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木

這世上或許沒有哪個群體能像超級英雄這樣與父親糾纏不清。這些誕生于20世紀的眾多主流男性英雄們（女性超級英雄不在本文討論范圍），可以說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中最好的研究樣本。在最近公映的電影《黑豹》中，我們從這個如此傳統(tǒng)且主流的好萊塢超級英雄故事的模式中，再次看到這個時而被人們所忽視的問題。圍繞這部電影，我們或許可以討論下超級英雄們的Daddy Issues。

《黑豹》劇照

年輕的王子特查拉在通過傳統(tǒng)的比武挑戰(zhàn)而成為新王之后，他通過心形草跨越人界進入先王所在的亡界。這一情節(jié)先后出現(xiàn)三次，特查拉兩次，他的堂弟“殺人魔頭”埃里克一次。對這兩個都存有心結(jié)的兒子來說，這一情節(jié)十分重要，因為只有通過與亡父面對面的說清楚那些郁結(jié)于心的問題和情感時，繼續(xù)成長和前進才是可能的。否則就會如弗洛伊德所指出的，因為兒子未能處理好這一與父親的關系，而在之后的生活里出現(xiàn)精神與心理問題。

特查拉和埃里克的成長經(jīng)歷截然不同，他們與各自父親的關系亦如此。特查拉在父愛與對于父親偉岸形象的熏陶下長大；埃里克則失去了唯一的親人，在充滿艱難的底層獨自摸索著長大。正是由于父親的不同形象，而直接影響了兒子的成長和世界觀。特查拉和埃里克都繼承著各自父親的性格，如前者希望能成為像父親一樣偉大的國王；后者則繼承了父親的激進思想，希望通過瓦坎達先進的科技武器來為全世界被壓迫的同類提供反抗的可能。但隨著故事的發(fā)展，父親的形象在改變，兒子們的心理和思想也隨之波動。

特查拉與父親的關系模式其實十分老生常談，而我們在其他超級英雄電影里也時?？吹竭@一相似設計，即隨著父親陰暗過去的被發(fā)現(xiàn)，原本在兒子心中善良正義的父親形象開始崩塌；兒子由此產(chǎn)生憤恨之情，從而開始了對于父親的反叛。在《雷神：諸神黃昏》中，雷神索爾遭遇的不正是十分相似的困境嗎？他一直以為光明正大的父親奧丁，隨著“死亡女神”海拉的揭露，而發(fā)現(xiàn)他殘暴黷武的過去。父親形象遭到破壞，往往是直接導致兒子性情大變的直接動力源。

《雷神：諸神黃昏》劇照

我們在此還可以舉一個近例，即《銀河護衛(wèi)隊2》。星爵念茲在茲的父親伊戈在這一部出現(xiàn)。前半段的父親伊戈是一個十分偉光正的形象，擁有創(chuàng)生的力量且對于星爵去世多年的母親依舊念念不忘。這一模樣十分符合星爵一直以來對于父親的想象，但轉(zhuǎn)折也就在此出現(xiàn)。而問題其實并不在父親，卻正在于不斷進行父親形象的自我創(chuàng)造和臆想的兒子。在這里，并不是星爵誤解了父親，而是他從一開始就被（他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父親”形象所蒙蔽，因而忽略了真相。但無論如何，這一對父子關系和特查拉父子十分相似，父親的形象從九天跌倒九地，兒子對其從敬愛崇拜到憤恨與反抗。

《銀河護衛(wèi)隊2》劇照

這不正是弗洛伊德所謂的典型俄狄浦斯情節(jié)嗎？雖然在以上這幾段父與子的關系中，母親形象始終缺席（在這幾部超級英雄電影里，母親作用或模糊或不足一提），但這一父子之間的互動卻依舊在有序地進行著。俄狄浦斯的殺父娶母是一個隱喻，意思是：隨著父親力量的消散和其律法的崩潰，他將被另一個男人（兒子）驅(qū)逐（抹殺），以此獲得母親和其他與父親有著各式各樣聯(lián)系的女人與財產(chǎn)。這里存在的是某種權(quán)力和經(jīng)濟交換。在《黑豹》中，老一代國王死去后，特查拉的母親和妹妹的安全便成了新國王的責任。所以，當埃里克推翻特查拉時，首先需要躲避的便是曾經(jīng)的王后和公主。

那么當父親偉岸的形象崩潰后，對兒子可能造成怎樣的影響呢？就特查拉而言，當他知道其父不僅親手殺害了自己的弟弟，而且拋棄后者的血脈時，在對父親憤怒的同時是對于自我的質(zhì)疑，即我是殺害了血親的父親的兒子，因此一種原罪感便油然而生。這一感覺直接來源于血緣關系，因為難以割舍也就意味著無法去除這一可以被傳承的原罪。特查拉雖然沒有走至極端，但也正是這一點直接導致了他對于堂弟埃里克的心存愧疚。“父罪子還”這一古老的模式再次出現(xiàn)。我們可以在此順便補充一句，中國傳統(tǒng)神話里的哪吒采取的方法則截然相反，他通過“削骨還父，割肉還母”的烈性手段來斬斷血緣。這是十分極端做法，最后導致的是兒子的自殘和自我毀滅（在這里，我們同樣可以看到此中存在的弗洛伊德所討論的憂郁問題：由于無法接受死者的離去而對其進行內(nèi)化的同時也產(chǎn)生了怨恨，于是這一破壞情緒便開始作用到自己身上，由此形成自毀的傾向）。

這一點，我們在《星球大戰(zhàn)：最后的絕地武士》中同樣見到，即凱洛·倫。他在黑暗與光明原力之間的掙扎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乃索羅的兒子。因為其父的“正義之血”通過血緣傳遞給了他，因此他本身就帶有某種與“原罪”截然相反的光明本質(zhì)。凱洛·倫為了消解這一本質(zhì)，而不得不借助其外祖父“黑武士”維達的力量。但其所造成的只會是更大的內(nèi)在撕裂。

《星球大戰(zhàn)：最后的絕地武士》劇照

但這并非是兒子們唯一會有的反應。我們從《銀河護衛(wèi)隊2》與前幾部《星球大戰(zhàn)》中盧克與其父維達（阿納金）的關系中可以看出，另一個解決辦法便是通過反抗/對抗父親而走向其反面。于是星爵通過與父親一戰(zhàn)，消滅邪惡的父親，使他成為自己的警戒而走向光明一面。盧克最終拒絕了父親的誘惑，而成為最后一任絕地武士。但需要注意的是，無論是星爵還是盧克，他們最終反抗父親的手段都來源于父親。因此，無論是與父親隔斷聯(lián)系，還是打倒父親，走向其反面，兒子都無法擺脫父親，并且在某一天，他將成為父親。

《黑豹》對這段父子關系的處理則稍有不同。特查拉通過第二次與亡父面對面地交談，最終找到了答案。在這一幕，我們看到的不就是一出典型的存在主義戲碼嗎？特查拉是選擇如父親一樣，為了國家而犧牲小我和親情，還是冒著巨大的風險去開辟另一條道路？特查拉做出了選擇，而因為他所做選擇的正確性，也使得他獲得獎勵，即打敗政敵，重新獲得王位。特查拉對父親的背叛是溫和的，在第二次再見亡父，他已經(jīng)充滿了隱秘的理解。但理解還不足夠，所以他知道，為了走出父親的陰影和罪惡，他不僅要承擔還要更進一步的補償。所以這一心理直接影響了之后他反復勸說堂弟埃里克投降和開放瓦坎達的決定。

《黑豹》劇照

相比于特查拉最終與罪惡的父親達成某種和解的平衡，埃里克則懷抱著對于父親復雜的情感走向自己的毀滅。但另一方面，相比于特查拉與父親的委曲求全，他與自己的父親才是達到了真正的和解與理解。而也正是這一理解讓他有勇氣放棄活下去的機會，選擇死亡，選擇自由。在與亡父的對話中，看似抱怨的語氣里充滿了思念和溫情。父親的自責和無可奈何的離去，兒子對父親離去的理解和對其的不舍，反映出的不正是埃里克與其父的血緣傳遞與連接嗎？他帶著對父親的理解成為父親。他的暴虐并不來自于父親，而是來自于父親的被殺；在怨恨父親與怨恨殺父仇人之間，后者的情感是最主要的生存動力。在埃里克于美麗的晚霞中選擇死亡時，我們想起特查拉父親對他說的那句話：“一個不能讓自己的兒子正面死亡的父親，是一個不稱職的父親”。埃里克的父親也曾就此自嘲自己的“不稱職”，但埃里克最終的表現(xiàn)卻完全相反。他知道該如何面對死亡。在此所暗示的也就是于埃里克的心中，父親是盡職的！

埃里克其后的暴虐我們還可以通過另一個與他有著相似經(jīng)歷的超級英雄來作對比。埃里克目睹父親倒下（死亡），蝙蝠俠不是同樣有著這一童年經(jīng)歷嗎？而也正是這段經(jīng)歷讓他走上懲惡除奸的英雄道路。“殺人魔頭”埃里克與蝙蝠俠，不正是一支枝頭上的兩朵花嗎？但他們存在根本的不同嗎？或許也并非如此。蝙蝠俠本身就帶有十分鮮明的黑色氣質(zhì)（這一點在諾蘭的蝙蝠俠系列電影中表現(xiàn)的最為突出），無論是其服裝的選擇（黑色蝙蝠），其性格，還是他對于暴力的使用和除惡的觀念等等。他和埃里克其實是一體兩面。而這一源頭最終都可以追溯到目睹父親的死亡。

為什么父親的死亡會導致兒子們開始使用暴力和追求權(quán)力（廣義）？在齊澤克的《變態(tài)者意識形態(tài)指南》中，他通過分析大衛(wèi)·林奇的電影《藍絲絨》，指出這部電影其后出現(xiàn)的一系列光怪陸離和變態(tài)的直接原因存在于電影的第一幕中：日常一天中正在給草坪灑水的父親突然心臟病突發(fā)而倒下。父親的生病使兒子杰弗里歸家照顧他，由此漸漸地被暗流洶涌的小鎮(zhèn)控制。杰弗里需要重建父親的形象和父親的秩序，只有如此才能自我保存。但重建“父之法”本身就是困難的，且往往充滿暴力。因為由于父之律法的崩潰，而引起曾經(jīng)被壓抑的東西回歸。對埃里克而言，是底層的犯罪、貧窮和被壓迫；對蝙蝠俠而言，則是猖獗的罪犯。所以為了重建秩序，他們需要以暴力和權(quán)力（廣義）來清除這些歸來的障礙。

對于這些超級英雄兒子而言，他們的任務十分明確，即重建秩序。而這一秩序又往往直接復制傳統(tǒng)的“父之法”或是對其進行了不同但卻還未達到顛覆程度的修正。即使是那些看似激烈的反抗，也難以徹底清除這些影響，而這一點則是由血緣的特殊性所造成的。如今，我們常常會忘了這些超級英雄最初誕生時的世界，從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超人到其后六七十年代其他超級英雄紛紛誕生的黃金年代。傳統(tǒng)父權(quán)制雖然遭到來自各方面（如女權(quán)運動、民權(quán)和性少數(shù)運動）的挑戰(zhàn)，但依舊未就此衰弱。根據(jù)法蘭克福學派的研究，這些充滿了反抗和顛覆的超級英雄所反映的難道不正是意識形態(tài)最典型的特征嗎？在《黑豹》和《神奇女俠》中，這一點表現(xiàn)的同樣十分明顯，無論是其故事還是它們所傳達的觀念，依舊是如此傳統(tǒng)和正規(guī)！

在塔可夫斯基導演于1972年拍攝的電影《飛向太空》（亦翻譯作《索拉里斯》）中，男主人公與父親產(chǎn)生激烈矛盾，在他進入靠近那顆奇怪的索拉里斯星的太空飛船中后，他看到死去的妻子再次復活，糾纏不休……索拉里斯星能夠把深藏于人內(nèi)心的愧疚和遺憾形象化，主人公因妻子的自殺而對其念念不忘且充滿歉疚，因此他需要解決的便是這個問題。但在故事的最終——齊澤克指出——主人公與原本決裂的父親和解了。因此這也就導致了我們要重新思考為什么他妻子會出現(xiàn)？答案是：從一開始內(nèi)存于主人公心中的主要問題便是與父親的決裂，妻子充當了典型的中介，來為這兩個男人之間搭起橋梁。這一模式在超級英雄電影中不也比比皆是嗎？

弗洛伊德的學說基礎中有一個重要的核心便是父與子的互動。處于孩童成長階段的俄狄浦斯情節(jié)的重點亦在父與子的關系上。而在這些往往“知其父而不知其母”的超級英雄電影中，英雄們更是久久地被困于這一過程之中而難以真正脫離。這也或許就是為什么有如此多的超級英雄與其說是成熟健全的個人，還不如說是掙扎于心理問題的孩童。當父親還在時，他們?nèi)涡郧乙蕾?；當父親不在，他們跌跌撞撞地想要繼承或反抗父親的力量和律法，但最終我們這些旁觀者發(fā)現(xiàn)，一切如舊，有的只是超級英雄們對于自我創(chuàng)傷的自我臆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