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喀喇昆侖

■解放軍報記者 陳小菁

初上高原，新兵王志濤怎么也琢磨不透喀喇昆侖多變的天氣。

傍晚還是晴天，不想很快飄起了雪花。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駐訓點，一頂頂綠色帳篷不一會兒就變成了白色。

走出帳篷，王志濤眺望通往山外的路。雪花打濕了這位列兵的肩膀，遠方的天際泛起微光。

長路蜿蜒，一束光由遠及近……那是團里運輸物資的車來了?；椟S的車燈照亮雪夜，也點亮一顆顆孤寂的心。駕駛員一件件卸下車上的物資，最后遞到官兵手上的是一封帶著體溫的信箋。

這是一封跨越3000公里的信。

信封上的“加急郵戳”訴說著寫信者的真摯情感。拆開信封，一張老照片掉了出來。泛黃的照片上，年輕的戰(zhàn)士穿著軍墾戎裝，臉上曬傷的瘢痕、星辰一樣閃亮的眼睛，讓青春氣息呼之欲出。

信箋上的墨跡已干，深重的情誼揮發(fā)墨香。寫信者名叫“智建”，是一位奔走天路30載的老兵。

那天深夜，整個帳篷都是溫暖的。信箋從一名戰(zhàn)士手中遞給另一名戰(zhàn)士，最后傳到了連隊最年輕的戰(zhàn)士王志濤手中。

捧著信紙，隨著王志濤一字一句的朗讀，老兵質(zhì)樸的話語、娓娓的講述，讓在場的戰(zhàn)友都紅了眼眶。

將時間指針撥回些日子，3000公里外的古城西安，一棟普通居民樓的一扇窗前，燈火明滅。老兵智建伏在桌前寫著什么，神情專注。

老兵手邊，一本舊影集塵封著他的一段軍旅記憶。抬頭望向窗外，他下意識地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鏡，記憶的列車又一次疾馳回到喀喇昆侖——那云端天路，是老兵一生追尋的“故鄉(xiāng)”。

48年前，16歲的智建參軍入伍成為一名汽車兵，從此奔走在高原運輸線上。在離開天路許多年后，一次偶然機會，已經(jīng)64歲的他在電視上看到了新疆軍區(qū)某運輸團戰(zhàn)士何弘林含淚誦讀姐姐家書的情景，不禁深受感動。

那天，智建找出家中的舊軍裝，拿出信紙給老部隊的戰(zhàn)友寫信。

“在死人溝里睡過覺，班公湖邊看過海。那時天路難行，我們隨時準備獻出生命……”離開部隊30多年，老兵始終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兵。智建的兒子智文滔說，為了寫這封信，父親連續(xù)多日構(gòu)思。老兵特別認真，不允許信中有任何涂改，哪怕只是一個標點錯了，都要重來一遍。

最終，老兵完成了這封親筆信。信箋和老照片被牛皮紙和膠帶裹了一層又一層。生怕郵包走得慢，他還叮囑兒子蓋上“加急郵戳”……

“你的青春奉獻在哪里，生命中最美的記憶就留在哪里?！睂ζ嚤鴣碚f，“喀喇昆侖”是記憶深處的溫暖港灣。這4個字，就是他們的目光所及、他們的全世界。

這條路上，汽車兵經(jīng)歷風雪陰霾、天災(zāi)險情，與危險相伴、與死神賽跑。這條路上，他們成長為一個個扛著風雪、向陽出發(fā)的兵。

一個老兵的記憶，就是一群人的記憶，一個時代的記憶。

相仿的年齡、不同的時空，環(huán)境在變、時代在變，汽車兵身上流淌的血脈亙古不變。青春之路，亦是平凡之路。堅守、奉獻的天路精神，是一茬茬天路汽車兵心中最重的砝碼、價值的考量。

箋短情長，寸心難寄。長路向遠，始于腳下。

“青春不是眼前的茍且，還有夢想和遠方?！蹦翘焱砩献x完信，年輕的汽車兵心中的終點更加清晰。奔赴下一個目的地，汽車兵們再次出發(fā)。

“你好，喀喇昆侖?！边@是他們的青春宣言。

一封家書，兩代兵情；老兵思歸，使命傳承——

回望天路 熱血難涼

■鄭強龍 武增強 張啟均

連隊官兵讀信。

那里有老兵的青春，那里有老兵的牽念

華燈初上，五星紅旗點綴街頭。慶祝建黨百年的日子，古城西安氣氛祥和。

城中的石板路、城墻，訴說著40多年前的記憶。

那年夏天，老兵智建從西安最繁華的鼓樓街道出發(fā)，踏上參軍路，走向千里新藏線。今年夏天，老人在家人陪伴下登上鼓樓的城墻。

夜深沉，搖曳的光影在信箋上跳躍?？赐陸c典直播，智建興奮地讓兒子智文滔從皮箱里找出軍裝。坐在書桌前，撥亮臺燈，他打開那本舊相冊，回味著塵封已久的記憶。

1973年，16歲的智建滿懷激情走上高原，成為汽車兵。云端天路、高原達坂，見證著這位汽車兵難忘的熱血青春。

兒子智文滔記得，小時候不知道什么時候才過年，母親常說，父親回家就過年了。團圓，對于普通人來說不過是一張回家的車票，對于智建一家卻來之不易。

那個冬天，妻子抱著1歲多的智文滔到新疆探親。那時，智建帶車從阿里往葉城執(zhí)行任務(wù)。在庫地達坂，車隊遇到塌方無法前進。母子二人在葉城等了15天，沒能等到智建。

眼看假期就要結(jié)束，妻子臨行前給丈夫留下一封信，還有一張兒子的周歲照片。任務(wù)歸來，智建捧讀妻子的書信，淚如泉涌。沒休整幾天，他揣上照片和信，帶著車隊又一次出發(fā)了。

女兒智文娟出生那年，智建一整年都在天路執(zhí)行任務(wù)。每次任務(wù)結(jié)束，他就給女兒寫一封信?？忌洗髮W那一年，母親將珍藏的家信交給即將離家的智文娟。女兒說，自己終于讀懂了深沉的父愛。

常年奔波天路，汽車兵隨時要面對不可預(yù)測的危險。

一次，智建和戰(zhàn)友一同運輸物資，在界山達坂車輛突然拋錨。當時沒吃沒喝的他們，從中午苦撐到傍晚，依然等不來一輛上界山的車。

3月的界山達坂，夜間溫度驟降，他們擔心這一次會挺不過去。

當晚界山達坂下起了雪，智建與戰(zhàn)友裹著被子和軍大衣，睡在卡車底下。半夜他凍得實在挺不住了，想抽支煙緩緩，可天氣實在太冷，打火機也“罷工”了。絕望之際，一輛從新疆方向進入新藏線的地方車輛路過，這才帶他們離開了冰冷的達坂……

在那個年代，奔走天路是需要勇氣的。

從新疆葉城出發(fā)到阿里，最快也要20天。智建回憶當時路況不好，危險頻發(fā)，每次出任務(wù)，粗棉布料的襯衣經(jīng)常被冷汗粘在脊背上。

冬天行車，喝水更是難題。智建記得，冬天車里沒有暖氣，水壺里的水早已凍成冰坨，那個時候想在路上喝一口水不知有多難。隨車的班長用螺絲刀戳碎水壺中的冰塊，每次吃一口碎冰，滿嘴都是汽油味……

這個水壺，智建一直珍藏在身邊。

“年紀大了，當年陪我征戰(zhàn)天路的‘老古董’，如今都成了歲月的見證?！敝墙ǖ募抑校瑪[放著各式各樣“老古董”：勛章、紀念鋼筆、紀念陶瓷杯，“不舍得扔，看到這些老物件，就像我還在天路堅守一樣?！?/p>

親不夠云端天路，忘不了高原達坂。那里是老兵的青春，那里有老兵的牽念。

年輕時的智建。

只想好好看一看，自己當年征戰(zhàn)的地方

2012年，智建只身騎自行車重走了一趟天路。

“那一趟特別開心，感覺又一次在守護我的天路。”智建說，那是一次真正的回歸。

動身之前，智建翻出了40年前曾經(jīng)使用的天路地圖——一張用鉛筆認真做過標注的西藏公路交通圖。隨身攜帶這張圖，在智建看來是對當年堅守歲月的致敬。

途中，一支部隊的運輸車隊從智建身邊駛過。他停下來，向著車隊敬禮，又目送車隊離開。幾天后，老兵又一次遇到了這樣的運輸車隊。

當智建再次向車隊敬禮時，排頭的汽車緩緩?fù)Ａ讼聛怼Ｒ幻麕к嚫刹孔叩街墙ㄉ磉?。得知他是一位曾?jīng)守護天路的汽車兵，這名干部懷著敬意向他敬禮。那一刻，智建無比自豪：“我覺得自己還是當年那個年輕人，那個守護天路的汽車兵?！?/p>

當智建騎行到一處達坂時，他的眼前浮現(xiàn)昔日的場景。

在這條熟悉的雪山達坂前，智建曾2次拋錨遇險。如今，再次走過這個達坂，老兵卻希望時間能走得慢一點——“只想好好看一看，自己當年征戰(zhàn)的地方?！?/p>

途中休息時，智建會用手機拍攝一些熟悉的風景。他把當年的老照片連同新拍攝的照片一起發(fā)到了微信朋友圈：“如今一些難走的通道，保障措施更完善；一些危險的達坂，修了緩沖的隔離帶……車行天路，風景依舊。祖國發(fā)展日新月異，天塹正在變通途?！?/p>

那次騎行之后，智建的故事被媒體報道，他的老部隊聽說了他的故事，專門派人來看望他。

去年大年三十，連長高洋璽撥通了智建的電話。那一晚，老兵和連隊官兵一一交流，年輕的汽車兵和老前輩聊了許多。

老兵智建重走天路。

戰(zhàn)友們，老兵想你們

今年“七一”前夕，團隊邀請數(shù)十位老兵“團圓”——通過視頻連線，老兵和新兵在天路團聚。

再次見到熟悉的戰(zhàn)友，智建激動萬分。更令他激動的是，看到了一個個年輕的面孔?！翱吹侥銈儯蚁氲搅俗约?0年前的樣子……”智建說著說著，眼睛濕潤了，“戰(zhàn)友們，老兵想你們?！?/p>

上士耿直港的父親曾經(jīng)也是一名天路汽車兵。他說：“父親當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和當年的戰(zhàn)友團圓?！?/p>

想念天路，更想念當年一起奔走天路的戰(zhàn)友。視頻連線中，許多老兵都表達了這樣一個觀點：青春不能回頭，一定要珍惜當下。

新兵和老兵，班長和列兵，天路上割舍不斷的是戰(zhàn)友情。上士王云剛連線了當年自己的班長李勇。李勇已經(jīng)退伍回鄉(xiāng)，在云南麗江開了一個小型運輸公司。

去年，李勇想念天路和天路上奔波的汽車兵，便利用休假時間自費帶著車隊回到天路。一路上，他將事先準備好的物資，送到沿途兵站、送到休息的汽車兵手中。巧的是，王云剛也在天路執(zhí)行任務(wù)。那天，他所在的車隊和李勇的車隊在庫地兵站相遇了。

當時，李勇卸下車上的物資，準備起程去下一個兵站。王云剛駕駛的汽車正巧駛?cè)氡敬箝T，他一眼就望見了班長那熟悉的身影。

小伙子激動壞了，一邊鳴笛一邊高聲喊道：“班長，是你嗎？”

熟悉的聲音，瞬間擊中了老兵李勇的心房?？吹轿羧瞻嗬锏膽?zhàn)友王云剛，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兩人分別3年后的第一次重逢。時值寒冬，那次重逢讓兩代汽車兵的心，暖了整整一季。

這次連線，李勇告訴王云剛：“期盼再次回到天路，期盼著和戰(zhàn)友們團圓的日子?！边@句話，老兵是說給昔日戰(zhàn)友的，更是說給每一位堅守在天路的汽車兵的。

團圓，是每一名離開天路老兵的期盼。團圓，也是如今堅守天路汽車兵的期盼。

團機關(guān)干部夏春迎撥通了妻子的視頻電話。熟悉夏春迎的人都知道，他那個可愛女兒晶晶，學習成績在學校數(shù)一數(shù)二。

那次休假回家，女兒學校開家長會，班主任讓夏春迎上臺交流心得。夏春迎走上講臺，沉吟許久說：“身為軍人，我沒有時間陪伴孩子。今天看到孩子的成績，是我作為父親最大的幸福。”

那天，掌聲響起的時候，淚水模糊了夏春迎的雙眼。

這次視頻連線，夏春迎和女兒約定：暑假來了，一家人在天路團圓。掌聲又一次響起，這一次，夏春迎的眼中沒有淚水，只有燦爛的笑意。

智建給連隊寫信。

老兵，永遠在路上

離開喀喇昆侖的汽車兵，都有一顆思歸昆侖的心。

智建伏在書桌上，鋪展開信箋，懷著一腔藍墨水般純?nèi)坏男木?，給遠在喀喇昆侖的汽車兵們寫信。

寫信是一種心靈的回歸。收信則是一次心靈的追溯。

連長高洋璽，在風雪中組織官兵朗讀了這封帶著溫度的來信。

信中，智建分享了一個畫面——

那次智建帶車送年貨，突然遇上暴風雪，道路被大雪覆蓋，氣溫驟降到-30℃。通訊中斷、無法和部隊取得聯(lián)系，智建和他的班長兩個人互相鼓勵，一人蹚著沒膝的雪找路、一人駕車，最終駛出界山達坂，將年貨運抵目的地。

如今，新藏線的路面全程硬化，運輸車也早已更新?lián)Q代?？吹狡嚤{駛國產(chǎn)新型軍用運輸車輛的新聞，智建激動萬分：“我真替大家感到高興，為我們?nèi)找鎻姶蟮淖鎳蛙婈牳械礁吲d！”

四級軍士長鄭海濤在天路上跑了12年，他特別想對老兵智建說：“請放心吧！我們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繼續(xù)在天路上堅守使命！”

官兵寫給老兵的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