴車從成都返回老家自貢。途經(jīng)一個服務(wù)區(qū)休息時,一位聾人突然出現(xiàn)并不斷敲打車門,可司機并不明白他比比畫畫的意思。透明急忙走過去打起手語安撫聾人。交流后她了解到這位聾人是上一班大巴車的乘客,因為去衛(wèi)生間被落在了服務(wù)區(qū)。由于自己的行李也在那輛車上,所以他又急又怕,情緒激動。
通過透明居中翻譯和溝通,聾人與她坐同一班車抵達自貢,大巴公司則幫他找到行李并聯(lián)系了他的家人在車站等候。分別時,聾人沖著透明伸出大拇指向下彎曲兩下,“是手語中‘謝謝’的意思,那也是我第一次用手語幫助了別人”。透明說。
11月7日,北京迎來這個冬天的初雪。傍晚,杜銀玲冒著寒風趕到首都醫(yī)科大學,她要給手語社團的學生們上課。
推開教室門,和暖意一起涌來的,是近百位學生熱烈的掌聲——這是社團歡迎手語老師的特殊方式。
首都醫(yī)科大學手語社團的同學在杜銀玲的課堂上練習手語。
當天杜銀玲安排的授課內(nèi)容是與行為相關(guān)的一系列手語表達。吃面、去上海、我來自山東……她每講解完一個知識點,教室里就會短暫地變得安靜,所有人都開始忙著用手比比畫畫。當“吃瓜”這個詞語出現(xiàn)時,大家都笑了,那就是很形象的抱著西瓜大口啃的動作。
社團負責人文彥坐在第一排,偶爾幫杜銀玲重復(fù)她說得不夠清楚的句子。因為不懂手語,從小文彥習慣了不跟父母說自己的心事,“我說快了他們不理解,有時還會相互誤解”。
上大學后,文彥在社團學到了基礎(chǔ)的手語。有一次在與爸媽視頻時,她順手比畫了自己在一場演講比賽中獲得三等獎的消息,“沒想到他們特別開心,不停地用手語夸獎我”。
文彥意識到,自己過去與父母分享的事情太少了。隨著手語水平的提高,她和父母的溝通也越來越順暢。她說,堅持學手語,得到最大幫助的人其實是自己。
一人一天一地一信
今年7月,河南多地暴雨成災(zāi),杜銀玲錄制了時長150秒的“無聲視頻”,為身處困境的聽障群體介紹打電話求救的方法。直到那時,人們才意識到,很多健全人習以為常的事情,特殊群體是做不到的。
在成都工作生活期間,杜銀玲與當?shù)匾凰厥饨逃龑W校常有往來,并因此認識了兩位聾人教師。無意中她得知,由于無法通過教師資格考試成為學校正式員工,兩位老師在工資收入、職業(yè)發(fā)展等方面都受到了限制。
杜銀玲用一個哭泣的手語手勢表達了過去聽障人士考教師資格證的艱難程度?!肮P試還好說,但因為聾人發(fā)音水平很難與聽人相當,面試、普通話水平測試、體檢聽力測試,可以說是關(guān)關(guān)難過。”
從2015年9月起,杜銀玲與許多聽障人員、特殊教育學校老師一起行動,以“一天一人一地一信”的方式,向教育部和中國殘疾人聯(lián)合會發(fā)出聯(lián)名信,希望在教師資格考試中給予聽障群體合理便利支持。
30天時間里,30封信件從30個市陸續(xù)寄出。很快,相關(guān)部門做出了回應(yīng)。
后來,杜銀玲受邀參加了聽障人士教師資格考核辦法研討會。會上有人提出可以降低聽障群體筆試考核難度,杜銀玲當即表示反對,“聽力強弱不該成為影響知識儲備多少的因素,聾人要教書育人,就應(yīng)該具備和聽人同等的文化水平”。
2017年底,作為試點省份,四川省教育廳發(fā)布《關(guān)于開展聽障人員教師資格認定試點工作的通知》。通知明確,聽障人員筆試與正常考生保持一致;面試時配備手語教師作為考官,體檢時減免聽力檢測項目,同時為該群體設(shè)置專門的普通話水平考試。
次年3月,成都市普通話測試中心首次面向聽障人群發(fā)布報名通知,很快,第一批30個名額就被搶光了。
杜銀玲也參加了那一年的教師資格考試。為了過關(guān),她專門騰出時間參加了培訓(xùn)班。白天上課,老師講得太快跟不上,課后她要借同學的筆記抄寫,晚上還要花比聽人更多的時間復(fù)習。
其實直到現(xiàn)在,杜銀玲也沒有正式成為某所學校的教師,但在她心里,那張教師資格證的分量卻很重。她記得考試項目全部結(jié)束后的一天,在成都一個小酒館里,一群聾人打著手語,興奮地交流、舉杯,用無聲的方式歡慶勝利?!白C書是一種證明,證明聽人能做到的聾人也能做到,也證明聾人想要真正融入社會,除了依靠各種幫助,更要主動創(chuàng)造條件向前邁步?!倍陪y玲說。
截至目前,我國已有四川、河南、安徽等8個省份開展了聽障人員教師資格考試和認定試點工作。
2018年7月,經(jīng)過8年制定、修改,《國家通用手語常用詞表》作為語言文字規(guī)范發(fā)布,從此,手語有了“普通話”。2021年3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國家通用手語方案》發(fā)布,聽障人士也可以標準地“唱”國歌了。
不久前,有電視臺推出了手語AI主播,從2022年北京冬奧會起,她將全年無休地為聽障人群提供新聞資訊、賽事直播等服務(wù)。得知消息后,杜銀玲一邊為手語推廣的進步高興,一邊仍不忘“嚴苛”地指出這位手語主播表達中值得商榷的地方。和趙炎結(jié)婚3年多,她常常還“嘲笑”丈夫的手語錯誤根深蒂固,“掰不回來了”。
此時無聲勝有聲
今年“雙11”期間,在一片“買它”的聲潮中,一家名為“專業(yè)手語翻譯服務(wù)團”的淘寶店鋪也推出了自己的促銷商品:手語表白5折套餐。
和其他精心設(shè)計的淘寶店鋪相比,手語翻譯服務(wù)團的店面實在太簡單了,數(shù)量有限的商品的詳情頁里,除了幾張手語姿勢的照片,就只有簡單的文字說明。從數(shù)據(jù)來看,每件商品的月銷量也都只有個位數(shù)。
就是這樣一家“日日是淡季”的無聲小店,已堅持營業(yè)了6年,今年“雙11”時還登上了淘寶特殊商品專屬會場的首頁。
透明和朋友們經(jīng)營的手語翻譯網(wǎng)店“裝潢”非常簡單。
透明是店里的“小二”之一。大學畢業(yè)后,她成了一名特殊教育老師,并考取了手語翻譯資格證書。除了在學校里教手語,她還時常在殘障人士技能培訓(xùn)課堂、公證處等場合充當手語翻譯。和透明一樣,淘寶店鋪里的其他3位“同事”都是90后,大家平時各自有工作,經(jīng)營網(wǎng)店并不為賺錢,“一方面能為聾人提供服務(wù),另一方面也想借助網(wǎng)絡(luò)讓更多聽人接觸、了解手語”。
店鋪開張以來,有準媽媽傳來孩子的B超影像,想知道寶寶小手擺放的姿勢是否有對應(yīng)的手語意思。也有來求助的貓咖店主, “有一天貓咖呼啦啦‘闖進’七八個人,大家都不說話,對著店里的貓咪飛快地打著各種手勢,打完就像來時一樣呼啦啦走了”。透明說,一頭霧水的店主越想越害怕,就找到她并發(fā)來了監(jiān)控視頻的錄像。
透明一看,樂了,“是幾位聾人在討論貓咪有多可愛”。
“專業(yè)手語翻譯服務(wù)團”淘寶店“小二”哈哈正在錄制手語歌曲的視頻。
大部分時候,淘寶店的主要業(yè)務(wù)是翻譯手語歌曲。每到國慶節(jié)或?qū)W校運動會、公司年會等時間節(jié)點,都會有買家來尋求相關(guān)服務(wù)。接到訂單后,透明他們會在48小時內(nèi)制作出配合背景音樂打手語的視頻,同時還會錄制一條把歌詞內(nèi)容逐句、慢速打出的教學視頻。有意思的是,不少人因為購買服務(wù)才了解到,自己過去唯一知道的手語歌曲《感恩的心》中的許多打法并非手語,而是無意義的動作。
在杜銀玲的微博里,當下正走紅的《漠河舞廳》已被她翻譯成了手語。聽人或許很難想象,聾人也會喜歡“聽”音樂。杜銀玲的父母告訴她,在兩歲以前,每次聽到兒歌的旋律,她都會跟著手舞足蹈。杜銀玲上初中時,父親送了她一個磁帶機,通過把手放在擴音器上感受它的強弱振動,她覺得自己也能被音樂感染。
杜銀玲一直留著那個磁帶機,一起保留著的還有她兒時的一個愿望:去現(xiàn)場聽一次《她來聽我的演唱會》。
今年9月,聾人音樂節(jié)Deaf Rave在線上舉辦,展播了多個國家聾人的各種表演短視頻,B站Up主徐珉也受邀參加。他用手語表演了說唱歌曲《爸,我回來了》。視頻中,徐珉的手勢精確踩到了這首節(jié)奏奇快的歌曲的每一個鼓點,動作力度十足。此外,和口語歌詞要押韻一樣,徐珉會力求每句手語表達的結(jié)尾都有相似的手形。
一時間,不少網(wǎng)友摩拳擦掌想要挑戰(zhàn)手語版《爸,我回來了》。有人發(fā)彈幕感嘆:沒想到手語能把這首歌的情緒表達得這么充分。無聲,但很炸裂。
“專業(yè)手語翻譯服務(wù)團”開店后的第一個訂單是要求翻譯一句話。透明并不知道買家會把它打給誰看,但她覺得當手勢和面部表情代替語言說出這句話時,畫面一定很美。
那句話是:我看向你的眼里,藏著星辰大海。
(本版照片除署名外,均由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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