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傳基生活照

　　去世前15年，周傳基就拍好了自己追悼會上用的短片。

　　這位電影學院的教授站在原本用來擺放遺照的位置，西裝革履，戴著金絲邊框的眼鏡，滿頭銀發(fā)梳得一絲不亂，就像平時上課的樣子。左右兩側(cè)懸掛著“挽聯(lián)”，上聯(lián)“想干啥干啥說干就干啥都擋不住”，下聯(lián)“愛罵誰罵誰想罵就罵誰也管不著”，頭頂橫幅上寫著“唐（堂）吉訶德先生千古”。

　　“人死之后，往往是事沒做完，話沒說完，我拍自己的追悼會，就是想在我死之后，把我活著的時候沒敢說、沒想說的話，全都說出來?！敝軅骰鶎χR頭笑，又叮囑：“我死了以后，不要什么遺體告別，也別把我的尸體放在靈堂上。追悼會上就放這個短片就行，讓大家看看我罵人的形象。而且只能聽見我罵，卻罵不著我了?！?/span>

　　那時的周傳基，已經(jīng)是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影剪輯學會理事，也是中國電影理論界的“刺兒頭”。他曾直言：“必須把各電影學院里教戲劇表演的混子揭出來?！币苍u價一些中國電影中的臺詞，“為什么不說人話呢”。

　　他公開批判清華大學教授尹鴻對電影的定義是“謬誤”，“連電影是什么都沒有搞清楚”。他對他的學生張藝謀、陳凱歌同樣嚴苛，總覺得他們“做得還不夠好”。陳凱歌《霸王別姬》之后的作品，老先生都不大滿意。

　　當這位教了一輩子電影的老教授，真的于北京時間2017年4月4日，在美國芝加哥醫(yī)院辭世時，同行們悼念他，忍不住還會提及他的“極端”和“固執(zhí)”。

　　北京電影學院的鄭洞天教授曾當著他的面說他：“像堂吉訶德一樣向風車進攻。可是就沒有回頭看，攻下一個風車，后面又出現(xiàn)了好幾座風車。”

　　周傳基立刻回應：“這有什么關(guān)系，接著攻，有多少攻多少！”

　　網(wǎng)友在他的博客里留言批判他，他一條一條地回應，反駁。他的學生、中國傳媒大學動畫學院教研室主任薛燕平對此有些無奈，勸他，“理會那些人干嘛呀”。但周傳基仍然跟網(wǎng)友斗嘴，樂此不疲。

　　他參加中國電影錄音協(xié)會的一場會議，強調(diào)電影中聲音的地位很重要，甚至有時比畫面還重要，但有的導演不同意他的觀點。周傳基當著滿屋子的人站起身，走出會議室大門，站在樓道里破口大罵。

　　大家都驚呆了，有人勸架：“咱們這是學術(shù)討論呢，你怎么能罵人？”

　　周傳基從樓道里走回來了，反倒是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你們不是說聲音不重要嗎？但剛才我在樓道里，你們看見我罵人的畫面了嗎？你沒看見，只聽到聲音，你們說，聲音重要不重要？”

　　被罵的人無話可說。

　　離開電影，這位老人其實一點也不頑固。薛燕平記得，90年代剛開始普及個人電腦的時候，有一次他去周傳基家里，碰見老爺子拿著鼠標，正在用電腦Windows 95系統(tǒng)里自帶的畫圖軟件畫畫，“還覺得自己畫得特別好”。

　　老爺子在國外做了白內(nèi)障的手術(shù)后，換了個角膜，“竟然是藍色的”，薛燕平在網(wǎng)絡視頻里瞧見，還嚇了一跳。

　　他退休后自己建了個人論壇，開網(wǎng)絡視頻課程，最早實行網(wǎng)絡直播教學。那是當時國內(nèi)第一家專業(yè)電影教育論壇，注冊會員數(shù)萬人。他在論壇和社交軟件上跟大家聊天，字打得飛快，用起流行熱詞來，也顯得“挺潮”。

　　但一說起學術(shù)問題，周傳基卻“保守得驚人”。

　　他不樂意看新電影，覺得“電影在退步”。在他看來，新電影使用的一切拍攝、表現(xiàn)手法，一切在視聽語言上玩出來的花活兒，甚至各式各樣的故事主題，在很多年以前，就都已經(jīng)被大師們玩過了。

　　“我已經(jīng)看過最好的了，不要看這新的?！敝軅骰f。

　　他還在采訪中直言“中國沒有大片”，因為“制作上的差距很大”。商業(yè)娛樂大片不是藝術(shù)品，是工業(yè)流水線上生產(chǎn)出來的工藝品，可在中國，根本就不具備完整的電影工業(yè)流水線。

　　“拍大片的趨勢會繼續(xù)惡化。人人都想發(fā)橫財。只有等觀眾上當受騙受夠了，不再去看大片了，那大片的制作在中國才會終止?！边@是周傳基10年前的預言。

　　2014年，他發(fā)起舉辦了候車時周傳基一分鐘國際電影大賽。在給大賽錄制的宣傳影片里，他說：“聰明人拍低成本影片，智慧的人拍無成本影片，笨蛋才拍大片?！?/span>

　　其實周傳基早早就開始在課上講好萊塢，上世紀80年代初，北京電影學院的老師們都在講法國的新浪潮，講意大利新現(xiàn)實主義，只有周傳基在講從一戰(zhàn)之后開始飛速發(fā)展的好萊塢電影工業(yè)，講流水線是怎樣煉成的。導演尹力是他的學生，曾說他是個“孤獨的人”。

　　他給學生們看《公民凱恩》《卡薩布蘭卡》這些黑白電影時代的好萊塢經(jīng)典，看70年代的好萊塢歷史大片《巴頓將軍》。他說要讓學生知道電影究竟是什么，因為“他們要靠這個知識發(fā)財?shù)摹薄?/span>

　　薛燕平挺無奈的，他試圖勸服老爺子，當老師也是需要與時俱進的，在電影課堂上放一部大家都看過的新片做例子，與放一部50年前的黑白老電影，學生的熱情絕對不一樣。但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想要勸服周傳基，是不大可能的。

　　雖然像騎士一樣固執(zhí)地維護自己的學術(shù)邊界，但周傳基并不是電影專業(yè)出身。1950年，周傳基畢業(yè)于山東大學文學院外國文學系，獲英國文學學士學位。在提前拍好的那部追悼會短片里，他對著鏡頭背誦莎士比亞。

　　畢業(yè)之后，他“被分配到電影界工作”，在文化部電影局藝術(shù)委員會主辦的《電影藝術(shù)譯叢》雜志擔任翻譯編輯，后來，又成為中國電影工作者協(xié)會外國電影研究室資料員。文革結(jié)束后，他在北京電影學院圖書館擔任資料員。1981年起，他開始在北京電影學院任教。

　　他跟著電影的主創(chuàng)人員觀摩，從基本功開始學起，“從攝影機里看什么是廣角，什么是望遠鏡頭”。觀摩電影時，他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分析學習，甚至要弄明白，不同亮度的鏡頭都是用什么濾色片來拍的。

　　“我沒有弄懂的東西，是不敢反對的。我研究好萊塢有30多年，所以我批判好萊塢很有把握。我從不敢做不懂裝懂的事情?！彼谖恼吕飳?。

　　他擔任過電視飛天獎評委，獲得過北京電影學院第一屆“金燭”獎，以及上海影評人獎首屆“電影理論與評論貢獻獎”。周傳基用了十幾年，從一個“電影白丁”開始自修。他一部電影都沒有拍過，但他的學生中，不乏第五代導演中的扛鼎人物。

　　他教給學生的，都是那些“基礎內(nèi)容”，就像“小學語文”一樣的基本功?！艾F(xiàn)在許多中國電影導演，連視聽語言基本功都不具備?！彼麑W生說，我不是來教你們怎么造坦克的，我先來教你們怎么打鐵。

　　期末考試，他出的題目是批判電影綜合論，得分最高的學生拿到了99分。他說：“你還費盡心血地寫滿了一張紙來證明綜合論的錯誤。如果你就交張白卷，上面寫著‘電影綜合論就是狗屁’！我給你100分。”

　　他專門叮囑：“你們考試寫論文，可以寫任何觀點，就是不能有我的觀點，因為我的觀點還需要你來告訴我嗎？”

　　橫沖直撞到處罵人的他，追隨者越來越多，很多年輕人在他的論壇里罵中國電影，罵好萊塢，罵所有異見者，甚至罵“不是周傳基的學生所拍的任何作品”。他的兩位學生拿著他講過的觀點爭論，各執(zhí)一詞，打電話讓他評理，他有點無奈，“學生們片面理解了我的意思”。

　　有時候他也會惆悵，覺得自己這一輩子“一無所有”，想干的事“全都是失敗的”。他在最好的年華被打成右派將近20年，68歲才評上教授，他的觀點總被同行抨擊為一家之言，連他的論壇都屢屢被黑客光顧。他說，原本想用自己所尋找到的最好方法，教育電影的下一代，可是處處碰壁。

　　但他又說：“我是一個不倒翁。接著干，再來?！?/span>

　　年輕學生的一些壞習慣讓他著急?！盁o知，不會思考，很多事實都擺在眼前，可他們就是沒有思考能力！”在提前拍好的追悼會短片里，他用詞犀利一如既往，說到激動處，雙手攤開舉得高高的，用力擺動，“這些話我只有死了才敢說，活著的時候不敢?！?/span>

　　他講課口若懸河，可以一個人連續(xù)講六七個小時。一整條香煙和冰鎮(zhèn)的大桶可口可樂就擺在講桌上，講課的時候，他不停地喝可樂，抽著沒過濾嘴的“大前門”香煙。一堂課下來，講臺上滿地都是煙頭。到后來，班里的男生也都開始學著周傳基的樣子，改抽起了9元一條的大前門，直到這種香煙停產(chǎn)。

　　他在課堂上自嘲自己是個“老棺材瓤子”，又說，希望“死在講臺上”。在助理王靚的印象中，周先生每天都要工作十幾個小時，醒著的時間不是上課，就是做研究。他去美國之后，國內(nèi)論壇和電影訓練營的工作交給王靚負責，兩人隔著將近12小時的時差，在電腦上各忙各的，“有事兒就喊一聲”。

　　2017年3月27日，他在網(wǎng)上給學生上了最后一堂剪輯課。課堂上有17個學生，偶爾有人開小差看手機，周傳基不高興了，喝道：“不想聽課的給我出去！”王靚形容他，“聲音還是很洪亮”。

　　去世的前一天夜里，周傳基發(fā)給助手最后一條語音信息，囑咐明天把學生召集起來上課，要給大家講講“電影中的形象問題”。

　　但疾病使他永遠闔上雙目，堂吉訶德被迫終止了向風車的進攻。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張渺　來源：中國青年報（2017年04月12日 1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