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人物

　　▲周汝珍在為一名剛?cè)朐翰痪玫幕加心X血栓的老人洗腳(11月4日攝)。新華社記者王民　攝

　　新華社石家莊11月22日電(記者李柯勇　張洪河　王民)這雙手最讓人難忘:關(guān)節(jié)腫大變形,皮膚粗黑,皺紋堆累如老樹的年輪。23年來,這雙手為170位孤殘老人帶來了生的幸福和死的尊嚴(yán)。

　　一整天,我們跟在周汝珍身旁,看她在3排平房的小院里做這做那,空閑時聊起人生往事。都是些瑣事,臟、累、單調(diào),似乎不值一提。但一想到她放棄富足舒適的生活,半生消耗在這艱辛、委屈甚至被認(rèn)為“低賤”的角落里,我們就覺得,這一天的長度超過了很多人的一生。

　　67歲的周汝珍是河北青縣康復(fù)敬老院院長。在中國社會老齡化日益加深的背景下,她的故事讓我們感覺如此溫暖。

　　11月4日清晨,6點(diǎn)鐘

　　華北平原的秋夜正在退去。院子里人聲漸起,穿衣、疊被、挪動椅子、潑水,悉悉娑娑,沉悶而緩慢,整座敬老院也像一個剛剛醒來的蹣跚老人。急促的只有周汝珍的腳步聲,一陣風(fēng)似的從一間宿舍轉(zhuǎn)到另一間宿舍。

　　老人劉玉龍癱瘓在床,周汝珍給他倒水、擦臉,一只手將毛巾搭回去,另一只手已經(jīng)準(zhǔn)確地抄起了旁邊的夜壺,動作行云流水。腦栓塞老人杜墨峰扶著鐵架子大便,周汝珍給他擦屁股、系褲帶。她蹲下身給張文國老人穿鞋,順手就按摩了他的腿腳、胳膊、肩膀和頭頸?！昂檬芏嗔?”老人輕輕舒了口氣。

　　早晨是最忙、最臟、最亂、最難聞的時候,周汝珍一邊輕松地和老人們說說笑笑,一邊把樣樣事歸置得利落熨帖。23年來,她先后照顧過170位孤寡老人,大部分是中風(fēng)、傷殘病人,還有些是精神病患者。

　　【往事】1988年,她剛來當(dāng)院長時也曾手忙腳亂。老軍人于軍泉便秘,必須灌腸才能排泄。周汝珍第一次試著灌腸,疼,脾氣火暴的老軍人一腳就把她踹出去老遠(yuǎn)。她趴在地下就哭了,強(qiáng)忍委屈爬起來,還得哄著老人繼續(xù)灌。有一次,她把藥液灌進(jìn)去,用手堵著,想讓藥液多停留一會兒。老人突然掙扎,濃臭的糞水一下子噴了周汝珍一臉一身……

　　周汝珍一直堅持給他灌了十幾年,老人健康地活到89歲,臨終時顫抖地拉著她的手說:“閨女呀,下輩子我變個牛吧,給你家耕地!”

　　7點(diǎn)鐘

　　響鈴,開飯。老人紛紛走進(jìn)食堂。癱瘓老人的飯要送到床頭,一口一口喂。早飯是玉米渣粥,香油、蔥花拌咸菜,蝦醬蒸雞蛋。周汝珍拿著塑料袋,把油條分給每個人。清晨時分,這滿屋子騰騰的熱氣是那么香甜、溫暖。

　　全院有45個孤殘老人,14個工作人員。在這里,周汝珍這個院長跟普通服務(wù)員唯一區(qū)別是——更操心。

　　盡管中國老齡化問題日益突顯,很多人還是認(rèn)為在敬老院不得好?？墒敲總€來青縣康復(fù)敬老院參觀過的人都說:“就算是親兒女照顧,還能咋樣?”

　　【往事】10年前,來自小牛莊的李嘉義老漢突發(fā)腦栓塞,半拉身子不能動了。他一連絕食幾天,任誰來勸就是不想活了。只聽“咕咚”一聲,周汝珍跪在了老人床前:“您老要是還不吃飯,我就不起來?！币煌霙_好的雞蛋湯端在手里。

　　李老漢臉沖著墻角,不理她。不知過去多久,回過頭來,見周汝珍還在那兒跪著。老漢哭出了聲,終于吃下了“第一口飯”。以后,老漢又活了8年。

　　7點(diǎn)30分

　　忙了3個多鐘頭,周汝珍終于得空捧起一碗粥,就著咸菜吃起來。隨后,她到菜地里去拔白菜準(zhǔn)備午飯。

　　菜地在院墻外,將近3畝,白菜、蘿卜、大蒜都挺著綠油油的葉子。這本是一片荒地,是周汝珍帶著服務(wù)員們開出來的。她說:“都說建設(shè)‘花園式敬老院’,我看還是‘菜園式敬老院’好?！薄?/P>

　　財政給老人每人每天補(bǔ)貼6.5元,周汝珍只能精打細(xì)算。她腌了6大缸咸菜、4小缸蝦醬,把夏天富余的豆角、小白菜用開水焯過,凍在冰柜里。這樣,冬天蔬菜接不上時就不怕了。

　　【往事】菜地邊有一條蘆葦叢生的小河,周汝珍為了省點(diǎn)水電費(fèi),數(shù)九寒冬在河面上鑿冰窟窿搓洗老人們的臟衣服。她都是鑿3個冰窟窿,先在一個里面洗,再到下一個里面涮。洗干凈了再拿回來生火烤,一烤都得烤幾個鐘頭,半夜都烤不干。幾年下來,她雙手都得了關(guān)節(jié)炎,手指扭曲變形,就成了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模樣。

　　9點(diǎn)鐘

　　下起了小雨。過道里有個偏癱老人衣扣系錯了位,周汝珍幫他系好,回辦公室,跟記者談起她這一輩子。說到開心處,能樂得前仰后合,巴掌把大腿拍得啪啪響。

　　【往事】當(dāng)年周汝珍也不想來當(dāng)這個院長。1988年,她44歲,在村里當(dāng)婦女主任,還經(jīng)營著打葦簾的副業(yè),一年穩(wěn)賺一萬元,那年頭稱得上富戶了。

　　一個偶然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有一回敬老院人手緊張,叫她臨時去幫忙。幾天里,她給喂水喂飯,端屎端尿。最后一天,就在她只差幾步就要離開敬老院的當(dāng)兒,一群老人攔在大門口,說什么也不讓她走。

　　周汝珍犯難了。金牛鎮(zhèn)黨委趙書記找到她:“你是共產(chǎn)黨員吧?”“是”?！笆屈h員就得服從組織安排?！边@下她沒話說了。

　　一進(jìn)入角色,她傻眼了,當(dāng)時敬老院的家底是:3袋面,5塊錢,8間房都漏雨。她硬著頭皮干下去,親眼所見的人間苦難讓她的心越來越軟,越來越割舍不下。

　　1995年,她聽說鄰村有一對老夫妻生活困難,就趕過去看。那老兩口都70多歲,住在一個看菜園的小窩棚里。老頭用木棍挑著兩只小鐵罐打水,老太太腿摔斷了,趴在一塊木板上做飯,還得趕開四處亂竄的老鼠。

　　周汝珍心里難受極了:“誰都有老的那一天……”她讓老兩口住進(jìn)了敬老院,把老太太背到床上,然后每天背她去大便,整整背了100天,直到她能夠重新走路。

　　8年后,老兩口相繼去世,臨死前都緊緊攥著周汝珍的手,不住地叫“老閨女”,老淚縱橫。

　　如今,老人們一天都離不了周汝珍。她離開時間長一點(diǎn),老人們就扒著大門的門縫朝外張望,急得像盼著媽媽的孩子。

　　11點(diǎn)30分

　　午飯,米飯、土豆粉條燉肉,可是周汝珍吃不成了。王勝武屯的村支書在旁邊屋里等很久了。周汝珍照顧他們村兩個五保戶老人,他一定要請她去鎮(zhèn)上的小飯館吃一頓。

　　周汝珍很不好意思,平時敬老院客人很少,更不要說誰來請吃飯。她百般推辭,可人家說了,她不去,就坐著不走。無奈,她只好答應(yīng)。同去的,還有她老伴趙怡如。

　　70歲的趙怡如是個實(shí)在人。人家一勸他就喝大了,臉紅脖子粗,走路直打晃。村支書也喝大了,在院子里抱著老趙,感激話說個沒完沒了。

　　【往事】這些年,周汝珍對家人一直心懷歉疚。她20多年沒在自己家過過一個除夕。一次,院里7個老人生病,她正忙得不可開交,突然聽說家里婆婆和孫子也病了。她趕緊跑回家,正碰見趙怡如從外頭抓藥回來,一見她就火了:“你家來做嘛?!你滾回去!家里不要你!”周汝珍當(dāng)場就哭了。

　　她孫子6歲時在天津做心臟病手術(shù),她也沒去。孫子在電話里埋怨:“奶奶,我做手術(shù)你都不來,你是不是我奶奶呀?”電話這頭,周汝珍的眼淚不斷線地掉,當(dāng)時院里兩個老人突發(fā)腦栓塞,她實(shí)在離不開。

　　如今,孫子長大了,在日記里寫道:“我的奶奶是一個偉大的奶奶?！倍喂S廠長的趙怡如前年也來到敬老院,當(dāng)副院長,幫老伴分擔(dān)辛勞。

　　13點(diǎn)30分

　　院子里很安靜。一個老人靠在躺椅上,瞇著眼聽收音機(jī)里的評書。

　　周汝珍給76歲的朱桂林老人理發(fā),電推子使得很嫻熟,幾個來回,連死角的胡子茬都剃得干干凈凈。隨后,她打了盆熱水,給杜墨峰老人洗腳,把腳趾縫一根一根都摳到。

　　【往事】周汝珍的父親是老共產(chǎn)黨員,平津戰(zhàn)役時在前線挑個糖葫蘆挑子給解放軍送情報,光著腳一宿能走上百里路,人稱“鐵腳丫”。父親一個字不識,但深明大義,臨終給周汝珍留下一句話:“一定要孝敬老人,別吃私,別貪污?！?/P>

　　光陰似箭。轉(zhuǎn)眼間,周汝珍自己也成了老人,早到了該退休的年齡。兒女、老伴都心疼她,想讓她回家頤養(yǎng)天年?？墒?她走不了。

　　1998年她就辦好了退休手續(xù),那時她還出了車禍,骨折住院,她決心要回家?guī)O子享清福了。敬老院里的老人們聽說了,雇車到縣城的各個醫(yī)院找她,在她的病床前磕響頭,哀求她:“你不能退呀,你不能不管我們!”老人們哭,周汝珍也哭:“好,我不退!”

　　2005年,縣里想調(diào)周汝珍去縣城光榮院當(dāng)院長,還要給她一套房子。老人們聽說,又哭。這次,周汝珍更堅定了:“我就不走了,干到死吧?！?/P>

　　年輕時,周汝珍曾是青縣的風(fēng)云人物,15歲就當(dāng)“鐵姑娘隊”連長,手下2100多號人；16歲被授予全國“五一”勞動獎?wù)拢?7歲當(dāng)全國“三八”紅旗手。如果機(jī)緣巧合,她的人生也許會是另一個樣子。可現(xiàn)在,她在敬老院找到了人生的價值:“你要是真心對老人們好,老人們也會真心喜歡你。那種真情,金子都換不來?！?/P>

　　20點(diǎn)30分

　　老人們都回宿舍了,周汝珍又快步走向院角的一間屋子。5張小木床上躺著5個殘疾棄嬰,都一兩歲大。自2007年起,縣民政局把收養(yǎng)殘疾棄嬰的任務(wù)劃給了周汝珍。從此,她既當(dāng)“閨女”又當(dāng)“奶奶”。

　　21點(diǎn)

　　夜深了,一個個窗口的燈光漸次熄滅。周汝珍又給幾個癱瘓老人洗了腳,伺候他們蓋好被子,不舒服的再按摩一下。

　　“有時半夜兩三點(diǎn)鐘還得去房里看看。有的被子踹了,我給他蓋蓋。”她說,“習(xí)慣了,不困?！?/P>

　　【往事】對于這些孤寡老人來說,敬老院就是生命的終點(diǎn)。而每當(dāng)生命的黑夜降臨時,周汝珍都盡力讓老人死得有尊嚴(yán)。

　　老人臨終前,推頭、洗臉、洗腳、擦身,再穿上干凈衣服。去世后,蘋果、香蕉、蛋糕各一盤,供在靈前。火葬場的車來了,她念叨幾句:“大伯呀,上西方大路揀好道兒走哇。”

　　一整套當(dāng)?shù)仫L(fēng)俗,身為無神論者的周汝珍做得莊重而親和。其他老人在一旁看著,不住點(diǎn)頭。

　　十幾年前,她曾對老人們承諾:“等你們都死了我再退?！比缃?她先后給125個老人養(yǎng)老送終。明天她還要陪伴身邊的老人們一起迎接新的朝陽。

　　記者又想起了白天跟周汝珍走在菜地里的情景。深秋的華北平原上,野草都已枯黃,只有幾朵小小的牽?；ㄟ€開著,粉的,紫的,那么普通,又那么動人。

（責(zé)任編輯：吳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