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布時間:2019-06-20 23:40 | 來源:《人民日報 2019-06-20 20版 | 查看:993次
李敬澤
《黃玫瑰》是一盞燈。在這部影片的開頭:手術(shù)臺上,嬰兒降生;一個護士正在學習為艾滋病人注射藥物,人們屏息注視,她必須謹慎、精確,她不能出錯;一個艾滋病人從醫(yī)院狂奔而出,而同時,在手術(shù)室里,醫(yī)生得知產(chǎn)婦就是一名艾滋病毒攜帶者……鏡頭快速跳接,《黃玫瑰》就是這樣開始的。這部影片的關(guān)切不僅僅在艾滋病,它謳歌人的光榮,它探索和確認那些讓人們克服恐懼、有情有義的精神品質(zhì),它點起一盞燈,把黑暗漸漸照亮,在光亮中,人們向?qū)Ψ缴斐隽耸?,直到陽光照耀大地,陽光把我們從情感上深刻地連接在一起。
在影片最后,那個執(zhí)燈的人離我們而去。她是一名艾滋病防治醫(yī)生,名叫鄒笑春。實際上她并非虛構(gòu)人物,在遼寧撫順,就有這樣一位名叫鄒笑春的醫(yī)生,她已經(jīng)罹患癌癥去世,但她的事跡廣為傳頌。
鄒笑春這樣的人就在生活中,我們的共同生活有賴于無數(shù)這樣的人的盡責與奉獻,人世有大信,正是因為我們確信鄒笑春們就在我們身邊。但是,當鄒笑春成為一個電影人物時,當她不僅是生活中自在的個人,而是被想象、認識和表現(xiàn)的人物時,她也對編劇和導演構(gòu)成了考驗,即使生活中確有其人、確有其事,我們也未必能夠賦予她充沛飽滿的生命,特別是,當我們面對一個好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他或她向我們提出的問題就是,我們能不能跟得上,我們有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接近、去想象。
所以,擺在這個時代文學家和藝術(shù)家面前的問題是,我們是否具有“善”的想象力、“美德”的想象力。
《黃玫瑰》經(jīng)受住了考驗。這部影片使鄒笑春由一個真人變成了一個藝術(shù)典型,她活生生地站在我們面前,有著感人至深的說服力。人物不是某種抽象品質(zhì)的符號,人物攜帶著她的個人史和社會關(guān)聯(lián),她之所以是鄒笑春,是因為她在自己飽滿整全的生命中經(jīng)受考驗、探索向好向善的路。所謂飽滿整全,不是一味地追求性格的復雜和沖突,對善好的、自覺的人生而言,一個人的高遠壯闊正在于他在諸多面向中追求并抵達了自我的整全。正如鄒笑春,這個具有獻身精神的醫(yī)生,她以自己的方式成為深情的妻子、慈愛的母親,她以拯救生命為職志,同時無力地經(jīng)受著自己生命的熄滅。編導者的想象力從來沒有把她的不同身份割裂開來,沒有在生命的基本經(jīng)驗和基本價值中強分高下,在編導者看來,人對善好的追求和持守同時也是對人生整體的珍重和愛惜,是一種深邃的幸福。
這種幸?;蛟S是所有人都能感受、都在追求的,但是,使得鄒笑春成為“持燈者”的,是一種更高貴的品質(zhì),她不僅是個人意義上的“好人”,她有一種激情、一種堅韌綿長的信念,把善好推向更廣大的世界——愛自己、愛家人、愛朋友,然后,愛職業(yè)中所遭逢的人,愛那些不幸的人。這可能是累的、也可能是難的,沒有人會愛上累和難,但是,正是鄒笑春這樣的人,他們堅信一個人對他人、對廣大的共同生活的責任,在“推己及人”的艱難苦累中,一個人才能超越個人生命的虛無。由此,鄒笑春成為了英雄——她不僅是一個盡責的、具有職業(yè)道德的醫(yī)生,她深切地感動我們,因為她不僅是技術(shù)理性和責任倫理下的盡責,她使責任變成了自己與一個又一個具體的他人的情感關(guān)系,她確信,她面對的不是一個個無名的工作對象,她不僅竭盡全力維護患者的生命,而且使她周圍的人們體認到生命的尊嚴和意義。
這樣一個人,就是一個高尚的人。我們跟著她走向明亮的天地,我們漸漸地確信,生命絕非虛妄,生命的意義正如一盞燈,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由此守護社會、守護我們共同的生活。我們都知道,這正是生命的善好完美,是一個人在廣大世界中的實現(xiàn),令人感佩、令人向往。
“以明德引領(lǐng)風尚”,這是習近平總書記對新時代中國文藝提出的希望?!饵S玫瑰》正是一部感人至深地照亮明德的影片。它的根本經(jīng)驗其實是樸素的:在中華民族的基本經(jīng)典《大學》中,開頭一句就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在《大學》的論述中,追求至善的過程便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也正是一個人不懈追求生命的整全、不斷向著更廣大的世界承擔責任的過程,這個過程中,始終舉著那盞明德之燈,剛健而堅韌,深情而闊大,就像鄒笑春,她走了,但她讓更多的人有勇氣有力量去擁抱他人。
?。ㄗ髡邽橹袊骷覅f(xié)會副主席)
發(fā)表評論
網(wǎng)友評論
查看所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