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2日，劉云愛坐在家中回憶起兒子時落淚。圖/朱柳笛

　　初春的打鼓坪鄉(xiāng)有些陰冷，雨一直將下未下，空氣里帶著潮濕的味道?！?/span>

　　43歲的劉云愛把自己裹得厚厚實(shí)實(shí)：整套的棉睡衣，白色的毛線帽子，小絲巾嚴(yán)實(shí)的系住脖子。

　　懷孕才3個月的她顯得身形寬大，挪動腳步也有些困難。

　　這一天是2月22日，農(nóng)歷正月十五，劉云愛的丈夫蔡來元找了一塊干燥地，面向大山，點(diǎn)燃一沓黃紙。

　　去年8月12日，他們19歲的兒子蔡家遠(yuǎn)，天津消防總隊八大街中隊的消防員，在天津爆炸時犧牲。

　　臨近春節(jié)，蔡家遠(yuǎn)的同齡人陸續(xù)回到家鄉(xiāng)。劉云愛躲在家里，倒頭睡了好幾天：“不敢出門，不敢看，怕想起兒子?！?/span>

　　打鼓坪鄉(xiāng)地處永州市南部，劉云愛所在的東河沿村坐落在一個狹長的山谷里，四周群山環(huán)繞。對于山坳里的劉云愛來說，再次生育，幾乎是她轉(zhuǎn)移痛苦的唯一方式。

　　她嘗試了試管嬰兒手術(shù)，成功了。在本該成為祖母的年紀(jì)，又再一次當(dāng)媽媽。

　　除了劉云愛，另一位天津爆炸犧牲消防員的母親也在年前做了試管嬰兒手術(shù)。

　　她們以這樣的方式來尋找失去的兒子。

　　每日人物 朱柳笛 發(fā)自湖南長沙、永州（明鵲對此文亦有貢獻(xiàn)）

　　5%的成功幾率

　　2015年10月的一天，劉云愛甚至是帶著些許急迫爬上了手術(shù)臺。

　　狹長的取卵針很快進(jìn)入她的身體，穿過陰道穹窿，直達(dá)卵巢，將卵子吸取出來。

　　“疼。以前生孩子也沒這么疼?！币е?，她被束縛起的手腳還是忍不住顫抖。

　　劉云愛拒絕了麻藥。

　　她有自己的理論，麻藥對身體有損害，不利于以后懷寶寶。

　　10分鐘的時間里，取出了8個卵子。她稱呼它們?yōu)椤芭菖荨薄Ｔ谒南胂笾?，這些“泡泡”應(yīng)該是透明的，看起來有些像吹起來的肥皂泡，只是小到肉眼看不見而已。

　　它們被迅速移到含胚胎培養(yǎng)液的培養(yǎng)皿中，放置在37攝氏度的培養(yǎng)箱里，成為受精卵，然后就是等待。

　　劉云愛總算松了一口氣。就在去年的9月12日，天津爆炸發(fā)生后的一個月，她就趕到了長沙這家生殖與遺傳?？漆t(yī)院，咨詢試管嬰兒的手術(shù)。

　　這速度讓主治醫(yī)生張紅有些吃驚。

　　她接觸過孩子意外死亡的案例。有些人沉浸在悲傷中，過好幾年才會想起做試管。

　　劉云愛卻有這份理性。她知道，越早希望越大。

　　她對張紅提起自己在天津爆炸時犧牲的兒子，拿出19歲兒子的照片，看了又看，這情景讓張紅也覺得受不了。

　　但她說得很直接，以劉云愛的年紀(jì)，只有5%到10%的成功率。

　　這一趟出行，劉云愛心情黯淡。蔡來元為哄她開心，拉著她去醫(yī)院旁邊的理發(fā)店剪短了頭發(fā)，這樣看起來年輕、精神一些。

　　劉云愛在鏡子里端詳了自己一番，才43歲的她，因?yàn)閮鹤尤ナ纻倪^度，憔悴得像老了10歲。

　　蔡來元還要帶她去一旁的美容院做個皮膚護(hù)理，被她拒絕：“不如留著錢做試管嬰兒的手術(shù)。”

　　她拉著蔡來元商量：“5%到10%的成功率，做不做？”

　　蔡來元沒有猶豫：“只要有一點(diǎn)成功的概率，就做！”

天津爆炸事故中有110名消防員犧牲。

　　19歲的離開

　　劉云愛最近常常做夢。

　　夢里多半都是兒子。光著身子的蔡家遠(yuǎn)，躺在擔(dān)架床上，掙扎著呼喊：“爸爸媽媽，我被火燒得好疼。”

　　她急得不行，跑去尋丈夫蔡來元：“你快去救遠(yuǎn)仔。”回頭只看見霧蒙蒙的前路，兒子也不見了，不知該往哪里走。

　　猛地醒了過來，心還在砰砰地跳，冷汗膩膩的。凌晨3點(diǎn)，寂靜的山洼里，黑黢黢一片，聽不到絲毫聲響。

　　在料理完蔡家遠(yuǎn)的后事離開天津后，劉云愛常被這樣的噩夢驅(qū)趕得精疲力竭。

　　這讓她更懷念以前的日子。

　　十幾年前，劉云愛的老房子就蓋在山坡坡上，家里窮到揭不開鍋，她心疼兒子，攢了點(diǎn)錢拿給他買零食。蔡家遠(yuǎn)總跟她說，不買零食，要把錢存起來蓋房子開店。她回想那些日子，覺得還真不是捱下來熬過來的，那時候一家人在一起安安穩(wěn)穩(wěn)。

　　兒子入伍前，她家剛蓋起了三層小樓。一兒一女，富足，“生活甜的咧”，那大概是劉云愛最平靜又值得期待的時光。

　　就在爆炸前一天上午9點(diǎn)，蔡來元在手機(jī)上還收到了蔡家遠(yuǎn)的留言：“爸，這么多年你辛苦了。祝你生日快樂。原諒兒子不能陪在您身邊！”蔡家遠(yuǎn)還說他明天再打電話給蔡來元和劉云愛。

　　劉云愛再沒等來兒子的電話。她看到天津爆炸的消息，就有了不好的預(yù)感，哆嗦到不行，最后癱倒在地，站不起身來。

　　兒子死后，她成了無法釋懷的母親。一切難以表達(dá)的情緒都可以叫：“因?yàn)樗辉冢驗(yàn)槲覜]能讓他安全?！?/span>

　　“才19歲啊。早知道會有天津爆炸，別說是當(dāng)消防員，就是去挖金子，我也不會讓他離開。”她甚至開始懊悔起當(dāng)年同意丈夫給兒子取名：“叫什么家遠(yuǎn)，遠(yuǎn)到再不能回家了。”

　　她有過許多想法，死去，或是離婚。

　　此前在天津，站在安置賓館的窗前，劉云愛幾次想跳樓：“跳下去，找我兒子?！?如果不是丈夫說，兒子為你爭氣了，你更不應(yīng)該死。她也許真的就隨兒子去了。

　　面對丈夫，她也態(tài)度堅決。

　　“現(xiàn)在的年紀(jì)，我怕是等不到再生一個的時候了，但是你還可以。不如我們分開，你再找個人，給你生個兒子?！彼届o地對丈夫說。

　　丈夫心疼她。你已經(jīng)為我生了兩個孩子。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和你分開。劉云愛知道，一向沉默寡言的丈夫說出這兩句話，是多么不容易。

　　她開始尋摸：有沒有一種方式，可以把兒子找回來。外甥女建議她去咨詢下試管嬰兒，她覺得一下有了希望。

　　蔡來元擔(dān)心太快了，想等兒子的事情都料理完再說。劉云愛卻沒有一點(diǎn)商量的余地。

　　劉云愛說，她有時候也是在賭氣。她生性要強(qiáng)，不論用什么辦法，也要再生一個孩子，讓老天爺看看。

蔡家遠(yuǎn)(中)與父母的合影 圖/錢江晚報

　　7細(xì)胞的希望

　　等待的胚胎有了結(jié)果。

　　在3天時間里，8個胚胎經(jīng)歷數(shù)次分裂。良好的胚胎應(yīng)該是分裂了3次的8細(xì)胞，也有可能小于8。

　　生命力相對強(qiáng)大的“5”細(xì)胞和“7”細(xì)胞被小心得植入她的體內(nèi)。

　　張紅覺得劉云愛是幸運(yùn)的。在她看來，劉云愛的身體條件，并不算同齡孕婦里出色的，卵巢功能也不是很好，但卻一次成功。

　　只上過三年小學(xué)的劉云愛，對懷孕有自己的理解：“和造房子一樣，房子住得舒服，‘泡泡’才不會走?！彼秊樽约褐贫艘环蒎憻捝眢w和補(bǔ)充營養(yǎng)的計劃。

　　取出卵子之前，劉云愛就住在醫(yī)院旁專為做試管嬰兒手術(shù)者提供食宿的旅店里。旅店老板龔立華記得，每天凌晨6點(diǎn)，這位大姐就爬起來跑步。繞著小區(qū)的空地，記不清是多遠(yuǎn)的距離，只是不間斷的跑，跑上一個半小時。

　　早飯就煮蔡來元為她捎來的四條老家的野泥鰍。劉云愛聽人說，這種泥鰍高蛋白，很補(bǔ)身體。野生泥鰍吃完，再去附近的菜市場買活的。

　　怕影響身體，愛吃海椒的她，什么佐料都不敢放，用白水把泥鰍煮得稀爛，再下一把面條或米粉。

　　她甚至翻看起了“寶寶書”，字認(rèn)的不多，總是吃力得很。

　　書上說，胚胎植入的第10到14天，可自行檢測是否懷孕。龔立華也建議她，最好等到第10天再測，否則懷孕了又沒測出來，心情低落，也會影響胚胎的正常發(fā)育。

　　可到了第8天，劉云愛實(shí)在忍不住了。她悄悄取了驗(yàn)孕紙試了，因?yàn)檠劬τ行├匣?，又著急，始終看不清有幾條杠，只能拿給同屋的小妹看。對方驚叫了一聲：“哎呀阿姨，兩條杠，你懷上了?！?/span>

　　一開始劉云愛不肯相信：“我怎么看不到？你再仔細(xì)看看，別是弄錯了?！?/span>

　　直到龔立華帶著她去附近的婦幼保健院驗(yàn)了血，最終確認(rèn)懷孕，她才有了笑容，立刻打電話告訴丈夫，還給擠在一處的女孩們每個人都包了100元的紅包，一下子發(fā)出去3000多元，一點(diǎn)都不心疼。

蔡家遠(yuǎn)（左一）小時候和家人的合影 圖/錢江晚報

　　28天的心跳

　　如今，劉云愛常有錯覺。

　　她清楚的知道，肚子里的，是另一個孩子，有時候又恍惚覺得，這是兒子去世后投胎來的。

　　如果沒有天津爆炸的意外，今年9月，兒子就會復(fù)員回家。和他談了4年戀愛的女朋友，她也見過，是個水靈姑娘，還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跟她聊天，她原本期待著兒子結(jié)婚成家，盡早讓她抱個孫子。

　　蔡家遠(yuǎn)去世后不久，她就幸運(yùn)的有了一個孩子，冥冥中的這種“傳承”，讓劉云愛堅信，未來出生的孩子身上，一定留有兒子的痕跡。

　　她內(nèi)心又有些忐忑。怕這一胎會生出女娃。她今年43歲了，已經(jīng)有一個女兒，根植在她腦子里的一個信念是：必須給丈夫留下一個兒子。

　　“女兒也好，我們一樣照顧，一樣心疼。”蔡來元寬慰她。

　　她常感慨這次懷孕同以前相比很不一樣。那時候她年輕，不更事，懷孕三、四個月沒有察覺，直到生產(chǎn)的時候還進(jìn)山砍柴，身子輕快得很。

　　這次她常常感覺疲憊，有時候一整夜翻來覆去睡不著，沉重的肚子不知該擱到哪里好。

　　懷孕27天時，劉云愛流血了，她慌作一團(tuán)，跑到婦幼保健院做了黑白B超，醫(yī)生說，目前根據(jù)片子，還看不出有沒有娃娃的跡象。

　　她抱著丈夫哭作一團(tuán)，一整夜沒睡覺。28天時，趕到做試管嬰兒手術(shù)的醫(yī)院復(fù)查。彩色B超檢測出嬰兒的心跳，二人喜極而泣，又哭了一場。

　　從長沙返回打鼓坪鄉(xiāng)后，劉云愛的雙手再沒有沾過一絲家務(wù)。丈夫料理一日三餐，她感激他，又常挑剔，有時候也會發(fā)火，嫌他青菜里放海椒，怕對娃娃不好。21歲的女兒也天天為她跑前跑后。

　　她不敢出門，天天就在家里守著，生怕有半點(diǎn)差錯。她一直不愿意說出自己懷孕的消息。直到兒子的戰(zhàn)友張夢凡來看她。她在火爐邊告訴了張夢凡這個消息。劉云愛眼中的神采讓張夢凡放了心?！罢劦剿亲永锏膶殞殻瑫冻鎏貏e開心的神色”。除了蔡家，張夢凡說另一位犧牲消防員的家屬，年前也做了試管嬰兒手術(shù)。兩個消息都讓他覺得振奮。

　　2月22日，黎明時分，黑黢黢的山色逐漸轉(zhuǎn)淡，凜冽的空氣慢慢變暖。劉云愛突然提及，等到明年開春，娃娃大一點(diǎn)了，她想帶著他（她）去一趟天津，去探望哥哥。

　　她要告訴這個孩子，哥哥是英雄。如果不是哥哥，你不會出世。

　　蔡家遠(yuǎn)的骨灰留在了天津。

　　返回湖南時，蔡來元想把兒子的骨灰?guī)б徊糠只丶摇⒃茞壅f：“他一個人，你把他分成幾瓣??？放在天津好，和他的戰(zhàn)友在一起?！?/span>

　　“天津是中國的第二大城市，是第二大城市吧？”她常追問旁人。

　　“可那么大一個城市，怎么會有這么可怕的、要人命的東西呢？”問完這句，她又陷入了沉默。

　　她尋思著，這一次，再也不讓這孩子走遠(yuǎn)，“男孩女孩，都可以叫蔡家成，這次終于成了?！?/span>

　　家遠(yuǎn)回不來了，還有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