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麗珠

閻甘園先生名培棠，生于晚清，為陜西近代著名文化人。他一生多才多藝，致力于文化教育。曾創(chuàng)辦陜西第一家報紙《廣通報》；創(chuàng)建陜西第一所私立學(xué)堂和第一所女子學(xué)堂，第一個開辦教育用品商館；第一個把話?。ó?dāng)時叫新劇、文明戲）引進陜西，同時他又是書畫家和金石收藏大家。在上世紀二十年代，他“異趨流俗，卓然獨立”，留下很多軼聞趣事。這里所要講述的是，他與馮玉祥將軍的那段鮮為人知的師生情。

1926年馮玉祥參加北伐戰(zhàn)爭，第一次來西安是為解救遭遇“圍城”之困的民眾。1927年馮將軍再次蒞陜，在西安就任國民黨第二集團軍總司令之職，設(shè)行轅于新城內(nèi)。馮將軍自幼喜歡讀書習(xí)字，來陜后曾懇求時任陜西省政府主席的宋哲元，為他推薦一名博學(xué)多才、有書畫造詣的老師。時任陜西民政廳廳長的鄧長耀與閻甘園先生多有往來，故將閻先生的學(xué)識、為人，擅長書法、繪畫、精于金石鑒賞等，一一介紹給馮將軍。又聞聽閻先生致力于教育和“新劇”的開拓事業(yè)，馮將軍隨即表示：“久聞西安甘園大名，今觀其筆墨繪畫，堪稱一代名流，拜求閻先生為師之事，就煩托鄧先生費心周全了?！?/p>

這天，鄧先生忽然來閻家造訪，聲言系受馮將軍委托，前來轉(zhuǎn)達延請甘園先生講授書法繪畫的意愿，并呈上拜師帖、禮物、禮金等等。甘園先生見狀忙說：“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閻某何德何能，怎堪為將軍師表？如蒙將軍不棄，做一文字之交，認一段翰墨因緣，亦無不可。只是所賜禮物、禮金，實在是受之有愧，況且重人才、不重錢財是中國的師道，我心領(lǐng)了，請鄧公完璧歸趙。”鄧廳長深知甘園先生為人，于是說：“恭敬不如從命?！瘪T將軍聞訊感慨不已：“甘園先生不重錢財，真是一個無所取的正直人，堪為吾師！看來我得親自登門拜訪了。”

時隔幾日的一個午后，一部老式方盒狀的黑色小轎車，停在了南院門正街中段三十二號閻宅門前。從車兩邊的踏板上跳下來兩名士兵，槅門投帖，聲言求見閻甘園先生，名片上赫然印著馮玉祥總司令字樣。甘園先生看到馮總司令親臨，立即整衣出迎，這時馮將軍已快步穿過庭院，兩人在花廳處相遇，隨行的鄧長耀廳長趕忙為賓主作了介紹，甘園先生微笑著點點頭，然后抱拳拱手問好；馮將軍則先施以軍禮，后又握手問候，兩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甘園先生打量著對面的馮將軍，一身灰布軍服，裹腿緊扎，足蹬一雙黑布鞋，衣著與士兵相差無幾，唯一不同的是，他肩上斜掛著一副皮革武裝帶。馮將軍身體魁梧、微胖，言談中，馮將軍聲音洪亮，態(tài)度謙和。雖身居總司令要職，但平易近人。難怪在群眾眼里，馮將軍儼然就是布衣將軍。落座在寬大的楠木椅上，馮將軍顯得隨意而又舒適，他首致仰慕之詞：“煥章久聞先生知識淵博，且多才多藝，今日特來拜訪，尚望不吝賜教。”甘園先生答道：“哪里，哪里，鄙人不過一介小民，徒具虛名而已，何德何能，承蒙將軍光臨寒舍，實感蓬蓽生輝。將軍戎馬生涯，前蒙馳援我省，解西安圍困于水火之中，實在是恩同再造，在下僅代表三秦父老向?qū)④娭乱灾x意?！瘪T將軍接語道：“清除民害，解救民危是我們革命軍人應(yīng)盡的天職，屬分內(nèi)事，大可不必掛齒?！?/p>

在一番寒暄后，賓主話題一轉(zhuǎn)，改談詩文、書畫、考古論今，言談漸漸進入佳境。當(dāng)談到碑林瑰寶時，馮將軍似對漢隸獨有所好，甘園先生先講了隸書的形成和發(fā)展，又列舉了一些有名的碑石，其間，他特別將自己新收藏的那塊漢代《朝侯小子殘碑》與馮將軍共賞，將軍對漢碑贊不絕口，甘園先生窺其意，當(dāng)場為他拓印《侯小子石碑》碑帖一份相贈。

馮玉祥將軍篤信基督教，所以又有“基督將軍”之稱。他在西安南院門（原市委門前花壇處）修建了講演和布道用的“洗心所”，那里曾有個簡易舞臺。之前，甘園先生曾親率化妝講演團和家人，借用該所演出《麥穗黃》《浪子回頭》等新型話劇和歌舞劇。因而，二人的話題自然又涉及“新劇”的引進及基督教義等內(nèi)容。甘園先生雖從不信奉任何宗教，但閱讀興趣甚廣，對于各種宗教都有所涉獵，因而賓主間的言談甚為投機。一番斟酌之后，兩人當(dāng)面初訂師生之約，并商議另訂會面時間詳談。

時隔兩天，馮將軍又親自派車來接甘園先生，會面地點就在新城他的住處，兩人又進行了第二次暢談。甘園先生開始講授中國文字的起源，六書準則。上至甲骨金文，下及篆隸演變、行楷形成等。并即席揮毫示范，走時又留下臨池課題。如是往來數(shù)月之久，兩人關(guān)系日篤，幾乎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

師生一場，甘園先生基本都是晚上授課，從起筆運力到伏案姿勢，再到繪畫要領(lǐng)，細細講來。甘園先生經(jīng)常說：“在官邸，你是將領(lǐng)，我是平民，我聽你的；在書齋，我是先生，你是學(xué)生，你得聽我的?！碑?dāng)身為軍人的馮玉祥偶爾急躁時，甘園先生總是用“日記不足，歲記有余”來開導(dǎo)他。此后，馮將軍書畫水平飛速長進，揮毫題字，筆下蒼勁有力，兩人師生關(guān)系日甚。

1928年10月，蔣介石任南京國民政府主席，委任馮玉祥出任行政院副院長兼軍政部長。在馮將軍即將離陜赴寧上任前，他再次拜見了甘園先生。馮將軍躊躇片刻后開口道：“閻先生知識淵博，教學(xué)有方，堪為良師益友，感同身受，學(xué)生得益于此。吾此去南京復(fù)命，懇請先生能一同前行，請先生萬勿推辭。”聞聽此說，甘園先生沉吟后說道：“你我?guī)熒粓?，今若作別，還有些許不舍，但此事重大，容我回家仔細考慮后作答。”

經(jīng)過思考，甘園先生接受了馮玉祥將軍的邀請，去南京繼續(xù)教授馮將軍，但他提出了約法三章。閻先生說：“我向來鄙夷仕途，所以，第一，不褒贊軍政事務(wù)，不受一職之委；第二，不受聘金；第三，將軍學(xué)習(xí)入門，可容本人去留自由，行蹤不受約束?！瘪T將軍慨然答應(yīng)了這三個條件。

到了南京以后，甘園先生繼續(xù)言傳身教，以用筆“六法”的繪畫要領(lǐng)，嚴格要求馮玉祥將軍，并經(jīng)常以宋人陳善之語開導(dǎo)他：“‘讀書惟在記牢，則日漸進益。’讀書是這樣，習(xí)字學(xué)畫也是這樣，只要刻苦用功，持之以恒，盡管每日進度緩慢，但一年累積起來就大有長進了。”此后，馮將軍書畫功底日漸豐厚，治軍之余好寫隸書，間作山水畫，作品受到大家的好評。

甘園先生曾以革新除弊、銳意進取而聞名西北，他的“幾個第一”也聞名天下。這次南京之行，自然也引起了南方各界朋友的關(guān)注，其間他收到了柳亞子先生的多封來信，柳亞子在仰慕甘園先生品德學(xué)識之余，又規(guī)勸甘園先生應(yīng)有“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的遠大抱負，用筆墨投身革命，做新文化運動的推廣者。此番話語深深地打動了甘園先生，也與甘園先生的想法不謀而合。恰在此時，新南社骨干、著名山水畫家黃賓虹先生也慕名與書畫界朋友勸說甘園先生，讓他啟程到上海這樣的大都市開闊眼界，舉辦個人書畫展覽和講學(xué)。于是，甘園先生開始考慮去上?！伴_闊眼界，交流技藝”。當(dāng)他把此想法告訴馮玉祥將軍時，卻遭到馮將軍的斷然拒絕。甘園先生要求履行來南京前所定的“約法三章”，并答應(yīng)每周往返滬寧一次，以繼續(xù)師生情誼，這才說服馮將軍放行。臨別時，馮將軍詼諧地說：“還是先生有遠見，你的三件事，把我約住了，但是請你記住，你永遠是我的老師，我永遠是你的學(xué)生。”甘園先生道：“你我?guī)熒粓?，友誼天長地久，翰墨情緣永存。”于是，他離開南京赴滬考察，后旅居上海達8年之久。其間，甘園先生廣交書畫名流，自編教材、自費舉辦“文藝講習(xí)所”，為普及大眾的古文化知識盡心盡力，并作為中國書畫藝術(shù)代表團唯一的西北籍成員，與王一亭、張善孖、孫雪泥、張大千、錢瘦鐵、黃賓虹等二十人赴日本交流。1935年，甘園先生在上海還擔(dān)任了中華美術(shù)協(xié)會監(jiān)事一職。

初到上海，由柳亞子先生安排，甘園先生先住在浦石路63號，每周仍往返滬寧一次，繼續(xù)教授馮玉祥將軍習(xí)書作畫。直到1929年，因裁軍問題，蔣馮再次決裂，戰(zhàn)端又起，馮將軍忙于戰(zhàn)事，行蹤不定，二人的學(xué)與授被迫中止。而后戰(zhàn)爭日甚，兩人天各一方，從此再未相見。甘園先生于1942年在西安病逝，馮玉祥將軍發(fā)來電唁，痛悼恩師，這段歷史從此定格，成為一段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