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羽戈

“一個骯臟的國家，如果人人講規(guī)則而不是空談道德，最終會變成一個有人味兒的正常國家，道德自然會逐漸回歸;反之，一個干凈的國家，如果人人都不講規(guī)則卻大談道德、談高尚，天天沒事兒就談道德規(guī)范，人人大公無私，最終這個國家會墮落成為一個偽君子遍布的骯臟國家?！?br style="margin: 0px; padding: 0px; list-style: none;"/>

　　常玩微博、微信的朋友，想必對這段話不會陌生。倘若記性好，還能叫出作者的名字：這不是胡適說的么!

　　這不由令我想起兩位美國人小保羅·F·博勒與約翰·喬治合著的《名言，他們從沒說過》。我讀美國人的書，有兩本最有同感，甚至發(fā)出“彼可取而代也”之慨：一是詹姆斯·洛溫《老師的謊言：美國歷史教科書中的錯誤》，二即這本書。此書所羅列的偽造名人名言的案例，在我們所置身的微博時代與微信時代，幾乎可一一找到對應，只需把亞當斯換作張愛玲、把愛迪生換作白巖松、把伏爾泰換作陳丹青、把伯克換作王朔;甚至為“造假”行為辯護的借口，中西都有異曲同工之妙：約翰·羅金斯哀嘆那些偽造的名言是“人類杰出的謊言”，我的一位律師朋友針對質(zhì)疑，振振有詞：這句話到底是胡適還是儲安平所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有沒有道理，對社會、對歷史、對人類有沒有貢獻——揣摩他的意思，一句話，是不是謊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表達的理念杰出與否。

如果給被偽造名言所傷害的名人排排坐，胡適估計不在前列。他被強加、栽贓，僅見兩例，一是把儲安平談1947年中國政局的名言，移花接木，掛在他的名下;二即這段談規(guī)則與道德的名言，不僅冠名于他，還納入胡適語錄，甚至安排了出處，號稱來源于《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一文。

　　在胡適文章當中，《介紹我自己的思想》并不冷僻，反而常見人談論、援引。譬如那句膾炙人口的自由之聲：“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自由平等的國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來的!”便出自此文。檢索這篇作于1930年的文章，可知并無一言談及規(guī)則與道德的關(guān)系。作偽者的手段實在不夠高明，選擇出處，自然越冷僻越好，或者干脆胡編一個篇目，縱使有人質(zhì)疑，則可宣稱，這是胡適先生的佚文。胡適一生著述數(shù)千萬字，有一二佚文，再也正常不過。

　　非但《介紹我自己的思想》沒有這段話，翻遍《胡適文集》(我用的是北大版)，你也難覓蹤跡。說白了，這壓根不是胡適的言論。我生怕自己疏忽，特地請教大陸青年一代最優(yōu)秀的胡適研究者、被譽為胡適傳人的林建剛兄，他的答案是：偽。

　　拋開出處，且談文本。從修辭上講，像“人味兒”“沒事兒”這般帶有兒化音的詞語，無論作文還是演講，胡適都極少使用。兒化音屬于北方話，胡適的口語，則系吳語(其青少年時期，主要成長于績溪和上海，這二地，都是吳語片區(qū))，兩者幾乎風馬牛不相及。由此大抵可以證偽。

　　再說思想。這段話的立意非常明確，把規(guī)則與道德對立起來，揚規(guī)則而抑道德，正迎合了一批受眾的簡化思維：談道德而色變，視規(guī)則如解藥。然而這里有一根本問題：規(guī)則與道德并不完全對立，甚至無法構(gòu)成二元關(guān)系，而是交錯、互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譬如說規(guī)則的發(fā)明，源于道德;規(guī)則的推行，有賴于道德，遵守規(guī)則本身，常被視為一種德行;一個骯臟的國家，可能不講規(guī)則，然而一個干凈的國家，必然是規(guī)則與道德并重，缺一不可。就此而言，可見這段偽造的名言立論之狹隘。

　　胡適思想，以通達著稱，偶爾淺薄，絕不狹隘。我們不妨回顧他的文章。就我的粗略印象，他直接談規(guī)則，并不多見，反而常談道德。不過他談道德，不會泛泛而談(他一直提醒不要“讓名詞代理了思想”，這里的名詞，指一些宏大而抽象的詞語)，而有其確定所指。以《易卜生主義》一文為例。他首先辨析道德的定義。通常以為，“合于社會習慣的，便是道德;不合于社會習慣的，便是不道德”，可是，何謂社會習慣，難道不該好好考量一番么?他舉例道：“我們中國的老輩人看見少年男女實行自由結(jié)婚，便說是‘不道德’。為什么呢?因為這事不合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社會習慣。但是這班老輩人自己討許多小老婆，卻以為是很平常的事，沒有什么不道德。為什么呢?因為習慣如此?！庇纱丝梢?，當社會習慣把持于有權(quán)階級、既得利益者之手，作為一種偏見，一種壓迫的工具，那么所謂道德，本質(zhì)上可能不道德，所謂不道德，表面上則是道德。

胡適抨擊的便是這種虛偽的道德：“這種不道德的道德，在社會上，造出一種詐偽不自然的偽君子。面子上都是仁義道德，骨子里都是男盜女娼。”他還高呼：“人生的大病根在于不肯睜開眼睛來看世間的真實現(xiàn)狀。明明是男盜女娼的社會，我們偏說是圣賢禮義之邦;明明是贓官污吏的政治，我們偏要歌功頌德;明明是無可救藥的大病，我們偏說—點病都沒有!卻不知道：若要病好，須先認有病;若要政治好，須先認現(xiàn)今的政治實在不好;若要改良社會，須先知道現(xiàn)今的社會實在是男盜女娼的社會!”

　　這似乎呼應了那段名言的結(jié)論：“……最終這個國家會墮落成為一個偽君子遍布的骯臟國家?！辈贿^對比二者，出發(fā)點顯然不同：一者在批判虛偽的道德，主張回歸真實，一者在批判“大談道德”，號召“講規(guī)則”。我無意分辨此中高下與是非，只是試圖提醒一點：胡適從不反對道德，更不反對談道德，他的思想體系，多元是最大特色，道德建設與規(guī)則建設，或者說文化建設與制度建設，一貫并行不悖，相得益彰。明乎此，便可知胡適，無論青年胡適，還是老年胡適，都不會說出那樣的名言。

　　《介紹我自己的思想》一文結(jié)尾，胡適坦言：“我自己決不想牽著誰的鼻子走。我只希望盡我的微薄的能力，教我的少年朋友們學一點防身的本領(lǐng)，努力做一個不受人惑的人?！蔽以干埔饫斫?，有人偽造名人名言，目的也是使世人“不受人惑”，然而其方法已經(jīng)喪失了正當性，譬如托胡適之名，以其為繩索，牽起了“少年朋友”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