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布時間:2018-12-08 22:08 | 來源:北京青年報 2018-12-07 B11版 | 查看:1280次
參與音配像工作的老藝術家,左起張君秋、馬崇仁、劉雪濤
1996年作者(左)采訪京劇團導演
作者和中國戲曲學院趙景勃教授(右)合影
京劇《飛虎山》中的葉少蘭和吳玉璋
劉連良
筆者最初接觸京劇“音配像”,還是上世紀90年代。有一天我去看我舅舅,見快90歲的舅舅正盯著電視屏幕看京劇《空城計》。老爺子眼不花、耳不聾,他說我一聽就是馬連良、裘盛戎的??僧斨T葛亮唱(西皮二六)“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和司馬懿唱(西皮原板)“有本督在馬上用目觀定,諸葛亮在城樓飲酒撫琴”時,老爺子忽然覺著不對勁,這電視里邊的倆角兒不是馬、裘二位老板呀?!可是那調(diào)兒、那味兒怎么那么像呀?
從京劇團琴師退休的二表哥笑著對老人說:“這回您蒙住了吧?這個叫‘音配像’,就是用現(xiàn)在的人做做派,借用他的形象,而聲音則來自歷史遺留下來的老錄音帶,二者通過對口型在臺上‘假唱’,達到二合一的效果,您瞧著過癮不就齊了嘛?”
后來,筆者因工作關系走進了神秘的京劇“音配像”,了解了不少其中的奧秘。
京劇音配像工程歷時21年,先后2萬多人參與其中
精美絕倫的中國京劇音配像精粹工程是近代中國文化史上一個非常有創(chuàng)意的舉措,它既造福了京劇中青年演員,又滿足了廣大戲曲愛好者的渴求,是深得民心的一項浩大工程。
此工程目的就是發(fā)揚國粹,整個工程從1985年到2006年歷時21年,先后有2萬多人參與其中,共錄制京劇335部,制作光盤總計582張,時間總長度達500多個小時。此外,還錄制了中國評劇音配像22部,北方鼓曲名家曲目配像124目。京劇音配像的劇目大部分是20世紀40年代后期到60年代前期京劇舞臺上的藝術珍品,涉及京劇各個行當、各個流派,基本囊括了近代京劇黃金時代大部分名家的代表作。
京劇音配像的工作程序是,首先選擇京劇老藝術家最佳的錄音版本,聘請高級錄音專家在老藝術家或其弟子、后人的參與下,進行錄音的編輯、整理工作。然后選擇適當?shù)呐湎裱輪T,從表演風格、演出技巧、形體特征、動作節(jié)奏及心理再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進行認真學習,反復排練,再按照錄音對口型配像,力求最大限度地展示和接近各位老藝術家的流派特色,體現(xiàn)他們的唱腔美、形體美、語言美和震撼人心的藝術魅力。最后,經(jīng)過電視導演的前期、后期精心制作,成為音配像的成品,播出和出版發(fā)行。
算是個戲迷的筆者歲數(shù)奔七,不太喜歡搖滾和演唱會的喧囂休閑方式,熱衷聽戲,尤其偏愛京劇。有一首歌曲唱道:外國人把那京戲,叫作Beijng Opera,沒見過那五色的油彩愣往臉上畫。四擊頭一亮相,(哇……)美極了,妙極了,簡直ok頂呱呱。藍臉的竇爾敦盜御馬,紅臉的關公戰(zhàn)長沙,黃臉的典韋,白臉的曹操,黑臉的張飛叫喳喳……形象地描述了老北京人對京劇的喜愛。
“紅娘”孫毓敏薦我識大咖
筆者接觸的第一位參與中國京劇音配像的表演藝術家,是北京市戲曲學校校長、荀派名家孫毓敏。1996年8月初的一天,在北京市戲曲學校的辦公樓里,我和孫毓敏不期而遇。走在前面的她步履蹣跚,用手攀扶著樓梯扶手緩緩拾級而上。隨她之后的我,腦海里那個在舞臺上歡快活潑、載歌載舞的小紅娘倩影卻無論如何與眼前這位藝術家對不上號。
時年57歲的孫毓敏,風華正茂的年代是在痛苦與坎坷中熬過來的。“文革”中她橫遭迫害,從樓房窗口跳下,險些把性命喪了。兩只腳雖然經(jīng)過多次手術,卻再也沒辦法復原了。誰能想到身有殘疾的孫毓敏于1978年重返舞臺后,每年登臺演出160多場戲,而且都是頭牌挑大梁。
在孫毓敏的舞臺生涯中,塑造過眾多荀派旦角人物,紅娘的機智、正義與果敢,杜十娘的受騙遭辱和剛烈,韓玉姐的憨直可愛,尤三姐的摯愛殉情,崔氏的癡瘋堪憐,以及金玉奴的癡情、悔恨和痛責負心郎,個個都被她刻畫得入木三分。這段時間里她在做學校管理工作的同時,還抽出時間去給恩師荀慧生的《紅娘》《金玉奴》等做配像的工作,常常忙得不可開交。
孫毓敏憑著頑強的毅力和對藝術執(zhí)著的追求贏得了觀眾和前輩藝術家的喜愛和認可。由于她對京劇杰出的貢獻,榮獲了首屆“梅蘭芳金獎”和第二屆“全國戲曲表演梅花獎”。
1991年組織上調(diào)她任北京市戲曲學校校長。此時京劇已處于低谷,學校慘淡維持。孫毓敏為了振興戲曲教育,拖著有病之軀到處拉基金求贊助。為轉(zhuǎn)變戲校的教學與管理狀況,孫毓敏聘請了王金璐、李鳴巖、曲詠春、葉鵬、吳素秋、景榮慶、馬名駿和蓋派傳人張善麟等一批京劇界老前輩和名演員來校任教,使不少失傳的劇目得以保留下來,并趕排出來與觀眾見面。
當孫校長得知我對中國京劇音配像有興趣時,這位可愛的老“紅娘”馬上撥通了電話,幫我聯(lián)系到一位對此事有進一步了解的京劇大咖。
1996年與著名京劇大師馬連良長子馬崇仁的一次談話
1996年9月11日上午,筆者曾到位于西直門橋西北角的一棟普通居民樓里拜訪中國京劇音配像的舞臺導演之一(另一位是遲金聲)、著名京劇大師馬連良的長子、時年74歲的著名京劇演員馬崇仁先生。
馬崇仁(1923-2015)和夫人住在狹窄的獨居室內(nèi),聽說我是孫校長介紹來的,并且和他一樣也是回民后,老人格外高興,隨即便打開了話匣子。交談中我注意到,老人家身材魁梧,得有1米80的身高,寬額闊面,特別是鼻子通直,又高又大,說起話來甕聲甕氣,使的是丹田氣。一邊聊天,我的耳邊不由得響起他在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里扮演劉副官時那句標志性臺詞:這回呀,就不走了,要在這沙家浜扎下去嘍……
猶記得當年馬崇仁說,我們國家的京劇藝術源遠流長,是公認的國粹,提起京劇就得從徽班進京說起,1790年(乾隆五十五年)秋天,為慶祝乾隆皇帝八十壽辰,揚州鹽商江鶴亭(安徽人)組織了“三慶班”進京演出,成為徽班進京的開始,為京劇衍變奠定了基礎。因此,“四大徽班”進京被視為京劇誕生的前奏,在京劇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意義。
馬崇仁先生介紹說,實施京劇音配像其實是挖掘與搶救的工程,這一工程早在1984年8月就開始建組運作了。開始時的任務就是要將近代京劇舞臺上各個流派藝術家們留下來的錄音重新整理。有關部門提供了數(shù)百盤保存已久的原版聲帶,可是其中有相當部分的磁帶已經(jīng)被刪剪,缺少大量的場面上的鑼鼓點。張君秋(1920-1997)等老藝術家就對著老錄音帶認真、仔細、反復聆聽,尤其對那些“先天不足”的殘缺帶,千方百計地將其修復。作為舞臺導演的馬崇仁對每出戲都要求根據(jù)當年原唱中的唱腔、臺步、舞蹈、開打等實際情況,指導現(xiàn)場樂隊補上場面上的鑼鼓經(jīng),進行打“補丁”似的二次加工。
張君秋先生提出,錄音帶雖非“原配”,但復制時務必要做到“以假亂真”,給觀眾以真實感。作為“音配像”的第一步,必須搞出理想、達標的錄音帶來,這是首要也是最重要的條件。
而攝制“音配像”的錄像時,則需要一反京劇舞臺上樂隊跟著演員走的常規(guī),而是倒過來,要配像的演員跟著復制好的錄音帶去做表演、對口型,其技術難度之大是常人想象不到的。有時一位配像的演員會因為小鑼不夠數(shù),走不到鏡頭視野中心來或者口型未對準,一出一個小時的戲,需要反復多次錄制。炎熱的夏季里,演員要勒頭、穿莽、扎靠,一場戲拍下來6層的襯里內(nèi)衣全都被汗水浸透。
馬崇仁先生介紹說,通過大家的共同努力,經(jīng)過兩年的錄制,現(xiàn)已完成80多出各流派的代表劇。他還說,只要這些老同志的體力還頂?shù)米?,事先選定的配像演員就不會有大的變動。
馬老深知作為舞臺導演的扛鼎責任,須對全體演職人員要求嚴苛,所以對配像演員的選擇是非常嚴格的,各流派的戲一般是循著其有成就的后人與優(yōu)秀弟子并重的原則。比如錄制《十道本》這出已經(jīng)絕唱40多年的大戲時,就選擇了馬派高徒張學津(1941-2012)和譚派傳人高寶賢合作。這出戲僅于1955年由馬連良(1901-1966)和譚富英(1906-1977)兩位大師在北京京劇團組建時演出過一場,所以整理起來得完全靠張君秋和馬崇仁給演員說戲。
深得馬派真?zhèn)鞯膹垖W津還參加了《胭脂寶褶》《審頭刺湯》《趙氏孤兒》和《群英會》等戲的錄制。當時,已逾花甲的譚元壽先生則擔起了文武并重的《問樵鬧府》《打棍出箱》和《定軍山》等戲的錄制工作。葉派小生名劇全部由葉盛蘭先生的公子葉少蘭配像,葉少蘭無論神形還是吐字、做派、臺風均酷似乃父。張君秋先生的代表作《狀元媒》《憐香伴》《劉蘭芝》和《望江亭》等,則由他的老搭檔、著名京劇表演藝術家劉雪濤(1922-2011)和優(yōu)秀的張派弟子配像。
當時馬崇仁先生還深情地回憶起為自己的父親、京劇大師馬連良生前宏著、京劇《赤壁之戰(zhàn)》錄制的情形:在《中國京劇音配像精粹》目錄中,208-209是群星云集的恢宏大戲《赤壁之戰(zhàn)》,其中配音演員有:馬連良、李少春、譚富英、葉盛蘭、裘盛戎、袁世海、孫盛武、李和曾、景榮慶,為他們配像的演員是:張學津、譚元壽、高寶賢、葉少蘭、李長春、袁世海、黃德華、辛寶達、景榮慶。這些位哪個單“拎”出來都是杰出的京劇大師,這出戲無論劇本、內(nèi)容、場面、唱做舞打皆稱高端范本。
馬崇仁先生還說,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裘盛戎先生的公子裘少戎,當時已經(jīng)身患絕癥,仍堅持錄制了裘派名戲《姚期》《赤桑鎮(zhèn)》和《將相和》等劇,這幾出戲錄制完成不久,年僅39歲的裘少戎便英年早逝了。馬崇仁當時感慨地說,京劇流傳至今200多年了,經(jīng)久不衰,是以老帶新一輩傳一輩不斷發(fā)展創(chuàng)新的結果。尤為令人敬佩的是81歲高齡的袁世海先生,寶刀不老親自登臺錄制了拿手戲《坐寨》,還指導弟子劉永貴錄制了《盜馬》。
20多年前人們的收入微薄,當筆者問74歲的馬崇仁做了這么繁重的工作報酬幾何時,老人淡然一笑:“要是圖錢,我們老哥兒幾個就犯不上賣這么大力氣了。到目前在組里干了兩年多,沒有一個人提過報酬倆字,也沒講過什么條件。我認為這是歷史的責任,非常光榮,責無旁貸,它將留給后世一筆無法估量的寶貴財富?!瘪R老認為,中國京劇音配像能夠受到人民群眾喜歡,對傳承國粹有益就知足了。
眾人拾柴火了“音配像”
那天,筆者與馬先生相談甚歡,不覺到了飯點,馬夫人剛剛做好午飯,端上香噴噴的炸醬面邀請我進餐。別說,味道真地道。
飯后又聊起了京劇泰斗馬連良大師的往事。原來,大師生前除了掛頭牌唱戲外,還是一個熱心的公益人士,現(xiàn)在西花市大街的穆德小學(現(xiàn)東城區(qū)民族小學)就是由馬連良和侯喜瑞兩位大師捐建的。過去,梨園行里若有貧困孤老者去世,馬連良必挑頭兒唱“義務戲”,用收入幫助發(fā)喪亡者。
追溯中國京劇音配像的產(chǎn)生,有其歷史淵源。中國電影史上第一部電影,1905年出品的《定軍山》就是由武生泰斗譚鑫培主演的。當時,影片制成后在前門大觀樓放映,場場爆滿。
作為姊妹藝術,京劇和電影是緊密相連的。原位于珠市口的開明戲園(后改為珠市口電影院)始建于1922年9月,開幕那天盛況空前,京劇大師梅蘭芳專程趕去,以拿手戲《霸王別姬》拉開影院新張的帷幕。
1924年4月19日,魯迅來到開明戲園看電影,先生觀看的是一部非洲探險片,一代偉人就這樣成了“開明”的座上賓。
1948年年底,開明戲園更名為民主劇場,梨園名流梅蘭芳、馬連良、侯喜瑞、李多奎、李少春、譚富英等都曾在此登臺獻藝。那時的民主劇場生意紅火,也是它的鼎盛時期。
隨著傳媒科技的進步,京劇和舞臺、電影、電視都有了關聯(lián)。再說音配像的制作,有子承父業(yè)的葉少蘭、裘少戎,有夫妻聯(lián)袂的劉秀榮、張春孝,也有師生傳承的張學津、孟廣祿,以及諸多的有識之士。錄制中每當遇到困難和挫折,張君秋先生一定會請來援兵——自己的夫人謝虹雯女士。謝老師有見地也有氣場,她常說:“老錄音帶殘缺了怎么復新?只能把健在的老演員請來聽診、開方子?!庇谑钦辗阶ニ?,大家一起聽,一起回憶,在老帶子上一點一點打補丁,終于以舊換了新。
在準備譚派戲《問樵鬧府》《打棍出箱》時,譚元壽先生一段一段反復聆聽,并提出補充意見,為其打造了良好的音樂基礎。
有一天,李瑞環(huán)同志見到張學津就鼓勵他:“你干得很不錯,你給馬先生留下了寶貴的形象,這也等于是盡孝,也不枉馬先生培養(yǎng)你這么多年……”
中國京劇人的奉獻精神是與生俱來的。1997年秋,我在北展劇場后臺見到了正在備場的張學津先生,他搬把椅子坐在邊條幕后正吃著蘋果。我上前打招呼:喲,張先生您還沒吃晚飯嗎?張答:飽吹餓唱,戲前不吃飯的,不然回頭唱起來該虧氣了。
在舞臺的另一側,是滿頭銀發(fā)的譚元壽先生,穿著中衣來回踱步正在“默戲”呢,就好像一會兒開鑼的是出新戲。
我還曾在古城劇場看到過當時已70多歲的老藝術家、著名武丑演員張春華老先生,他帶著戰(zhàn)友京劇團的演員在錄制音配像《徐良出世》。張老飾演的徐良英氣勃勃,和著錄音帶唱念做打,手中一把大環(huán)寶刀揮舞得嘩楞楞山響,那倒口的一口山西話,更是惟妙惟肖。
由此,我這個外行終于明白錄像演員不是那種張嘴不出聲的假唱,而一定是該說的時候說,該唱的時候唱,在電視后期制作時再由編導做技術處理。與之前的歷史錄音結合,是將視頻和音頻先分離再合成的一個操作程序,基于老錄音帶每段唱腔時間去限制配像演員的表演,如果口型、動作對不準,還需要從頭再來。
幾年前,我在長安大戲院看梅派青衣董圓圓的《武家坡》。戲演至一半,梅葆玖先生來了,悄沒聲地坐在了我身后。我抬頭剛想打招呼,梅先生忙連連以手掩口,那意思是先別出聲。他隨即坐下,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臺上的戲,劇終謝幕時我才明白他是給自己的學生把場來了。
供圖/劉連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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