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布時間:2020-02-04 11:31 | 來源:澎湃新聞 2020-02-03 16:27 | 查看:1087次
原創(chuàng)孔娘子廚房孔娘子廚房
這是一篇我寫在2005年發(fā)表在《現(xiàn)代家庭》雜志上的文章,之所以又翻出來看,是因為看到“上觀”公眾號上那篇“31年前,1250萬人的上海,31萬人感染甲肝,我們是這樣戰(zhàn)勝它的”回顧報道,32年前我的親身經(jīng)歷也曾那么苦澀。
目前抗擊“新冠肺炎”的形勢仍然嚴峻,回顧是防止我們太悲觀,因為事過之后,也許在此一疫中我們都會留下一些值得珍惜的片段。
在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中,有一段珍貴的日子,整個屬于黃色。
1988年,上海曾經(jīng)歷一場“甲型肝炎”流行的恐怖。我記得很清楚,那天下班回家,路過新村的菜攤,看見有毛蚶賣,興奮地買回家洗凈,用開水一燙,就和同樣嗜海鮮的老公大吃起來。我的女兒3歲,不好好吃飯在地下跑,我拿了毛蚶肉追她,硬塞到她嘴巴里,被她一再吐出來。
只隔了一個星期左右,我突然上吐下瀉,老公抱著女兒扶著我去醫(yī)院打點滴,然后把我送到媽媽那兒,他抱了女兒去奶奶家。瀉到第二天,我人不行了,隨媽媽去地段醫(yī)院看病,突然在門口軟下來,連門檻也跨不過去。這時,整個上海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多起“甲肝”,一檢查,我也被判患了“流行性甲肝”。
隨著甲肝患者人數(shù)呈幾何式增長,傳染病毒一傳十,十傳百,人們像被機關槍掃射似的一排排倒下來,醫(yī)院人滿為患,恐怖情緒彌漫了整個上海。我被隔離在媽媽家的亭子間,全身乏力,眼睛蠟黃。媽媽跑上跑下幫我煮豬肝湯,鯽魚湯。像送牢飯一樣,放在門口讓我拿進去吃。樓上還有哥哥一家,我不敢出門,除了用那里的廁所。
哥哥很緊張,聽見我上樓耳朵就豎起來,我一離開馬桶,他就跑過來消毒。一天我軟弱地靠著墻壁移上樓,哥哥發(fā)火了,讓我身體騰空,因為他的小女兒喜歡摸墻壁的?;氐酵ぷ娱g,我的眼淚止不住流。我是很慚愧,嫁也嫁出去了,生病了還要回家麻煩媽媽,連累哥哥。我更是想念我的女兒,想念老公。
可是老公為什么不來看我呢?女兒呢,在奶奶家會不會整天哭?家里沒有電話,我干巴巴地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沒有人說話,沒有書看,感到很委屈。一天,突然我聽到樓下電話間阿姨叫我的名字,媽媽趕緊跑下去幫我聽,回來驚慌地告訴我,你老公也得了甲肝,被隔離到浦東自己的家了!現(xiàn)在好,一家人分三個地方!媽媽累得氣喘吁吁,她一向是個享福人,現(xiàn)在為了我,連腳底板都走痛了。
可是我聽到這個消息,只沮喪了一會兒,小學數(shù)學里學的“合并同類項”“嘟”地一下從頭腦中冒出來,黃黃的臉上露出欣喜。我翻身坐起來,對媽媽說,我要回浦東去,和老公會合,反正兩個人是同一種傳染病,要死要活都要在一起??粗鴭寢尯塥q豫也很疲憊的神情,我更堅定了回去的念頭。
媽媽無奈,怕我路上撐不住,便拿出錢來,叫我坐出租車回家。那時的出租車司機和電話間、商店里的人一樣,看見有人臉色黃,便要起疑心,不敢為他服務,連他的鈔票都不敢要。大街上,到處彌漫著酒精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把自己包裝了一下,表面很鎮(zhèn)靜地跳上一輛出租車。大氣不敢出地回到浦東。老公沒有料到有人會“探監(jiān)”,出來開門的時候一臉惶惑。見到是我,開心得哈哈大笑。我一看,這哪里還是我以往面皮白皙的老公,整張臉黃得像一張臘光紙,眼白也是黃的,再一笑,相當可怕。
老公說,自己發(fā)燒好幾天,也沒有人端水給他,憋了幾天,才戴了帽子和口罩去公用電話間給我通風報訊的,打完電話被旁邊一個女人瞥見臘黃眼珠子,那女人怪叫一聲,像見了鬼似的,他連忙逃走。老公夸我聰明,和他心通,能回來和他同甘共苦。我抱著他哭了,責怪自己不好,把病毒傳染給他。
老公說,你也太孤陋寡聞了,有關方面已經(jīng)調(diào)查出來,我們都是被污染的毛蚶害的。你知道那幾船被甲肝病人的糞便污染的毛蚶害了上海多少人嗎?三十多萬!此事已因發(fā)病人數(shù)之多、影響之深、經(jīng)濟損失之重而震驚世界。
我們兩個甲肝病人,不幸而又有幸,關在浦東新村的房間里,除了吃就是睡,如果沒有一臺電視機,仿佛與世隔絕。我們體質(zhì)很弱,說不了很多話就會昏昏睡去,爬起來煮點粥吃些醬菜,再睡。有時我早醒來,就著陽光側臉看著老公。自從結婚生孩子以后,每天忙忙碌碌往返黃浦江兩岸,送孩子,上班,買菜、燒飯,免不了為了一些瑣事拌嘴,好像從來沒有這樣清閑過,我也從來沒有這樣長久地看他的臉,撫摸他。
老公醒來了,微笑著說,怎么樣?有力氣啦?要聽醫(yī)生的話,女兒還等著我們早點去接她呢。我笑了,我們乖乖地手拉手看天花板,稱贊女兒的精怪,想象著如果那天她被我逼迫,吃下那有毒毛蚶,后果不可設想。而三歲的女兒如果得病有個三長兩短,我做媽媽的跳進黃浦江也贖不了罪了。
甲肝病人從發(fā)病到恢復大概需要一個月左右時間,那一個月中,我們無人打擾,偶爾出去買點菜,也不敢多去公用電話間,怕招人嫌。在深居簡出的日子里,我老公拿到了去日本留學的入學通知書,開學在即,他更迫切希望GPT指標降下來,臉上的黃疸褪去,可以順利過關。可是越急越不行,一個多月以后,我拿到合格的化驗單,可以解禁了,而他的指標仍然沒有合格。
我實在等不了他了,決定獨自去看望女兒,把女兒抱到媽媽那兒去,讓她奶奶休息。老公耍賴,像孩子一樣,一定要跟著我去看女兒。我讓他發(fā)誓決不碰孩子,也不跟她說話,只是隔三步路看看而已。
我穿了一套新衣服喜氣洋洋的,老公理屈辭窮、偷偷摸摸似地跟著我來到復興路奶奶家。天哪,一個月不見,女兒妞妞長大很多,梳了小辮子倚在大門上吃香蕉。我彎下身來對她說:“妞妞,叫我呀!”想不到妞妞的眼珠骨溜溜轉了很久,竟然叫了我一聲“阿姨”!我忍不住“哇”地一聲哭出來,抱起她說,我是媽媽呀,我是媽媽呀,妞妞怎么連媽媽也不認識啦。怎么搞的啦!
我一點也沒有察覺,這時妞妞的奶奶已經(jīng)不高興了,她吃辛吃苦帶了孩子一個多月,我見面連一句好話也沒有給她說,反而像女兒受到虐待似的痛哭流涕。我老公機靈,連忙跨前一步對他媽媽說好話,并使勁向我使眼色。我們不能一起在奶奶家吃飯,我像撿到失而復得的寶貝,要抱女兒走了,這時老公顯出纏綿來。
有孩子的女人就是這樣奇怪,前幾天還和他好得像新婚,見到孩子就把老公完全忘記。我忘了他接下去又要被關到浦東孤零零地生活,直到GPT檢驗出來正常。老公很有涵養(yǎng)地建議我們?nèi)齻€人一起去公園走一走,那里空氣流通。好吧。我們?nèi)齻€人一起去了復興公園,老公和我們母女隔著三步路的距離,像一個陌生叔叔似的和妞妞搭話,討好她,而一有接近女兒的跡象就被我大喝一聲。
終于我?guī)еゆせ氐綃寢屇抢?,想住幾天。但是想不到家里居然多了個半歲的小毛頭,原來我嫂子也得了甲肝,而我哥哥遠在日本。媽媽忙得一塌糊涂,沒有留我,現(xiàn)在我也忘記了結果是和女兒流浪到哪里去了……
1988年那一場流行性甲肝帶給我一片混亂的回憶,在這片混亂的黃色中,惟有一段湖面般平靜的日子是美麗的,那種相濡以沫、相依為命的美麗種在我的心里。以后,每當有什么不順心的事來臨,我就想,我不是一個人,我們有兩個人。不,還有妞妞,我們有三個人!
1988年上海這場甲肝流行,31余萬人感染,死亡47人。
我老公在GPT指標正常以后,馬上飛赴日本,開始了他的留日生涯。
(寫于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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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32年前在上海,那段因患“甲肝”被隔離的日子 | 孔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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