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布時(shí)間:2019-08-03 21:30 | 來源:光明日報(bào) 2019年08月03日 11版 | 查看:1378次
戰(zhàn)國秦漢之際黃帝崇拜興起,時(shí)人多假托黃帝著書立說。司馬遷撰《五帝本紀(jì)》時(shí),黃帝生平事跡已是眾說紛紜、真?zhèn)坞y辨,以至于讓司馬遷發(fā)出“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的感嘆。那么,從“百家言黃帝”到“自成一家言”,司馬遷究竟是依據(jù)什么進(jìn)行取舍的呢?本文擬結(jié)合“百家言黃帝”的具體語境,試圖還原《史記》塑造黃帝形象的過程。
司馬遷撰《五帝本紀(jì)》,《大戴禮記》之《五帝德》《帝系姓》是其最主要的依據(jù)。《五帝本紀(jì)》對此有明確交代:“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予觀《春秋》《國語》,其發(fā)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薄妒酚浰麟[》注曰:“以二者皆非正經(jīng),故漢時(shí)儒者以為非圣人之言,故多不傳學(xué)也。”漢儒不傳學(xué)此二篇,是因?yàn)樗麄儜岩善洳⒎鞘ト酥?。《小戴禮記》就不傳此二篇。因此,司馬遷據(jù)《五帝德》《帝系姓》為黃帝立傳,有必要先對二者的真?zhèn)芜M(jìn)行驗(yàn)證。
首先,司馬遷以可信度最高的先秦史書《春秋》《國語》對《五帝德》《帝系姓》進(jìn)行驗(yàn)證。《五帝德》所載黃帝事跡,大致可歸納為兩方面:一是黃帝的“武功”,即“與赤帝戰(zhàn)于版泉之野,三戰(zhàn),然后得行其志”?!秶Z》《左傳》對此皆有記載。二是黃帝的“德行”,即“時(shí)播百谷草木,故教化淳鳥獸昆蟲”等?!秶Z》對此亦有記載,《魯語上》中已出現(xiàn)“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cái)”之說?!兜巯敌铡匪淈S帝世系,《國語·魯語上》亦有相關(guān)記載:“有虞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堯而宗舜。夏后氏禘黃帝而祖顓頊,郊鯀而宗禹。商人禘嚳而祖契,郊冥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p>
其次,司馬遷還進(jìn)行了大量的實(shí)地考察?!段宓郾炯o(jì)》云:“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fēng)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薄妒酚浰麟[》注曰:“古文即《帝德》《帝系》二書也。”司馬遷所到之處,長老們往往會(huì)向他講述當(dāng)?shù)亓鱾鞯狞S帝故事。司馬遷通過將《五帝德》《帝系姓》,與史書《春秋》《國語》以及自己在走訪調(diào)查過程中的所見所聞相互印證,發(fā)現(xiàn)二者所載“皆不虛”。
司馬遷采用“多重證據(jù)法”,對《五帝德》《帝系姓》的真實(shí)性進(jìn)行驗(yàn)證后,才將其作為撰《五帝本紀(jì)》的主要依據(jù)。司馬遷的這一做法,對今天的歷史學(xué)家而言,在方法論上仍然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盡管《五帝本紀(jì)》的敘事框架來自《五帝德》,其所載黃帝事跡亦多取材于它,但司馬遷對《五帝德》并不盲目信從,也沒有照抄照錄。
《五帝德》稱黃帝“乘龍扆云”,而先秦文獻(xiàn)中類似的傳說早已有之。如“黃帝得之,以登云天”(《莊子·大宗師》),“昔者黃帝合鬼神于泰山之上,駕象車而六蛟龍”(《韓非子·十過》)。秦漢時(shí)期神仙信仰盛行于世,黃帝也成為時(shí)人眼中有名的神仙。據(jù)《史記·孝武本紀(jì)》記載,方士公孫卿曾向漢武帝講述黃帝“乘龍升仙”的故事:“黃帝采首山銅,鑄鼎于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須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后宮從上龍七十余人,龍乃上去。”《大戴禮記解詁》云:“乘龍者,《左傳》曰:‘古者畜龍。’……扆云者,杜注《左傳》云:‘黃帝受命有云瑞,故以云記事也?!薄吨芏Y·廋人》云:“馬八尺以上為龍,七尺以上為騋,六尺以上為馬?!庇帧秲x禮·覲禮》稱“天子乘龍,載大旆,象日月、升龍、降龍”??梢?,古時(shí)確有稱馬為龍者。但用“騎馬”和“云瑞”來解釋“乘龍扆云”卻不妥。司馬遷明了黃帝“乘龍升仙”之緣起,所以他在為黃帝立傳時(shí),有意識剔除了“乘龍扆云”這一“虛妄”之說?!段宓郾炯o(jì)》稱黃帝“官名皆以云命,為云師”。
《五帝德》開篇宰我問曰:“黃帝者人邪?抑非人邪?何以至于三百年乎?”孔子答曰:“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边@不禁讓人聯(lián)想到孔子對“黃帝四面”的解釋?!短接[》卷七九引《尸子》云:“子貢曰:‘古者黃帝四面,信乎?’孔子曰:‘黃帝取合己者四人,使治四方,不計(jì)而耦,不約而成,此之謂四面?!钡牵孜?、子貢之所以會(huì)心生疑惑而求教于孔子,顯然是因?yàn)槁牭搅它S帝“三百歲”和“四張臉”的傳說。孔子一向“不語怪力亂神”,但他的解釋并不能令人信服。因此,司馬遷撰《五帝本紀(jì)》時(shí),便自覺舍棄了“黃帝三百年”之說。
黃帝乃上古傳說時(shí)代的人物,后世流傳的黃帝故事總是歷史中含神話、神話中有信史,只有剝離神話成分,才能還原史實(shí)。司馬遷對《五帝德》的取舍,也讓我們感受到了他作為史學(xué)家的理性與睿智。
《五帝本紀(jì)》所載黃帝生平事跡,盡管是以《五帝德》為主要依據(jù),但司馬遷的視野并沒有局限于此。
《五帝本紀(jì)》所載黃帝之“武功”,既有阪泉之戰(zhàn),又有涿鹿之戰(zhàn);而《五帝德》并未記載涿鹿之戰(zhàn),也沒有提到蚩尤之名?!段宓郾炯o(jì)》曾稱“《尚書》獨(dú)載堯以來”,又稱“《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shí)時(shí)見于他說”。其實(shí),先秦文獻(xiàn)記載蚩尤事跡者頗多,如“蚩尤惟始作亂”(《尚書·呂刑》),“黃帝不能致德,與蚩尤戰(zhàn)于涿鹿之野”(《莊子·盜跖》),“黃帝伐涿鹿而禽蚩尤”(《戰(zhàn)國策·秦策一》)等。《逸周書·嘗麥解》對“黃帝擒蚩尤”有較為完整的記載:“蚩尤乃逐帝,爭于涿鹿之阿,九隅無遺。赤帝大懾,乃說于黃帝,執(zhí)蚩尤殺之于中冀?!薄渡胶=?jīng)》亦有相關(guān)記載,只是多了些神話色彩。如《大荒北經(jīng)》云:“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yīng)龍攻之冀州之野。應(yīng)龍畜水,蚩尤請風(fēng)伯、雨師,縱大風(fēng)雨。黃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殺蚩尤?!闭怯辛诉@些古文獻(xiàn)依據(jù),司馬遷才將涿鹿之戰(zhàn)載入《五帝本紀(jì)》。
司馬遷撰《五帝本紀(jì)》,其困惑主要就在于古史資料的嚴(yán)重缺乏,而作為五帝之首的黃帝尤甚。《大戴禮記·用兵》云:“公曰:‘蚩尤作兵與?’子曰:‘否……蚩尤惛欲而無厭者也,何器之能作!’”《管子·地?cái)?shù)》稱“葛盧之山發(fā)而出水,金從之,蚩尤受而制之,以為劍、鎧、矛、戟”,又稱“雍狐之山發(fā)而出水,金從之,蚩尤受而制之,以為雍狐之戟、芮戈”。《大戴禮記》不載涿鹿之戰(zhàn),就連“蚩尤作兵”說也予以否定。然而,司馬遷并沒有因此而懷疑“黃帝擒蚩尤”的真實(shí)性?!段宓郾炯o(jì)》載黃帝通過阪泉之戰(zhàn)和涿鹿之戰(zhàn),征服了“欲侵陵諸侯”的炎帝,又擒殺了“作亂”的蚩尤,于是“諸侯咸尊軒轅為天子”,黃帝中華第一古帝的形象由此而得以確立。
《五帝德》所記黃帝事跡畢竟太過簡單粗略,因此司馬遷在去除其“不雅馴”內(nèi)容的同時(shí),又依據(jù)“百家言”增添了不少新史實(shí)。這樣一來,與《五帝德》相比,《五帝本紀(jì)》的黃帝形象就變得更加可信,也更為豐滿。
司馬遷在《五帝本紀(jì)》中說過:“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jì)書首?!比欢诮裉斓淖x者看來,《五帝本紀(jì)》所載黃帝事跡,卻并不完全符合司馬遷自己設(shè)定的“雅馴”這一取舍標(biāo)準(zhǔn)。
《五帝本紀(jì)》開篇稱黃帝“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史記索隱》注曰:“弱謂幼弱時(shí)也。蓋未合能言之時(shí)而黃帝即言,所以為神異也?!彼抉R遷此語原出自《五帝德》,意思是說,黃帝生來與眾不同,神奇而有靈性,出生不久就會(huì)開口說話。這一違背常理的靈異之說,竟被司馬遷當(dāng)信史記錄下來。后世在此基礎(chǔ)上進(jìn)一步生發(fā),于是就出現(xiàn)了更為荒誕離奇的靈異故事。如《史記正義》云:“母曰附寶,之祁野,見大電繞北斗樞星,感而懷孕,二十四月而生黃帝于壽丘?!?/p>
漢代學(xué)者普遍相信符瑞、精怪等靈異之說。王充是漢代杰出的思想家,以“疾虛妄”著稱于世,卻也具有明顯的“宿命論”思想。如《論衡·吉驗(yàn)》云:“凡人稟貴命于天,必有吉驗(yàn)見于地。見于地,故有天命也。驗(yàn)見非一,或以人物,或以禎祥,或以光氣。”班彪、班固亦如此?!段宓郾炯o(jì)》所載黃帝事跡之所以會(huì)存在“不雅馴”的缺憾,原因就在于作者的認(rèn)識水平還有其時(shí)代局限性。
盡管如此,《史記》以《五帝本紀(jì)》為開篇第一本紀(jì),又將黃帝置于五帝之首,通過對“百家言”進(jìn)行辨別、取舍與整合,從而成功塑造了堪稱經(jīng)典的黃帝形象。黃帝后世能成為中華民族的人文初祖,司馬遷功不可沒。
(作者:姚圣良,系信陽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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