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布時間:2018-10-09 16:04 | 來源:澎湃新聞 2017-10-27 14:26 | 查看:1455次
幼年瞿秋白與父親
初入道院
瞿秋白之父本名“世瑋”,自移居濟南之后多用“瞿圓初”這個名字,以至于本名時常被人忘記。據(jù)其學生王鳳年回憶,瞿世瑋篤信道教,“圓初”乃是法名。這一法名應當是瞿父在濟南加入“道院”之后通過扶乩所得,而這個“道院”絕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道教?!暗涝骸边@一組織是近代中國影響力極大的NGO,它既是橫貫亞洲的跨國慈善組織,又是民國時期最大的新興宗教團體,直至今日,在港臺、日本、東南亞及北美的華人社會中,道院依然具有活力。這一組織誕生于上世紀二十年代初的濟南,其早期成員的法名按照“素、圓、惟、靈”的字輩順序排列,瞿父正是道院的第二代成員。身著紅卍字會制服的救災隊伍
瞿世瑋初至濟南時適逢道院的草創(chuàng)期。道院正式成立于1921年,院址在濟南南關上新街59號,道院在此建立了宏偉的宮殿式建筑,之后“呈山東省政府備案,一切手續(xù),登報公布”。翌年,經(jīng)中華民國內(nèi)政部批準,設立世界紅卍字會,在濟南大明湖舉行的籌備大會中,共有來自全國各地的26處道院一百多名代表參加,各分院尊稱濟南道院為“母院”。在注冊備案的僅僅一年后,道院便擁有75個分會,勢力遍及南北十一省,并逐步擴張向海外。
濟南道院舊址,該建筑現(xiàn)用作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值得注意的是,扶乩歷來被統(tǒng)治者當做是妖言惑眾之舉,為政府所禁止,至于影響力較大的扶乩團體,則時常被貼上“邪教”的標簽,難逃被官方取締的命運。然而在民國初年,這類扶乩組織實現(xiàn)了大翻盤,他們改頭換面,不但積極地向政府注冊備案,取得合法身份,更是一躍成為慈善救濟中的重要社會力量,這簡直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悟善社
彼時類似于濟南道院的民間慈善團體如雨后春筍一般,它們的共性是試圖調(diào)和中國傳統(tǒng)的儒釋道三教與外來的基督宗教和伊斯蘭教,并以挽救世間劫難為宗旨,研究者們將這一系列的社會力量統(tǒng)稱為“救世團體”(redemptive societies)或“新宗教運動”。瞿世瑋對這類救劫觀念顯然是極為認同的,在加入道院之后沒多久,他便又委身于另一大慈善社團——悟善社。
悟善社與道院類型極為相似。1919年于北京成立悟善總社,之后在全國各地發(fā)展慈善事業(yè),在直皖戰(zhàn)爭和直奉戰(zhàn)爭中承擔了戰(zhàn)場救濟隊的角色,他們救治傷兵,收容難民,超度戰(zhàn)亂中的亡者。這一時期軍閥割據(jù),南北政府對立,而悟善社的慈善募捐活動卻是縱貫各方的。對于悟善社來說,挽救人間劫難只是治標之舉,治本之策則要依靠宗教的教化功能,將劫難化解于無形,于是到1924年時,悟善社便不再只以慈善團體的面貌示人,對外更名為“救世新教”,當時的籌備者有吳佩孚、段祺瑞和曹汝霖、陸宗輿、張宗祥等人,前二者是失勢的軍閥,分屬于直系和皖系;后三者則因參與簽訂《二十一條》,在之前的五四運動中成為了過街老鼠。這群北洋背景的政壇失意者們將自己的熱情轉(zhuǎn)投到宗教領域。
救世新教同時供奉儒釋道耶回五教教主,當然,不同宗教的教義絕非完全一致,那么如何應對可能發(fā)生的教義沖突?扶乩這一古老而有效的辦法在新時代又發(fā)揮出巨大作用,濟公和呂洞賓這類在民間粉絲無數(shù)的人氣神靈被救世新教封為“宗座”,如果在教義上出現(xiàn)矛盾之處,便請這二位降乩開示。悟善社的神通之力比道院精彩得多,扶乩時不但可以請神靈降筆,產(chǎn)生文字神諭,甚至可以與當時的照相技術相結(jié)合,利用“扶乩照相術”來拍攝鬼神的影像;至于其他方面的靈力,更是被傳得神乎其神。據(jù)說北伐戰(zhàn)爭中,山東軍閥張宗昌苦思對抗北伐軍的計策,有下屬建言稱,悟善社的神符“刀槍不入”,可以發(fā)給士兵佩戴。張宗昌于是請了數(shù)萬張悟善社神符,最后的戰(zhàn)果可想而知。
濟南悟善社的募捐信箋
但這至少可以說明,在張宗昌督魯?shù)臅r代,悟善社在濟南的達官貴人中是頗受歡迎的。悟善社在老商埠區(qū)購置有房產(chǎn)若干,瞿世瑋有段時間曾搬到其中居住,省下一筆房費。戰(zhàn)亂時局,瞿世瑋雖然可以在慈善社團中找到棲身之所,在乩筆沙盤之間尋求精神歸宿,然而現(xiàn)實收入終究是難以解決的問題,尤其是“四一二”政變之后,“瞿秋白之父”的身份明顯地給他帶來麻煩,從瞿世瑋處學畫購畫的人日漸稀少。瞿世瑋生命的最后幾年便是在這種貧病交加的窘境中度過的。
最后的救劫
在悟善社之后,瞿世瑋又皈依了“正宗壇”,這是一個由山東大學堂的卸任校長范之杰設立的乩壇,瞿世瑋之后便一直居住于此,直至去世。如同道院和悟善社一般,正宗壇也接收到了挽救世間劫難的神諭,逐漸從內(nèi)部人士參與的扶乩社團發(fā)展為公開的慈善機構。在瞿世瑋加入之后,正宗壇于1929年成立“正宗救濟會”,向濟南市社會局注冊立案,緊接著便在全國各地傳播,從西北的蘭州到江南的蘇杭,皆有正宗救濟會的分會,在瞿世瑋的故鄉(xiāng)江蘇武進,也有分會成立,瞿世瑋還介紹自己的同鄉(xiāng)兼學生到正宗救濟會中任職。
1932年,瞿世瑋病逝于正宗壇內(nèi),正宗救濟會籌款料理了后事。彼時瞿秋白已被解除了黨內(nèi)領導職務,轉(zhuǎn)而投身上海文壇,與魯迅一起領導左翼運動。至此,父子二人再無機會相見。今人或許會好奇瞿世瑋為何在晚年頻繁加入各種救世團體,也無法理解他在人生最后階段的精神世界。流落異鄉(xiāng)疾病纏身,沒有固定的收入來源,又居無定所。或許只有神仙的乩示能夠帶來生活的信念?亦或是只有悟善社、正宗救濟會一類的慈善機構能夠提供基本的生存條件?無論如何,在生命的最后階段,瞿世瑋即從中得到了援助,也由此幫扶他人。
瞿世瑋去世之后不久,劫難并未消減,中國很快便陷入了更大的戰(zhàn)亂,各類救世團體慘淡經(jīng)營,勉強維持生計,但縱使真的有神諭指引,慈善救濟活動也是舉步維艱了。正宗救濟會在此后的主要慈善活動是義診施藥,難以有更大作為。在抗戰(zhàn)期間,全會只剩四名在職人員維持日常運轉(zhuǎn),在抗戰(zhàn)勝利后反倒需要向政府申請財政支持。解放戰(zhàn)爭的濟南戰(zhàn)役打響了,正宗救濟會發(fā)揮了最后一次慈善功能,在這場八個晝夜的圍城戰(zhàn)中,炮火摧毀了城墻及周邊的民宅,護城河被堵塞,正宗救濟會的河邊田產(chǎn)盡遭淹沒,房舍也倒塌若干,但剩余的房間還是提供給了其他失去家園的附近居民。1951年,新政府在拆除老城墻時調(diào)查了附近的正宗救濟會,民政局的工作人員發(fā)現(xiàn)房屋內(nèi)擺放著“各種牌位和扶乩用的沙盤狼狽不堪,房屋炸毀之后也無人過問,只有一個工友看門,別無其他職員……工友的生活也無法維持”,面對這般慘狀,調(diào)查人員感嘆:“這封建落后的可憐道教,負責人也沒用經(jīng)費基金,過去他們專門扶乩,造謠惑眾,可能是一批腐敗官僚集團成員?但其中也有幾個好人物。然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人負責啦……”
兩年后,道院也宣布暫停在大陸的業(yè)務。曾經(jīng)名噪一時貫穿各地的救世團體們就此銷聲匿跡。時至今日,濟南道院遺留下來的宏偉建筑群已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當年紅卍字會免費為窮苦百姓施診的慈善醫(yī)院也在舊城改造時幸免于難,于歷次拆遷中屹立不倒。建筑承載著幾代人的歷史記憶,記錄著這里人們的祖輩曾經(jīng)有所敬畏,亦有所擔當,立志挽救世間劫難。
傳聞瞿世瑋生前善繪山水,不知他在各類救世團體中可曾留下墨寶?巧合的是,正宗救濟會曾下設“正宗救濟會貧民學?!保氖甏?,幼年韓美林被收留入校,據(jù)他回憶,當時學校里有三位繪畫老師特別鐘愛他,使他從小立下了要走藝術道路的志愿。奧運會吉祥物福娃之父、一代藝術大家由此成長。這些,或許都是那段救劫往事留給今人的遺產(chǎn)吧。
發(fā)表評論
網(wǎng)友評論
查看所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