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看守所近兩個月了，但小蔣依舊每天都在擔心會被重新“抓”回去。一年前，小蔣還是湖南省吉首市的一名初二學生；現在，他是取保候審的犯罪嫌疑人。

將時鐘撥回2019年5月17日，那天在吉首二中校園內發(fā)生了一起傷人事件，改變了小蔣的人生軌跡。當天中午，學校男廁所里，還差一個月滿15歲的小蔣，被同年級的15名學生圍著：對方一人上前，將小蔣摔倒在地，隨后十余人一擁而上，對他拳打腳踢。

▲16歲少年小蔣

混亂中，小蔣拿出一把事先準備好的折疊刀亂舞，刺傷了圍攻他的3名同學。其中，兩人為重傷二級，另一人為輕微傷。

吉首市人民法院認為，這是一起以多欺少、以眾凌寡的校園暴力案件，在被動、被欺凌的孤立無助狀態(tài)下，面對他人圍毆，小蔣進行反擊，構成正當防衛(wèi)。2020年7月6日，法院一審判決小蔣無罪。

▲檢方認為，小蔣并非孤立無助，可向師長求助卻未求助。

不過，檢方則持截然相反的意見。在小蔣被無罪判決后的第十天，吉首市人民檢察院提起抗訴，認為小蔣并非孤立無助，可向師長求助而未求助，最終將二人刺成重傷，不構成正當防衛(wèi)，應當以故意傷害罪追究其刑責。

而小蔣始終認為自己是“正當防衛(wèi)”，認為對方無事生非，主動動手毆打他，小蔣拿刀是沒有辦法，只是為了保護自己。據悉，兩名受傷學生的家屬一致對一審判決結果不服，希望上級法院“公正判決”。紅星新聞記者了解到，目前，該案正在二審階段，暫未明確開庭時間。

【事先準備的折疊刀】

事發(fā)當天，小蔣的同班同學孫某彬帶著6名外班學生來到教室。幾名外班學生首先進去，喊小蔣“去廁所”，被小蔣拒絕了。

根據吉首市人民法院審理查明的案件經過，孫某彬見狀，親自走進教室，再次喊小蔣“去廁所”并表示，“如果你不去，我們就強行把你帶過去?！毙∈Y被迫跟著7人去了學校一樓的男廁所。

而這已經不是小蔣第一次被喊到廁所去了。在廁所內，即將發(fā)生的是，15名學生與小蔣之間的一場肢體沖突。

紅星新聞記者注意到，一審判決書內容顯示，小蔣與孫某彬性格不合，此前發(fā)生過口角。事發(fā)當日上午早讀前，孫某彬等人假稱“商量事情”，將小蔣喊到廁所。在廁所，孫某彬告訴小蔣“我要打你，你怎么辦”；小蔣回應，“要打可以，但不要在學校里打，放學后到外面單挑?！?/p>

早讀課后，小蔣上廁所時，遇到了孫某彬、胡某等五六名學生。孫某彬叫小蔣過去，被拒絕。一名身材較胖的學生強行拉拽小蔣過去，有人拉扯了小蔣的衣領、踢了一腳，隨后有人喊“上課了”，孫某彬、胡某等人便離開了，“這次沒有打成?！?/p>

據了解，胡某也是該校初二年級另一個班的學生，同樣與小蔣有矛盾。根據一審判決書內容，一次春游時，小蔣與同班女同學講了幾句話，被胡某認為“招惹了他女朋友”；胡某要求小蔣給他買包煙賠禮道歉，否則就要打他。

對此，小蔣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花7元買了一包紅旗渠牌香煙，但胡某嫌煙“太差”，沒有收下。

事發(fā)當天上午第二節(jié)課后，孫某彬在廁所又遇到胡某等人。一人“煩躁小蔣”，另一人認為小蔣“欠一包煙”，兩人商量之后，都決定要打小蔣。

“要打小蔣”的人越來越多了。午飯后，孫某彬、胡某等15名學生在廁所里，當孫某彬提出“放學后與小蔣單挑”的意圖后，胡某等人說，“要打就中午打，放學后難得等人?！?/p>

▲小蔣傷人時使用的折疊刀（圖樣）

2020年9月1日，小蔣向紅星新聞記者回憶稱，當他明確拒絕去廁所后，孫某彬“威脅我說不去的話，到了學校外面喊社會上的人打我”；于是，小蔣從課桌內拿出一把折疊刀（非管制刀具），藏在右手衣袖內，跟著孫某彬等人去了廁所。

根據小蔣的供述，折疊刀是事發(fā)前一天，一名同學丟在他桌上的，“前一天胡某來找我說要打我，很多同學過來問我怎么回事，其中一人把刀丟在我桌上，我就收了起來。聽到胡某說要打我，我一直坐在位子上沉默，不知所措，沒有抬頭看，所以不知道是誰把刀給我的?！?/p>

【15人與1人的沖突】

“我知道他們要打我，我拿工具刀就是想嚇一嚇他們，讓他們別打我?！毙∈Y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但事發(fā)時，他還沒來得及嚇唬對方，就被一名高個學生放倒在地。

小蔣說，到了廁所他才看到，里面已經有七八名學生在“等他”。走進去后，小蔣站在一邊，另一邊是胡某、孫某彬等15人，他們將小蔣圍了起來。

除了孫某彬，其余14人都不是小蔣的同班同學。小蔣對紅星新聞記者說，這些學生他絕大多數都不認識，被圍住時，也沒有任何人和他說話。

根據胡某的證詞，小蔣被圍住后，問了句“你們誰先來打我”；另一名參與圍毆小蔣的學生也說，小蔣問“哪個開頭打我”。胡某等人商量后，決定由個子高的陳某林首先動手。

胡某、孫某彬、小蔣等人的講述，及法院審理查明的事實，還原了這起傷人事件的大致經過：陳某林走上前，用左手勒住小蔣的脖子，小蔣一下就被摔倒在廁所的地上；同時，陳某林也被小蔣拉倒在地，兩人扭打在一起。

▲雙方發(fā)生沖突所在的男廁所

此時，其他學生便一擁而上，對著小蔣拳打腳踢。根據一審判決書，受到眾人毆打的小蔣，拿出事先藏好的折疊刀亂舞，將陳某林的腰部左側、背部捅傷，將吳某的左大腿劃傷。

毆打大約持續(xù)了一分鐘，大家便停手散開。吉首市人民法院在判決書中如此描述：小蔣從地上爬了起來，背靠廁所蹲坑的矮墻，無力地坐在地上。

“這時，另一名學生陳某濤從背后掌摑小蔣，小蔣轉過身，用折疊刀向陳某濤捅了一刀。其余學生再次一擁而上，打了一陣后散去?！狈ㄔ涸谂袥Q書中稱。

小蔣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坐在地上，“頭很暈，一個人又跑過來扇我一耳光，我被扇得暈頭轉向，以為他們又要來打我了，就用折疊刀刺向了他。他們繼續(xù)踢我，踩我的頭，然后散去了。我身上很多淤青，手也被劃傷了。”

眾人散去時，小蔣放了一句“狠話”：“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小蔣對紅星新聞記者說，當時之所以說這樣的“狠話”，是因為“我打不過他們，只能罵一下他們，口頭上占一點便宜，出一下心里的委屈?！?/p>

被刺傷的3名學生陳某林、陳某濤、吳某被送到醫(yī)務室治療。后經鑒定，陳某林、陳某濤的損傷程度為重傷二級，吳某的損傷程度為輕微傷。

小蔣獨自回到教室后，發(fā)現對方幾人在醫(yī)務室治療，便趕到醫(yī)務室門口，拍打大門，被同行師生勸阻后方才離開。陳某林、陳某濤等人說，他們在醫(yī)務室內，聽到小蔣在門外一邊拍門一邊喊叫“捅死二人”之類的話。

“那時我覺得很委屈。我的手也受了傷，我就跑去敲醫(yī)務室的門，想讓醫(yī)生先給我治療。他們先打了我，還優(yōu)先治療，我心里不服氣。”小蔣說，被勸阻離開后，他用衛(wèi)生紙簡單包裹了傷口，直到下午三四點才到小診所進行包扎。

【“被排擠”的外地學生】

回憶起去年的事，吉首二中的數學老師、小蔣的班主任石英利仍覺得十分遺憾。

石英利說，小蔣不是調皮搗蛋的學生，成績在班上能排十來名，在全年級也是中等偏上，數學成績尤其好。平時午休期間，石英利會把小蔣和其他一些數學成績好的學生帶到辦公室輔導功課。

但事發(fā)那天（2019年5月17日），學校恰好在開教師大會，石英利沒空輔導功課，小蔣留在了教室里。

▲案發(fā)時小蔣就讀于吉首市第二中學

小蔣的爺爺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們一家是湖南省邵東人，小蔣3歲時，父親因病去世，母親在吉首市打工，孩子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長大，上初中時才轉學到吉首二中就讀，“轉學過來時還降了一級，所以年紀比同年級的孩子大一點?！?/p>

石英利也說，小蔣作為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初中才轉學過來，“和吉首的孩子不熟悉，口音上不能融入這邊。他講普通話，其他孩子講湘西話。所以顯得有些內向?！?/p>

“如果那天他第一時間和我講了，可能也不會這樣了。感覺他非常沖動?！睂τ谌ツ臧l(fā)生的這起校園沖突，石英利說。

但小蔣對此有不同的看法。他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在學校里，他時常因為“外地人”的身份遭到其他學生的排擠、打壓，“初一剛轉學過來的時候，也被別班的學生欺負過，我和老師反映了，但最終學校只是批評了他們，沒有怎么處理。我就覺得找老師沒用?！?/p>

石英利向紅星新聞記者證實，小蔣初一時被其他班同學毆打過，“我們班在3樓，另一個班在一樓。他站在樓上往下看，對方就說‘你看我了’，雙方發(fā)生了矛盾?？赡苁桥艛D他是外地學生，他馬上給我講了?！?/p>

石英利說，那一次小蔣被欺凌后，“對方給了一定的賠償，雙方家長也談好了。當時都處理好了，他沒有和老師講過他心里不服?？赡芤虼舜嬖谝恍┬睦黻幱埃恍湃卫蠋??！?/p>

在石英利看來，單親家庭長大的小蔣，性格與別的孩子有所不同，“很多事情不愿意和老師、家長講，他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思考問題，更愿意用自己的方式來處理。就這件事而言，我不能講誰對誰錯，但從平時表現來看，他并不壞，他是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非?？蓱z?！?/p>

“受傷的那方非常痛苦，他也是一樣?！笔⒗f，這件事情也給了學校、老師一些教訓，“管理一定要到位，要與學生、尤其是內向的學生多溝通?！?/p>

2019年8月7日，小蔣被刑拘，直到2020年7月法院一審作出正當防衛(wèi)的無罪判決后才走出看守所，被羈押了近11個月。

【無罪的一審判決】

在吉首市人民法院看來，這是一起以孫某彬、胡某為首的“以多欺少、以眾凌寡的校園暴力案件”。

法院在判決書中表示，孫某彬僅以“煩躁小蔣”為由毆打小蔣，胡某以“小蔣和他所謂的‘女朋友’（小蔣同班女同學）講了幾句話為由”毆打小蔣，孫某彬、胡某的行為并不是約架，而是典型的欺凌、霸凌行為。

“并且，即使是約架，二人約好的是單挑，且是準備放學后到校外單挑，但其后發(fā)生的事件性質已發(fā)生轉變，即由孫某彬和小蔣的單挑，演變成15人對小蔣的毆打?！奔资腥嗣穹ㄔ悍Q。

法院認為，當孫某彬第一次將小蔣喊到廁所，并告知小蔣“我要打你，你怎么辦”時，無論小蔣怎么回答，都不能改變他被欺凌的事實；小蔣在午飯后去廁所打斗，也不是出于自愿、主動，而是在對方多人的脅迫下，經過兩次催促才去的。

對于兩人被刺重傷的情形，法院認為，陳某林先動手勒住小蔣的脖子，把小蔣摔倒在地，然后騎坐在小蔣身上進行毆打，其他人也上前進行圍毆，“在此情況下，小蔣出于反抗自衛(wèi)，亂舞手中的折疊刀，刺傷陳某林；陳某濤掌摑小蔣，小蔣在又被毆打的情況下捅傷陳某濤?！?/p>

“小蔣是在被他人毆打、生命受到嚴重威脅的情況下，被迫實施的自衛(wèi)反擊?！奔资腥嗣穹ㄔ悍Q。

針對小蔣事先準備折疊刀的行為，法院認為，使用為預防不法侵害而攜帶的防范性刀具，不影響正當防衛(wèi)的成立，“小蔣在被告知要被打、且早讀下課后已被多人推搡踢拽、被多人脅迫到廁所的情況下，為預防不法侵害而攜帶了一把非管制折疊刀，這一行為的目的，不是為了實施故意傷害，而是為了對可能發(fā)生的不法侵害而進行的防衛(wèi)準備?！?/p>

同時，法院還認為，小蔣的反擊行為沒有超出必要限度，在反擊、反抗的過程中，刺傷了對他實施暴力侵害的陳某林、陳某濤后，并未再繼續(xù)實施傷害行為。

▲吉首市人民法院稱，小蔣始終處于被動的、被欺凌的孤立無助狀態(tài)。

吉首市人民法院稱，整個事件的發(fā)展過程中，小蔣始終處于一種被動的、被欺凌的孤立無助狀態(tài)，從打架的犯意和傷害行為的實施，都是被動、被迫的，雖然期間小蔣問過“你們誰先來”，事后也講過“你們在座的都是垃圾，是弟弟”之類的話，但不能改變其被欺凌、被霸凌、被動應對的狀態(tài)及整個事件的性質。

法院認為，小蔣系受校園欺凌對象，孫某彬、胡某、陳某林等15人都是去毆打小蔣或者去“撐場子”，小蔣被十余人圍毆時進行自衛(wèi)，造成實施欺凌的同學受重傷，這一行為屬于正當防衛(wèi)。

▲法院一審認定小蔣正當防衛(wèi)

2020年7月6日，吉首市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認為公訴機關指控小蔣犯故意傷害罪的理由不成立，判處小蔣無罪。

【要求追責的檢方】

走出看守所后的小蔣感覺“重獲新生”。目前，小蔣是等待法院二審的犯罪嫌疑人，回到了邵東老家重新上學，原來的同班同學都已經初中畢業(yè)了，“在里面不能上學，浪費了我11個月的青春?！?/p>

吉首市人民法院的無罪判決結果，未被檢方認同。2020年7月16日，吉首市人民檢察院向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中級人民法院提出抗訴，要求以故意傷害罪追究小蔣刑責，“本院依法審查后認為，該判決認定事實錯誤，定性錯誤、適用法律錯誤?！?/p>

法院認為小蔣“處于被動、被欺凌的孤立無助狀態(tài)，在多人脅迫下去到廁所打斗”，對此，吉首市人民檢察院在《刑事抗訴書》中稱，“脅迫，應該是指讓人不能反抗或者不敢反抗被迫的行為，而本案的實際情況是，案發(fā)當時處于學校這一特殊環(huán)境內，小蔣并非孤立無助，可以尋求老師的幫助，可以給家長反映，甚至可以坐在教室內對對方的無理要求置之不理?！?/p>

檢方稱，小蔣沒有采用上述正當合法的維權途徑來保護自己，而是準備刀具用于斗毆，“被動應約，不能成為正當防衛(wèi)的合理前提?！?/p>

吉首市人民檢察院認為，雖然小蔣供述，他準備刀具是為了防衛(wèi)，但在具體案發(fā)過程中，他在對方的兩次催促下，便跟著孫某彬來到現場，并問“誰先動手”，以及在斗毆中積極拿出刀具與他人斗毆，事后也繼續(xù)追趕被害人，從事實和證據表明，小蔣準備刀具已經排除了防衛(wèi)的可能，斗毆的故意明顯，不能認定正當防衛(wèi)。

▲檢方認為，小蔣隨身攜帶折疊刀防身，有傷害他人的主觀故意。

吉首市人民檢察院稱，小蔣與對方約架后，將兩被害人刺成重傷，具有傷害他人的主觀故意，實施了傷害他人的客觀行為，造成了兩人重傷的客觀后果，主客觀相一致，其行為構成故意傷害罪。

已經年滿16歲的小蔣，至今認為自己是“正當防衛(wèi)”。他對紅星新聞記者說，他與對方沒有太大矛盾，但對方約集10余人主動打他，“我拿刀不是想傷害他們，就是想嚇唬他們，誰知道他們一上來就把我放倒、拳打腳踢?！?/p>

小蔣還說，經歷了這件事，他也有了反思，當時因為對老師不信任，所以沒有選擇向老師求助，“還是有些沖動了，應該跟老師講，如果老師沒處理好，應該跟家長講。我不該一個人去處理。”

對于一審判決的結果，兩名受傷學生的家屬同樣表示不服。陳某濤的母親對紅星新聞記者說，“在學校打架，不能說我孩子的錯，也不能說他的錯。但是把我孩子傷成這樣，怎么能說他無罪呢？”

陳某林的父親也說，對于法院一審將該案定性為“校園霸凌事件”，他不予認可，“事情開始發(fā)生時，雙方都沒有向老師反映，解決問題的方式就是錯誤的。而且在事情發(fā)生的前一天，他就有預謀地拿刀。說他是‘正當防衛(wèi)’，是說不過去的?！?/p>

“大家都是赤手空拳，而他預謀性地拿了刀。”陳某林父親說，如果二審也認定小蔣正當防衛(wèi)的話，他會考慮請律師，“肯定是不認同的。”

陳某林父親還提到，他兒子受傷后醫(yī)療費用花了2萬余元，事發(fā)后，雙方曾就賠償問題進行調解，他曾提出10余萬元的賠償，但小蔣家屬不同意，雙方沒有達成調解，“法律應該持公平公正態(tài)度，該賠償就賠償，不該賠償就不該他賠償。孩子（小蔣）是未成年，他判刑不判刑，對我們有什么好處？”

紅星新聞記者 劉蘋 王劍強 發(fā)自湖南吉首

編輯 郭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