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8日，濟南遙墻國際機場，山東省赴英國聯(lián)合工作組成員登機。這支隊伍的任務是慰問在英華僑華人、中資機構和廣大留學生，并支援當?shù)乜箵粜鹿诜窝滓咔?。郭緒雷/攝(新華社CNML圖片)

　　1月25日，全英中國留學生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在倫敦舉行。中國貴州省歌舞劇院演員演唱侗族大歌。韓  巖/攝(新華社CNML圖片)

　　袁萌離家還有不到500公里。帶著兩個女兒，她已經(jīng)跨越9000公里，從英國倫敦回到中國濟南。

　　她們在濟南的酒店里度過新冠病毒感染隔離期，如果這個周末一切順利，她們就可以繼續(xù)北上，回到河北燕郊，跟家人團聚。

　　在英國的未成年中國留學生有1.5萬人，分布在1000多所中小學里。4月2日，袁萌母女搭乘第一班從英國接未成年留學生回國的包機，同行者是100多名未成年留學生、少數(shù)家長，還有部分乘客屬于滯留英國的特困群體。4月9日，第二架由中國駐英國大使館組織的包機從英國起飛，共撤離288人。

　　機艙里昏暗的光打在小乘客白色的防護服上，反射出一片幽藍，每個乘客相隔至少一個座位。

　　前不久，中國駐英國大使館收到又一批230多位留學生提交的聯(lián)名信。4月13日，長椿藤國際公益基金對接國僑辦基金會，協(xié)調(diào)這一批留學生的包機計劃，報名的孩子開始每天在線申報健康情況。

　　第三架從英國撤離未成年留學生的包機即將起飛。

1

　　今年1月底，英國初中開學，袁萌帶著不到4歲的小女兒去送大女兒，還沒來得及買回程機票，就聽說了國內(nèi)新冠疫情暴發(fā)的消息，她在約克租了房，暫時留下了。

　　起初母女三人一起為國內(nèi)的親人擔心，每天通電話互相報平安。英國時間半夜1點是北京時間上午8點多，袁萌總在半夜劃著手機屏幕，刷新國內(nèi)的疫情信息。一家人分布在全國3個地方，她挨個看一遍。

　　短短兩個月之后，情況有了變化。

　　國內(nèi)的親人開始擔心袁萌和孩子在英國的情況，紛紛給她寄口罩。這些漂洋過海的抗疫物資，在同一時間突然都送到她手里，她瞬間“有了幾百個口罩”。

　　袁萌哭笑不得，問她的英國房東要不要口罩。房東很堅定：“我很好，不需要。”

　　“這真的是文化差異。”袁萌發(fā)現(xiàn)，在外國人的觀念里，“只有生病的人才應該戴口罩?！?/p>

　　她4月2日上飛機的時候，英國確診人數(shù)“每天四五千地漲”。據(jù)她回憶，接她去機場的司機戴著口罩，是個華人。到機場后，她看到很多戴口罩的人，大部分是亞洲面孔。之前在英國的其他地方，她很少看到戴口罩的英國人。

　　3月17日，4名英國南安普頓大學的中國留學生佩戴口罩外出，在學校公寓附近被當?shù)厍嗌倌晏翎吶枇R，雙方發(fā)生肢體沖突，1名中國留學生被毆打。留學生報警之后，當?shù)鼐揭陨嫦佣窔淖锩?，逮捕了兩名引發(fā)沖突者。

　　“外國人會覺得，你戴口罩，就表示你生病了，生病了還出來跑，就是你不對了?！币恍┰谥袊钸^的外國人，開始拍視頻在網(wǎng)上解釋為什么外國人不戴口罩，一些英國主流媒體也偶爾在文章里帶一兩句。袁萌看到這些才意識到兩國民眾對待新冠疫情觀念上的差異。

　　截至4月13日，英國累計新冠病毒感染人數(shù)已達到88621人，死亡11329人。當天的疫情例會上，英國外交大臣多米尼克·拉布表示，“英國的拐點還未完全到來，本周內(nèi)不會解封”。

　　盡管英國的疫情已逐漸得到控制，但每日確診數(shù)并未包含那些沒有去醫(yī)院，但實際上患病的人，死亡率也只計算了在醫(yī)院確診后去世的患者。

　　同一天，中國駐英國大使館發(fā)布了《關于繼續(xù)協(xié)助在英處境困難留學人員搭乘臨時航班回國的通知》。臨時航班機票和回國隔離費用需要自理。機票費用由航空公司按照市場原則確定。目前，倫敦直飛國內(nèi)航班經(jīng)濟艙票價在3萬-4萬元人民幣，公務艙5萬-6萬元人民幣?；貒?，他們要支付新冠肺炎檢測、隔離和食宿費用，每人約1萬元人民幣。

　　通知稱，為確保公共健康安全，確診、疑似病例，近14天內(nèi)有發(fā)燒、咳嗽癥狀者，與新冠肺炎患者密切接觸者，“務請不要預訂和乘坐航班”。如登機前體溫超過37.3攝氏度（含）或出現(xiàn)疑似癥狀，將被航空公司拒絕登機。

　　1個月之前，英國政府首席科學官帕特里克·瓦朗斯曾在電視講話中表示，英國的防疫策略是“群體免疫”，“等到60%的人口患病”，病毒就有望被戰(zhàn)勝了。

　　這種說法在中國的網(wǎng)絡上，尤其是留學生家長群里，引發(fā)了一片嘩然。

　　大年初二，袁萌的小女兒扁桃體發(fā)炎，開始發(fā)燒。她帶著孩子前往英國診所，看到門口已經(jīng)貼了公告介紹新冠肺炎。醫(yī)生問她是不是從中國、從武漢來的，“已經(jīng)很嚴肅地對待了”。后來，英國的新冠疫情趨于嚴重，診所開了發(fā)熱門診。

　　小女兒的扁桃體炎很嚴重，高燒了近10天，袁萌去了4次醫(yī)院，生怕孩子“中招”。

　　中國國內(nèi)疫情嚴重時，她的房東曾問過她：“中國現(xiàn)在怎么樣？是不是很厲害？”在這位英國人眼中，武漢封城是“小題大做”，新冠肺炎也不過是某種新型的流感。

　　實際上，袁萌發(fā)現(xiàn)那時整個英國的主流媒體說到這件事，幾乎都認為中國政府“反應過度”。

　　“他問我，知道英國每年流感死多少人嗎？幾千人！可能對他們來說，流感死人是很正常的事。但在咱們那兒，這不常見，對吧？”

　　即便是在袁萌帶著孩子踏上歸途之時，房東先生仍然保持樂觀：“只不過是一種變異的感冒，很快會結束的，總會結束的?！?/p>

　　2 

　　從3月20日開始，袁萌大女兒的學校開始放復活節(jié)假期。她不確定假期結束后會不會正常開學，想再觀望一下。但疫情越來越嚴重，最終，她等到一封學校發(fā)來的郵件，建議國際學生“盡早回到自己的國家”。

　　那個時候，英國政府還沒說“保持兩米的距離”，也沒說“盡量待在家里”，但有過“非典”記憶的袁萌自發(fā)留在住所，不再出門。

　　很快，民眾得知英國首相鮑里斯確診感染新冠病毒，94歲的英國女王史無前例地在電視演講中，“專門感謝所有宅在家里的人”。大多數(shù)英國人“非常聽政府的話”，開始響應呼吁待在家里，出門后與他人保持兩米距離。

　　但英國對待疫情的政策是，只要發(fā)燒、咳嗽了，就必須待在家里，不能去診所，也不能去醫(yī)院，得在家自我隔離14天。袁萌特別怕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小女兒扁桃體炎再發(fā)作，會沒有辦法就醫(yī)。

　　她開始嘗試購買回國的機票，能買到的最早的是4月14日的俄航航班。沒過幾天，她接到航班取消的通知，再次買到的票是5月1日英航航班，她不確定會不會取消。

　　自3月29日進入“夏秋航季”后，中國民用航空局要求，中外航空公司須確保航班的客座率不高于75%，一家航空公司在一個國家只保留一條航線，一周至多有一個航班。

　　袁萌所在的留學生家長群開始分享新聞，討論各國的政策變化。其中還混雜了一些假新聞，他們互相提醒。

　　回國的機票一票難求，老家在上海的星星正在英國讀高中，他的妹妹也在英國，今年6月初中畢業(yè)。父親給兄妹倆每人買了至少三四張票，“都是高價機票”，最晚的一張是6月的，“趕上一趟能回來就好”。

　　兄妹倆進入第二批包機回國的名單。4月10日，他們搭乘第二班從英國回國的包機，抵達南京。

　　遠在上海的星星爸隔著網(wǎng)線為孩子揪心，“這種時候，凍感冒了怎么辦，發(fā)燒了怎么辦”。

　　在英國時，星星平時住校，在寄宿家庭過周末或假期。春節(jié)后他幾乎每天都問父親怎么樣了。父親“悶著”不說，報喜不報憂。

　　兩個月之后，“悶著”的人變成了星星。但父親還是試著從偶爾的幾張照片、通話時的語氣里推測兒子的情況，又擔心又欣慰。

　　4月9日登機那天，星星在位于倫敦的監(jiān)護人家里吃了午飯，提前4個小時，由監(jiān)護人開車送到機場，跟其他包機回國的未成年留學生會合。大家都裹得很嚴實，許多孩子穿著從頭包到腳的防護服，戴著護目鏡。

　　家長們在微信群里不停地交流，“可以吃能量棒，喝水用吸管”“不要吃東西喝水，上機前稍稍吃點就行了”“我給我兒子算了一下，從機場到國內(nèi)隔離點一共20多個小時，他沒說要上廁所，尿不濕也沒尿”。

　　也有家長不打算讓孩子回國，認為來回折騰反而會增加感染的風險，還不如留在英國，等待疫情過去，做好防護就行。

　　但孩子在寄宿家庭的生活，讓很多家長感到擔憂。疫情和停課來得突然，群里一位家長擔心孩子太小，之前一直住校，這次不得不在寄宿家庭住了半個多月，“再待下去怕是不好照顧了”。

　　部分學校給來自中國的學生單獨劃分了教室和活動區(qū)，跟本校學生隔離。停課之后，有人擔心孩子在寄宿家庭的狀況，給學校和監(jiān)護人打電話，得到保證“完全沒問題”。還有人聽說，有中國孩子被寄宿家庭說“NO”，拒之門外。

　　他們抓緊時間買票，報名包機，想讓孩子盡早歸國。

　　“像打仗一樣。”一位家長感慨。

　　袁萌參與了3月166名英國小留學生家長發(fā)起的聯(lián)名信活動，是最早一批申請包機撤離的人員。3月30日，她接到中國駐英大使館的電話，核實信息。兩天后，她得到了可以帶著孩子回家的準信兒。

　　“其實我們成行的時候，166個孩子大部分都已經(jīng)回國了?！?/p>

　　飛機上的乘務人員都穿著防護服，乘客絕大多數(shù)都是小留學生，像她這樣的家長是個位數(shù)。有奶奶帶著五六歲的小孫子，有媽媽帶著兩個五六歲的孩子，穿得像“生化人”一樣。為了避免上廁所，孩子們喊著餓，卻盡量不吃東西。

　　袁萌沒買到護目鏡和防護服，戴著口罩和防藍光的眼鏡，手套只戴了一會兒就摘了。航程中，她斜前方座位上的女孩時不時就舉起消毒噴霧噴向周圍的空氣，而她只在懷里揣著用剩下的半瓶消毒啫喱。

　　“我們仨就是‘裸’著上飛機的，就靠那半瓶啫喱回來了。”她開玩笑地說。

　　3 

　　袁萌確信，英國對待疫情的態(tài)度，就是在首相鮑里斯確診之后“整個都變了”。街上人少了，買東西也費勁了。

　　英國的大超市通常有自己的購物應用軟件，可以下單配送。鮑里斯確診之后，袁萌發(fā)現(xiàn)，超市連10天后的送貨都約不到了。軟件提醒她“前面有幾萬人在排隊”，二三十分鐘過去了，網(wǎng)頁一點變化都沒有。她如今感到慶幸，“趕上了回來的包機，不然之后的生活都成問題”。

　　大女兒在隔離的房間里吹長笛、上網(wǎng)課。她就讀的英國學校建立了網(wǎng)上平臺，老師跨越洲際線和8個時區(qū)給她留作業(yè)。

　　國際學生回國之后，天南海北，沒辦法在統(tǒng)一時間直播上課。英國的教師只好把課程錄成視頻，給學生們發(fā)過去。

　　為了不讓孩子耽誤學習，家長群里許多上了年紀的父母，不得不開始研究如何瀏覽外國網(wǎng)站。

　　群里的另一種聲音，屬于高校的留學生家長。

　　陳童剛給父親發(fā)了消息，他手里一張5月回國的機票，前一天被取消了，搶到的4張機票已經(jīng)取消了3張，“有的還不退款”。陳童正在寫畢業(yè)論文，原本計劃5月回國。

　　“英國是中國留學生比較多的國家，希望中國能對英國多開幾條航線?！标愅陌职置刻於纪ㄟ^視頻和兒子聊天，叮囑他別外出，多喝水，多通風，“注意保暖別感冒了”。

　　陳童爸爸反復提到航空公司機票超售現(xiàn)象。由于無法跟未成年留學生一樣獲得包機名額，如果手里的最后一張機票再次被取消，陳童可能得在英國滯留到7月。

　　徐蘭碩士在讀，來英國已經(jīng)1年，目前還沒有回國的打算。新冠疫情在中國暴發(fā)時，她發(fā)現(xiàn)，亞洲尤其是中國的學生都很重視防疫，購買口罩和消毒液、遠離人群。但學校并沒有特別重視，只是發(fā)了一個“有關于歧視的規(guī)定和受到歧視后的幫助鏈接”。

　　她聽說城里有菲律賓籍的學生，因為是亞洲面孔而被人襲擊，受了輕傷，那段時間她和同學很少進城，開始感覺生活變得不方便，旅游計劃也泡了湯。

　　她每天都需要安撫家人，“其實我們生活還比較平靜”。遠在國內(nèi)的父母，在網(wǎng)絡上被太多極端情況和負面信息影響，精神焦慮。

　　但她承認也會害怕?！坝t(yī)療系統(tǒng)不檢測輕癥，全憑免疫力自己扛。能否得到救治是很大的問題，這也是很多學生想回國的原因。不是怕生病，而是怕生病沒辦法檢測，或者輕癥不治，拖成重癥?！?/p>

　　上個月底，她隔壁宿舍樓有同學回了國，隨后就檢測出新冠肺炎陽性。這導致她“恐慌了一段時間”，開始囤積退燒藥、感冒藥和止咳藥。

　　“這時候機票已經(jīng)買不到了，能夠買到的經(jīng)濟艙機票，直飛是1.9萬元，而且是4月中旬的票。有個同學通過機票代理商，花3.6萬元買了經(jīng)濟艙，3月底回了國，已經(jīng)很幸運了?！彼龑χ星鄨蟆ぶ星嗑W(wǎng)記者說。

　　從她所在的城市去倫敦，平時坐大巴最多需要30英鎊，如今要花100到150英鎊包車。但英國目前的政策“不允許兩人以上聚集”，車里除了司機，只能再有一名乘客。

　　她有兩個同學，包了一輛車去倫敦，在路上被盤問，隨后被遣送回來。

　?。ㄔ?、星星、陳童、徐蘭為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wǎng)記者 張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