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環(huán)、孔令君
　　陳樂平是誰？或許你還不知道他的事情，或許你從未聽說這個名字。
　　陳樂平，公交司機，上海男人，11月16日在突發(fā)腦溢血昏迷前踩剎車救了一車40多人，18日離世。

　　而離開人世之前做的最后這件事，就是他48年生命中“最”也是“唯一”的轟轟烈烈。

　　除此，他很平凡，一個小小的平頭百姓。

　　只是，若人人能在懷念里記住他，常常想起他，并試著做點力所能及的事，這個世界會多么美好。

　　一　陳樂平是個“膽小”的人。

　　他開的公交車，不亂變道，在路上“有理也讓三分”。

　　18年駕駛，他從沒出過任何事故，連小刮蹭都沒有，累計平安公里數(shù)超過30萬。

　　18年駕駛，在同事記憶中他每次都能準時進站。駕駛位邊上永遠擺著的鬧鐘，成了他的標志，也成了他的遺物。

　　他的徒弟出師一年多了，還經(jīng)常在早飯時聽師傅“嘮叨”：慢點開，慢點開。

　　他自己沒事愛喝點小酒，夜晚回家會小酌兩杯，以慰疲乏。然而一斤黃酒能喝十來天。出工一天，歇息一天，歇息那天他的午睡要一覺睡到下午5點，養(yǎng)足體力。

　　次日，他不允許自己帶著丁點酒意握方向盤。

　　他去世后，上海寶山巴士公共交通有限公司發(fā)出“關(guān)于開展學(xué)習(xí)陳樂平同志事跡活動的通知”——“他以高度的安全責任感履行了一個公交駕駛員的職責。”

　　妻子說，他和我一樣膽小。他倆，小學(xué)同學(xué)、初中同學(xué)、高中同學(xué)，結(jié)婚21年整，妻子一直不敢坐他的車，一上車就莫名心悸、出汗。她怕他出事，而他比她還怕出事。

　　二　陳樂平是個善良的人。

　　與他相識了30年的顧師傅說，他總是笑瞇瞇的，從不與人吵架。哪怕你不認識，從他身邊走過，看著他的笑，你就會覺得這是個善良到“好欺負”的人。

　　小區(qū)露天小棚里，4位老人圍坐打麻將，最年長的阿婆緩了緩說，那是好人。啥好？樣樣都好。

　　他家樓下，收廢品的年輕人有中風的父親要照顧，陳樂平去“賣”廢品，從不收錢。

　　他把女兒用過的教材送給車隊附近鐘表修理店的師傅，因為聊天時師傅說過，兩人的女兒同校。這樣省點書本費。

　　同事們都說，他有點“婆婆媽媽”?？吹秸l沒帶飯，他會千叮嚀萬囑咐，記得在食堂買點心帶著。

　　看到同事體檢血壓高，他會板下臉來認真叮囑：平時要注意飲食。

　　一位女同事住在顧村，離車隊較遠，他主動提出換班，讓她能早點下班回家。

　　前兩年，他把“先進個人”讓給即將退休的老司機，說“以后有的是機會”。

　　這幾天，不少老乘客上車后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想念陳師傅”。

　　滬郊菜農(nóng)背著扛著大堆菜坐公交車，老被數(shù)落，但陳樂平卻好言好語，還會起身幫著接菜。

　　乘客姜佩芳說，一次她崴了腳，正艱難想要趕上公交車，聽到陳樂平在駕駛位上喊：“阿姨，慢點，不要急。”

　　58歲的她，4年多來都坐寶山7路去菜場買菜。終于，忍不住向車隊打聽：28號車的師傅叫什么名字？下回上車打個招呼。

　　那一次，看她在座位上坐穩(wěn)，陳樂平說，今天車上也沒人，你腿腳不方便，就違規(guī)一次把你送到家門口吧。

　　陳樂平80歲的老母親在公園晨練，常聽三兩老人議起一名好心司機，一問路線時間，果然是她兒子。

　　11月16日出事當天，乘客瞿先生坐在車廂中部，親歷了這輛自動排擋的公交車平穩(wěn)駛下高架、打右轉(zhuǎn)向燈、靠站、開門、熄火、在這條川流不息的交通干道上卻再沒起步。他聽到了陳樂平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話——幫我打120。

　　三　陳樂平是個知足的人。

　　他每兩個月剪一次頭發(fā)，每次花費5元；他買兩件總共70元的羊毛衫，買一雙45元的皮鞋。他車上擺著的鬧鐘，15元一個。

　　家人說，想為他添置好點的行頭，只能瞞著。有次，妻子和他說好周末買鞋，他竟提前去超市買了一雙便宜的。

　　日子的定義是什么？陳樂平的想法很簡單：只要家人朋友在一起，只要家人朋友都好好的。

　　女同事像哥兒們一樣拍拍他肩膀，開玩笑說怎么這么瘦。陳樂平拍拍胸膛——“瘦也可以依靠。”

　　陳樂平一家五口同?。焊赣H、母親、妻子、女兒和他。今年87歲的老父親自40歲起臥病在床，瘦瘦的陳樂平背父親去看病，四樓上下反復(fù)跑。

　　陳樂平的家人，與他很相似：心底很寬，很軟，而且很平和。他的家，夫妻關(guān)系很好，婆媳關(guān)系很好，每個人曾經(jīng)都對生活很滿足，曾經(jīng)都活得很快樂。

　　妻子呆呆地問記者，是不是家庭關(guān)系太和睦了，所以老天才會收走他，就像從不感冒的人往往突發(fā)大??？

　　2005年11月，極少生病的妻子被診斷患了腦瘤。生病的人容易急，有時發(fā)牢騷，他只是笑笑。

　　大姐說，很佩服這個弟弟。妻子患病前，他什么家務(wù)也不沾，因為母親最寵小兒子。大姐出生后剛滿月，就被送到崇明外婆家；大哥周歲，也被送往崇明姨媽家。只有陳樂平依偎著母親長大，大姐9歲回市區(qū)，還得用心照顧這個讀幼兒園的嬌氣弟弟。

　　甚至，公交還未換成空調(diào)車時，每年最熱的7、8月，他都請假不上班。

　　但妻子一病，他不再請假，也全無抱怨，只是筆記本里寫了“高溫”、“40℃”等小字。

　　四　陳樂平是個心細如發(fā)的人。

　　他的筆記本，密密麻麻又工整。青菜多少錢，西瓜多少錢，紅雙喜多少錢……

　　而第一頁就是妻子的病例記錄：病情進展日期、醫(yī)院熱線傳呼、病房示意小圖，還有一句，“上天保佑她平安無事”。

　　2006年，妻子術(shù)后一眼失明，一眼高度近視1500多度，夜里不敢出門，白天走路都會偏離方向。陳樂平開始攬下妻子的活，買菜、買生活用品，事無巨細，他統(tǒng)統(tǒng)記下。

　　除此，他記錄最多的就是跑醫(yī)院，托人尋好的醫(yī)院、好的醫(yī)生。

　　世博第一天，他也記了。去看世博會，他也記了。極少旅游的他，那天“早上6：30出門，大柏樹體檢，8：30去浦東看世博”。他把看過的每個場館盡數(shù)記了，忽然想起落下一個“巴基斯坦”，他又拿筆寫下。兩種顏色的字跡，一種由衷的快樂。

　　大哥說，別看他這么愛記賬，連坐幾塊錢的車都完整記錄，但你若問他家里有多少儲蓄，他毫不知情。像許多上海男人一樣——工資卡交給妻子，每個月領(lǐng)取500元零用錢。然而，所謂“500元”只是一個虛數(shù)。全家人共用一個現(xiàn)金罐，要用自取，多了自放。

　　能判斷他有沒有私房錢的這個私密日記式筆記本，就放在家里客廳沙發(fā)邊上的柜子里，從沒上鎖。

　　五　陳樂平是個臉皮很薄的人。

　　妻子兩次手術(shù)，耗資20萬元，他向親人東挪西湊?？勺屗テ拮訂挝荒醚a助，他怎樣也不肯去。

　　他家本住三樓，五口人三間房，有些擠。數(shù)年前樓上有人賣房，家里決定買下，而后與那家鄰居商議換房，兩套一打通，空間就敞亮了。但陳樂平說太難為別人，如果人家礙于情分不好意思拒絕換怎么辦？無奈，母親與妻子出面猶猶豫豫地說，那家鄰居卻爽快同意，說難得一見這么和睦的三代同堂。

　　最好的朋友的兒子娶妻，如此大事，他卻不能去。為什么？他還是不好意思開口和人換班，盡管他曾替許多人無償頂過許多班，盡管他常對那些人說“我們都是一家人”。于是，最好的朋友的孫女滿月酒，特地選了他的休息日——11月7日，星期天。那一天，他第一次穿上大姐送了他兩年的最貴的西裝，而第二次，也就是最后一次。

　　11月18日，他走了，最好的朋友為他剪好指甲、擦凈鼻子和嘴里的血絲，干干凈凈。

　　他想等到女兒結(jié)婚之日再穿的西裝，等不到了。

　　最好的朋友說，如果陳樂平在世，他會羞于說“轟轟烈烈”這個詞。

　　六　陳樂平是個熱愛生活的人。

　　他最大的愛好，就是喝喝酒看看魚，一頓晚飯吃兩三小時，心平氣和地邊吃邊喝邊賞賞魚、換換水、喂喂食。

　　他特別享受養(yǎng)魚的過程。先去花鳥市場買小魚，把數(shù)厘米的養(yǎng)成數(shù)十厘米，而后拿回市場再換成小魚。18日凌晨3點，他走了，老母親回家觸景傷情，第一件事，就是把魚缸和魚讓親戚一起端走送人了。

　　他的毛筆字寫得不錯，有時候會寫一副對聯(lián)送人，同事們都聽說他會畫畫，只是再沒機會看他露一手。

　　他向來“害羞”，同事聚會唱歌時他安靜地聽，聽到走音處就大聲地笑。有次他忽然要求唱蔣大為的歌，竟然唱得相當不錯。

　　他喜歡孩子，喜歡笑，他的女兒承繼了這所有，即將成為幼兒教師的她是這一大家子的“開心果”。

　　他深愛女兒，父女倆一見面女兒總是沒大沒小地摸摸他的頭；他深愛妻子，在醫(yī)生告知妻子手術(shù)風險的數(shù)天內(nèi)，白了眉毛，在車靠站的時候默默流了一臉的淚，不回頭，不讓乘客看見。一位女同事說，她愛人腦部開刀，陳樂平打電話來——“不要難過，會好起來的。你嫂子生病，我挺過來了，你也能挺過來。不管怎樣，人在就好。”

　　他愛這個家，愛他的親人、朋友與同事，愛這個世界。

　　他走了，昏迷時成百人去醫(yī)院看他，男駕駛員也大滴大滴地落淚。

　　他走了，好幾位乘客來車隊含淚痛惜，“沒見上最后一面”。

　　他走了，一位老乘客塞了200元，一位老乘客塞了101元，托車隊轉(zhuǎn)交家人，都哭著不愿留下姓名。

　　他走了，花圈擺滿家門外一地，數(shù)不清的網(wǎng)友在各大網(wǎng)站上留言悼念，望“好人陳師傅一路走好”……

　　陳樂平是誰？陳樂平是個值得懷念、銘記與學(xué)習(xí)的普通人。

　　記者手記

　　他的生命，沒有轉(zhuǎn)瞬即逝

　　淡忘一個人需要多長時間？

　　尤其在那么多轉(zhuǎn)瞬即逝的這個時代。

　　從18日到今天，11天，還有多少人記得偶爾在報紙上看過一眼的陳樂平？

　　但我們希望這一條生命的離去，能盡量留下些什么。

　　無論從哪一點看，陳樂平都是個再平凡不過的人。若用有的人稍顯勢利的評價，他是個“不上進”的人。

　　然而，他又是那么真實：一輩子不是勞模先進，卻始終認真確保安全準點；沒有大數(shù)額捐款幫困，卻在日常工作中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家里沒有多少錢，卻叫親戚朋友關(guān)鍵時候盡管開口；閑時喝喝小酒、打打麻將、逛逛花鳥市場，在妻子生病前不做家務(wù)，天氣熱了還請假不上班，可一旦妻子病倒，家里需要，就吃得起苦，扛得起肩……

　　你會不會有一剎那覺得，他與你的距離，那么近。

　　你可能禁不住將“偉大”、“英雄”這樣的詞匯習(xí)慣性地賦予他。當然，他絕對擔當?shù)闷?。這輛自動排檔的公交車，從高架駛向交通干道，如果司機在喪失全部意識之前腳還踩在油門上，勢必釀成慘禍。

　　但我們更愿意你記住他，就像記住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所認識的人。你要記住——他的內(nèi)心很平和，他樂于做一個平凡的人，他一直做著他認為理所當然的事，只是在生命最后，本能性地綻放了他的善良。

　　你會不會有一剎那覺得，他身上的這點光芒，其實是你、是我、是這座城市里的每一個人都能煥發(fā)的。

　　凡人當然能成為英雄，但并不是每一個凡人都能成為英雄。你必須始終向善，雖然人性未必始終是善；你必須心有平和，雖然生活未必始終平和。

　　所以，我們?nèi)绱爽嵥榈孛鑼懼?，并如此絮叨地請你記住他?/p>

　　如果你能常常想起他，并嘗試著像他一樣，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并力所能及地給予他人一些溫暖。

　　那么，你和你身邊的人，都會覺得這個世界平和美好。

　　那么，這個世界必定就會更加美好。

　　那么，他的生命，就沒有轉(zhuǎn)瞬即逝。

（責任編輯：孟祥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