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監(jiān)區(qū)的鐵門緩緩打開，17歲的大男孩小豪被帶往一個陌生的地方。他不準備相信誰，也不信命運還有轉機。

    但不到一年后，他曾經(jīng)的盜竊罪被永久封存。他找到了女朋友，有了“正經(jīng)工作”，臉上有了笑。

    這中間，他到底遇到了誰？

    “從2013年新刑訴法實施至今，北京市檢察系統(tǒng)共對73名未成年犯罪嫌疑人作出附條件不起訴決定，其中有22人順利回歸社會，9個孩子還考上了大學?！北本┦腥嗣駲z察院未成年人案件檢察處（簡稱未檢處）負責人岳慧青說。

    打破失足少年內心的“堅冰”

    負責小豪案件的，是北京市西城區(qū)人民檢察院未檢處的滿族女檢察官柳青。

    2013年5月2日，她第一次見到小豪時的印象是“眼神冷漠”。這個外地來京打工的孩子，偷了一臺筆記本電腦，賣了1000元，很快被查獲歸案。但在被問到家庭情況時，他不愿多談，也不肯回家。

    岳慧青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沉默、排斥詢問”是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常見問題，“他們中的很大比例是沖動型犯罪，可能是青春期心智發(fā)展不成熟、家庭教育兩方面導致的”。

    怎么打破這些少年內心深處的“堅冰”，是每一個未檢處檢察官面臨的第一道考驗。

    馬明（化名）是一名17歲的東鄉(xiāng)族少年，2012年因搶劫一名孕婦的挎包被起訴至北京市西城區(qū)人民檢察院未檢處。馬明在公安機關時供認不諱，但到了檢察院就否認曾踢踹孕婦，對家庭情況更是“把沉默進行到底”。

    檢察官決心改變以往電話調查和委托當?shù)卣{查的方式，與司法社工一起遠赴馬明的老家——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州某村。旅程顛簸而漫長，檢察官乘坐了包括人力車在內的各種交通工具，輾轉近2000公里，終于抵達馬明的老家。

    在當?shù)匾徽{查，檢察官才知道，馬明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小學畢業(yè)后一直“閑”在家里，直到2011年11月孤身一人來北京打工。馬明的父親聽聞孩子的犯罪行為，十分痛心，當即同意檢察官的提議，用家鄉(xiāng)話給馬明錄了一段視頻。

    幾天后，2000公里外的馬明時隔多年第一次見到了老父親的樣子，爸爸勸誡他：“要聽他們的話，好好改造，早點回家……”他一開始只是小聲啜泣，最后放聲痛哭。情緒平靜后，他開口說了三個字：“我都說！”

    但在柳青這里，聯(lián)系父母這一招也“碰了壁”。

    她多次給小豪在深圳打工的爸媽打電話，希望他們能來北京，幫助孩子走上正軌。但對方總說“工作忙走不開”，匆匆掛上電話。柳青也說了氣話：“我都懷疑孩子是不是他們親生的！”

    但法律援助律師和小豪聊過之后，對柳青說：“我覺得這孩子本質不壞，是不是可以給個機會，按照新刑訴法的規(guī)定對小豪做出附條件不起訴？”

    2013年1月1日新刑訴法的實施，讓迷途的少年有了第二次選擇人生的機會。

    新法中的“附條件不起訴”制度是指，對可能判處一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未成年犯罪嫌疑人，如有悔罪表現(xiàn)，人民檢察院可以決定暫不起訴，對其進行監(jiān)督考察，根據(jù)其表現(xiàn)再決定是否起訴。

    柳青和法援律師堅持了一個月的輪番“電話攻勢”，小豪爸爸終于同意來北京。檢察官帶來的這個消息，讓小豪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后來小豪告訴我，因為父母要離婚，他不能接受才離家出走的。也是因為這樣，離家的三年中，他只給姐姐和奶奶打電話。父母和他互相都沒打過電話。其實在小豪的心里還是很愛爸爸媽媽的?！绷嘣趯π『赖目疾烊沼浿袑懙?。

    8月6日，檢察院正式作出對小豪的附條件不起訴決定。

    但這還只是一場“秘密試煉”的開始。

    12個少年的“秘密試煉”

    小豪究竟是否會被起訴判刑，還要看接下來的考核。對他們的特殊考核，通常長達180到365天。

    “有學者說，附條件不起訴制度是賦予了檢察機關一個‘準司法’的裁判權。但這項權力拿起來并不輕松，實施也遇到很多困難?！痹阑矍嗾f，“因為考察6個月到一年是要有人監(jiān)護的，最開始的困難就是外地的孩子沒有人接收?！?/span>

    在尋找接收單位時，檢察官們更是面對著一連串反問：“這些孩子會不會再犯事？會不會逃跑？如果我接收了他們，要負多大責任？”

    最終，北京市人民檢察院找到了5家單位，愿意“秘密”接收這些特殊的孩子做義工。其中兩家圖書館接收本地的未成年犯罪嫌疑人，3家企業(yè)愿意接收外地的未成年犯罪嫌疑人。

    “我們會確定一到兩人作為幫教人員，監(jiān)督考察他們的言行。在他做義工的環(huán)境里，除了領導和帶他的‘師傅’，沒人知道他真實的身份。在起訴之前，我們都是嚴格保密的?！痹阑矍嗾f。

    截止到2014年3月，5家觀護單位共接收了12名附條件不起訴未成年人。

    在和觀護單位簽訂協(xié)議后，柳青給小豪制定了詳細的幫教計劃：談話、觀摩庭審、法律知識問答、每周通電話保持聯(lián)系、參與社會活動等。她還提出了一個特殊要求：“每周給爸爸媽媽打一次親情電話！能做到嗎？”小豪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這時，她第一次看見了小豪的笑容。

    幫教，并不是冷冰冰的說教。

    2012年7月，北京市豐臺區(qū)人民檢察院未檢處檢察官金朝，遇見了17歲的少年小杜。

    小學畢業(yè)就輟學的小杜，來到北京當保安，因為一次看到單位保險柜的錢財，就起意行竊。2012年9月，金朝與北京市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的幫教人員，經(jīng)過21小時的跋涉來到了小杜的家——陜西銅川的一個村莊。

    一路找到杜家，金朝看到的是一孔破舊的窯洞。小杜的爸媽年僅30多歲，卻滿頭白發(fā)，滿臉皺紋。他的爺爺也癱瘓在床。金朝對小杜宣讀了附條件不起訴決定。小杜也低下頭，吶吶地說：“金叔叔，我錯了，因為我偷東西，爸爸媽媽頭發(fā)都白了，我對不起他們?！?/span>

    檢察官從“孝敬父母”開始，逐漸問出了小杜對未來的打算。他說：“金叔叔，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做大廚，做好吃的菜，讓爸爸媽媽吃。”

    但因為小杜一時失足，家里已經(jīng)傾盡所有的錢去賠償被害人，蓋到一半的房子也擱置了，更別說出錢供他學廚師了。

    金朝決定，把這個孩子“扶上正道，再送一程”。他向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申請幫小杜學習廚師的助學金，再赴陜西，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又轉汽車又找三輪車，親手將2000元和“正能量”的書本送到了這家人的手中。

    在門頭溝人民檢察院，附條件不起訴的條件之一，就是在6個月的時間內做足100個小時的義工。

    “2012年，門頭溝人民檢察院借鑒域外經(jīng)驗，探索建立了義工懲教制度。核心是通過讓未成年人做義工，提高其公德意識和社會責任感，同時也避免了未成年人被投入監(jiān)管場所后受到不良影響再次犯罪。”門頭溝人民檢察院未檢處檢察官劉玉霞介紹。

    新模式，要有新場所。門頭溝檢察院與該區(qū)圖書館、區(qū)義工聯(lián)共同打造了“揚帆義工培育基地”。被宣布附條件不起訴的孩子除了學會圖書分類、整理上架、借閱，還要參與扶貧濟困、助孤安老、急救培訓等公益活動。圖書館和義工聯(lián)都指定了專門的觀護員，在工作中期及期滿做出評價鑒定。

    創(chuàng)新，還不只是義工培訓。在門頭溝人民檢察院聯(lián)合駐軍部隊共同打造的“揚帆軍檢觀護基地”，被不起訴的未成年人要進行為期3天的軍訓。

    “送去的男孩子有長頭發(fā)、滿頭染成紫紅色的，去了第一件事就是剪指甲、理頭發(fā)。監(jiān)護人反饋，回來以后孩子變精神了，有一個孩子還想?yún)④??！眲⒂裣颊f。

    目前，北京市人民檢察院在首都綜治委預防青少年違法犯罪專項組的協(xié)調下，組建了600余人的合適成年人及130余人的社會調查員隊伍，同時還依托北京市青少年法律與心理咨詢中心對涉案未成年人進行心理干預。還將社會調查、合適成年人到場落實情況列入綜治考核評分內容。社會化幫教模式初步形成。

    “但我們要注意把握好一個關系?！北本┦袡z察院副檢察長苗生明強調，“社會力量參與幫教應當在檢察機關主導下進行，檢察官絕對不能做甩手掌柜，完全交由社會力量放任不管?！?/span>

    “改變一個孩子，要長期堅持”

    少年司法的概念，起源于1984年上海市長寧區(qū)的全國首家少年法庭，到今年，恰是30周年。

    十八屆三中全會發(fā)布《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指出要完善人權司法保障制度，其中也包括對未成年人的司法保障。

    中國青年報記者從北京市人民檢察院未成年人案件檢察處獲悉，僅用了8個月時間，北京市16個區(qū)縣檢察院全部成立了未檢專門機構。目前北京市專門從事未成年人案件辦理的檢察人員125人，其中碩士49名，法學博士2名。

    這支隊伍也走向年輕化，30歲以下的有51人。

    他們統(tǒng)一實行“捕訴監(jiān)防”一體化工作模式，由同一承辦人負責同一案件的批捕、起訴、訴訟監(jiān)督和預防幫教等工作。相當于每個犯錯的少年，都配有一個對應的“檢察官叔叔、阿姨、哥哥、姐姐”。

    但目前，附條件不起訴制度的推廣，還存在現(xiàn)實的壁壘。岳慧青認為壁壘主要存在于4個方面：“第一，因為新的刑訴法對附條件不起訴的執(zhí)法標準還不具體明確，決定程序過于復雜，比如有的地方檢察院需要檢委會討論，容易意見不統(tǒng)一，導致難以做出附條件不起訴的考察決定。第二，絕大部分地方很難解決外地和本地戶口的未成年犯罪嫌疑人同等待遇的問題。第三，政府部門對觀護基地建設的支持力度，還有待加強。第四，每個附條件不起訴案件的時間是六個月到一年，大大加重了負責檢察官的工作量和責任，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承辦人的積極性?！?/span>

    “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幫扶，不可能和GDP指標掛鉤。別的案子可能很快收效，但改變一個孩子，不可能幾天就見效，必須長期堅持。”岳慧青說。

    柳青對小豪的“試煉”過程就遇到過岔子。

    2013年9月2日，她一大早就接到觀護單位打來的電話：“小豪不見了！”他頭一天晚上請假外出，夜不歸宿，也沒回來上早班，單位領導打電話也聯(lián)系不上。

    柳青當時一驚：“這個孩子真不讓人省心，附條件考察還不到一個月，居然就出這么一個大狀況。找！挖地三尺也得找出來?！?/span>

    她立刻讓小豪父親不停打他電話，并找他可能聯(lián)系的朋友。終于，中午11點半，小豪父親找到了他，朋友說小豪當晚為以前同事慶祝生日，“喝多了”，留宿在那里。

    柳青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但在電話里嚴厲批評了小豪。這個孩子卻沉默以對。柳青更生氣了，就嚇唬他說：“如果再有下一次就延長考察期，更嚴重就撤銷附條件考察?！?/span>

    后來她送給小豪一個筆記本和筆：“如果有什么心里話不想對人講，可以寫下來，記錄每天的生活點滴，積累下來回頭再看你會發(fā)現(xiàn)不一樣的自己?！?/span>

    每個曾沖動犯錯的少年，都在觀護基地有了變化。

    在海淀區(qū)人民檢察院未檢處辦理的一起案件中，未成年人小剛不愿意和父母在一起，檢察官就特意安排了與他父親年齡相仿的李廚師當他的觀護人。后來，小剛考察期滿時，正值春節(jié)期間，是餐飲企業(yè)最忙的時候。小剛自己決定，放棄回老家與家人團聚，留在基地和李廚師一起繼續(xù)工作，直到正月十五。

    小豪也慢慢開始在短信中提醒柳青“注意身體”，他的觀護人也夸獎他“吃苦耐勞，沒有經(jīng)驗也不退縮，銷售業(yè)績一度領先”。

    2014年1月24日，是柳青對小豪的最后一次考察幫教。她為小豪挑選了一份新年禮物———條圍巾，“因為每次小豪來檢察院，我都看見他羽絨服的領口空蕩蕩的”。

    小豪的回應，是告訴檢察官姐姐一個秘密——“我交了一個女朋友！”

    這種獨特的喜悅，不止一名檢察官體驗過。

    昌平區(qū)人民檢察院未檢處檢察官彭燕的電話鈴，在2013年8月的一天清早響起。電話那頭，40多歲的家長激動得結巴：“檢察官，小雨被錄取了，上學了，上大學了！”幾個月前，偷了同學手機的高三學生小雨考察期滿，彭燕對其做出了附條件不起訴決定。

    失足少年中，也有考察期滿就年滿18歲的。他們的檢察官收到的是一份更大的驚喜。

    有兩人不僅被觀護企業(yè)肯定，還獲得了正式錄用通知。金朝也接到了小杜從陜西打來的電話：“金叔叔，我在我們市里的最大酒店后廚打工，今天拿到了第一筆工資！”

    一旦檢察機關作出不起訴決定，未成年人犯罪記錄將立即得到封存。資料被封存后，除司法機關辦案需要或者有關單位根據(jù)國家規(guī)定進行查詢以外，不得向任何單位和個人提供。

    2013年，北京市全部落實法定代理人及合適成年人到場制度；為761名涉罪未成年人開展法律援助；對27名涉案未成年被害人提供心理輔導；對902名涉罪未成年人進行社會調查；跟蹤回訪幫教263人次。北京市未成年犯罪嫌疑人不捕率為32.6%，不訴率為26.2%，在全國居于領先地位。

    “從這一天起，曾經(jīng)犯錯的他可以不再背負任何負擔，開始新的生活?！绷嗾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