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覺中國 供圖

　　從小我就不喜歡吃月餅。小時候的月餅似乎只有如今經(jīng)常被大家嫌棄的五仁餡。薄薄的面皮兒里面包著碩大的核桃仁、花生仁、冰糖、芝麻，等等，還有青紅絲。青紅絲算我童年的陰影了，每次都覺得好看，吃到嘴里又呼上當(dāng)，總是充滿希望地好奇要試試，永久收獲失望。后來讀書，“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個詞，我就是心里想著月餅里的青紅絲記住的。

　　雖然不愛吃月餅，但我愛過中秋節(jié)。我喜歡中秋節(jié)的天光，對著一輪圓月吃葡萄，一家人在院子里坐到12點(diǎn)，母親也不會催我去睡覺。

　　那時候的中秋節(jié)不是法定假日，大人們上一天班回家，才急急忙忙準(zhǔn)備過節(jié)，時間過得飛快，父母往往一抬手腕，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夜里12點(diǎn)了。

　　雖然是在城里，但那時我們住的那一片都是平房。每家每戶都有一個小院子，人們想辦法讓小院子為一家人的口腹之需服務(wù)。有養(yǎng)豬養(yǎng)雞的，有種瓜種豆的。幾乎每戶人家都會在院子里種一兩棵果樹。我家院里種了一株葡萄，一棵棗樹。當(dāng)棗樹樹梢上的青棗開始變紅，我跟姐姐每天放學(xu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拿著長竹竿圍著它轉(zhuǎn)悠，誰紅打誰。

　　媽媽下班回來，看到落了一地的棗樹葉，心疼地說：“這幫熊孩子，把棗都打光了，中秋怎么過？”

　　這棵棗樹似乎是專門為中秋節(jié)而生的。中秋節(jié)的早晨，我總在父母打棗的聲響里醒轉(zhuǎn)過來。他們會起得很早，準(zhǔn)備兩個碩大的圓簸箕。先是安靜地拿剪刀把成熟的葡萄一串串剪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在簸箕里，然后就開始打棗。打棗必定聲勢浩大，我跟姐姐總被吵醒，歡呼雀躍地跑到院子里去撿掉在地上的棗，看到又紅又大的，直接塞進(jìn)嘴里。

　　母親催促我們洗臉?biāo)⒀馈Ｋ呀?jīng)把摘下來的葡萄與打下來的棗子分別裝了一些在兩個小筲箕里面?！斑@是給張阿姨的，這是丁阿姨家的，你們先送去，回頭再給趙奶奶送。”往往，還沒等我們出家門，就有人來敲門了。張阿姨家的小山子臉都沒洗，就端著一盆核桃站在門口。

　　“李阿姨，我媽讓我送來的。”我媽連忙過來接?！罢?，把這個帶回去?！蔽沂忠簧?，腦袋上已經(jīng)挨了不重不輕的一下。“不行，你得去。又想偷懶。”媽媽命令。

　　我不情愿地跟在小山子后面，把筲箕里的棗與葡萄送到張阿姨家，站在門口等她把筲箕還給我。媽媽還要用它裝給其他鄰居的水果。

　　互換活動結(jié)束后，我家圓簸箕里的東西少了一半。小餐桌上，卻是嫦娥仙子剛剛來過一般，堆滿了新鮮的花生、蘋果、梨、核桃，以及甘肅人自家做的花饃月餅。我跟姐姐隨手抓起一把吃食，高高興興上學(xué)去了。附近幾條胡同里的小孩，也都嘴里嚼著、手里抓著各種吃食，像從各個洞口滾出來的彈珠一樣，匯集在通往學(xué)校的路上。

　　前段時間看電視劇《請回答1988》，雙門洞的孩子端著炒年糕、泡菜餅、紫菜湯互相串門，每家餐桌上都有別人家的飯菜。不禁想起小時候中秋節(jié)的早晨。當(dāng)年不以為意，甚至覺得被父母安排做這些事很煩，如今卻越來越珍惜這一份留在角落的記憶。原來，那個時代的溫情并不僅限于中國，也不僅限于我居住的那個小城市。那是一個大家都還有時間與精力去維系鄰里關(guān)系的年代，每個人都剛剛脫離了貧窮，又遠(yuǎn)遠(yuǎn)談不上富有。

　　如今生活在南方，中秋節(jié)前，報紙會猜測今年中秋能不能看到月亮，我自己也會翻看天氣預(yù)報。而在北方，秋高氣爽的陰歷8月，幾乎沒有天陰的擔(dān)憂。吃完晚飯，母親會把水果清洗干凈，新鮮花生已經(jīng)變成鹽水花生，幾個方板凳拼成小桌子，放在院子里。

　　城市里還沒有那么多高樓與霓虹，胡同里甚至連路燈都沒有幾盞。家里用的也都是瓦數(shù)很低的白熾燈泡，擔(dān)心費(fèi)電，只有孩子書桌前的燈是明亮的。中秋晚上的月亮，像一個巨大的探照燈，真實(shí)地把月華掃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包括小院里還在拼盡全力開出最后一朵鮮花的大波斯菊。

　　5歲的小女兒學(xué)李健的那首《月光》，唱到“月亮高高掛在了天上，讓回家的人照著亮”，不解地問我：“媽媽，月亮怎么可以照亮，應(yīng)該是太陽?！痹鹿庹樟恋某鞘校菍儆谖覀兡且淮说挠洃?，如今的城市，早已被燈光照亮了。

　　無論多么不喜歡吃月餅，還是會被媽媽逼著吃一塊。不過她會善解人意地把一塊五仁月餅縱橫兩刀，切成四瓣。我吃完就跑回房間，捏圓簸箕上的紅棗。我喜歡挑熟過頭、有一點(diǎn)軟的棗子，口感介于新鮮紅棗與干紅棗之間，十分甜美。幾乎每一次，當(dāng)我差不多把圓簸箕上的紅棗全都捏過一遍了，媽媽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死丫頭，棗子捏過就放不住了?！彼龤夂艉舻亓鄟韮蓮埿“宓?，又拿來針線，讓我跟她一起“串”棗子，以示懲罰。

　　我按捺不住心里的狂喜，假裝不情愿地坐下，像串項(xiàng)鏈一樣，把新鮮的小棗用針一個個串在白線上。我穿一串，母親穿一串，母親大約還在生氣，不說話，我聽著針穿透小棗時輕微的撲撲聲，以及線拉過它的身體時“嘶”的一聲，真想關(guān)了燈，讓月亮從小窗口里照進(jìn)來，照在并排坐著的我與媽媽身上。

　　幫媽媽串紅棗與幫她挽毛線，是我如今記憶最深的親子活動。那個時代的父母，忙工作忙老人忙幾個孩子，除了指導(dǎo)寫作業(yè)，幾乎沒有時間與孩子坐在一起。

　　這些被串成大項(xiàng)鏈的紅棗，被掛在屋檐下，在北方干燥的秋風(fēng)里，越來越紅，越來越干，越來越甜，最后成為白米粥里最受歡迎的角色。與它掛在一起的，還有干辣椒、干蒜頭、干蘿卜腌菜，它們裝扮著我家的小院，讓我放學(xué)回家，撞頭一進(jìn)門，便在心里生出一聲幸福的嘆息：到家了。

　　撰稿 艾小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