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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離觀察點工作人員正在送餐。本報記者魏董華攝 

本報記者魏董華、魏一駿

如果沒有手表、手機用來計時，57歲的老管就像一個漂流到孤島上的現(xiàn)代人，只能透過窗外的日升日落來數(shù)著這段日子。

除夕夜，從新加坡起飛的TR188航班降落在杭州蕭山國際機場。飛機上300多位乘客中，有100多位是新加坡返回的武漢游客。因為飛機上有人確診為新型冠狀病毒感染的肺炎，他們不得不被送到距離機場20分鐘車程的一家酒店隔離，進行醫(yī)學觀察。

2月2日，記者來到這座酒店時，他們已經(jīng)在這里度過了8天8夜。從最初的驚恐、幾乎絕望，到坦然接受，樂觀面對。在這個相對封閉的空間，被隔離的人、醫(yī)生、基層防疫人員、酒店服務員，所有人的命運交織在一起。

特殊航班牽動著許多人的心

2月初，風仍有寒意，所幸久違的陽光露臉。酒店不遠處，看得到飛機起降。

一切看似如常。走近才發(fā)現(xiàn)，4名戴口罩的保安，六七個護目鏡、防護服全副武裝的酒店服務生，以及12名衛(wèi)生部門工作人員，給這里賦予一股特殊的緊張。

1月24日除夕這天，酒店150多個房間都被征用。TR188航班之后，又有2批8個航班的武漢旅行團成員被安置于此，一共151人。他們中60歲以上有6人，10歲以下21人，最小的尚不滿一歲。

每天測兩次體溫，一日三餐酒店送飯，原則上不能走出房間大門……老管是第一批來到這里的武漢人，住在酒店8樓。他是其中一個旅行團的導游。

1月19日，距離春節(jié)還有5天，他帶領一個20人的旅行團去新加坡。

23日，老管突然接到旅行社通知，天河機場封港。原本TR120直飛武漢的航班不得不改簽。最后各方協(xié)調(diào)下，杭州成了他們的目的地。

老管說，當時，離開武漢、入境新加坡時，大家都檢測了體溫。他隱隱感到，這場疫情不簡單。

23日，武漢“封城”。武漢，成了老管和其他100多人回不去的家。“感覺有一只命運的大手在背后撥弄我們。”老管說。

24日，老管帶著自己團的游客登機，“大家心情都很忐忑，不知道接下去會發(fā)生什么?！?/p>

1991年出生的武漢人李倩（化名）帶著11個月大的兒子小北和50多歲的母親也在這趟航班上。5個半小時的飛行中，她一刻也沒合眼，心里惦記著答應丈夫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回東北過年。

32歲的杭州海關關員袁立在飛機起飛那一刻就開始緊張地等待著它的降落。

30歲的社區(qū)衛(wèi)生服務中心護士陳展文傍晚接到任務后，丟下沒燒完的年夜飯，匆忙告別6歲的兒子和20個月大的女兒。

杭州蕭山區(qū)衛(wèi)健局健康促進與評價科科長汪秀軍剛剛吃完年夜飯，接到局長電話，二話不說開始打包行李，特意帶足了兩周的換洗衣物。

酒店領班蒲大姐和她的幾個同事決定：留守。

這架飛機牽動著許多人的心……

飛機?？坷葮蚝?，檢疫人員登機。袁立在入境大廳隔離區(qū)內(nèi)，等待。機上的107名武漢旅客，須在定點進行一對一腋溫測量和醫(yī)學排查。

一位抱著孩子的母親，在負壓隔離室等待救護車時突然情緒崩潰，大哭。袁立跑過去安撫：“別怕，相信這里的醫(yī)生?！?/p>

第一批被隔離醫(yī)學觀察的武漢游客被送到酒店已經(jīng)是在大年初一的凌晨一點多。

“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

得知兩次核酸檢測都確認陰性后，李倩如釋重負。

剛下飛機，李倩測出體溫37.4攝氏度。她回想起在新加坡曾出現(xiàn)腹瀉、嘔吐的癥狀，慌了神。

體溫偏高的旅客都要就近送去醫(yī)院再做檢測。李倩坐上救護車，一路上胡思亂想，腦子里做最壞的打算：2月22日兒子一歲生日，要好好陪他過完，萬一……

“當時心情很絕望。難道我真的中招了？”害怕、內(nèi)疚、自責，李倩開始后悔帶母親和兒子出來旅游。

前后輾轉(zhuǎn)2家醫(yī)院，李倩的體溫由37.4℃降到36.8℃。被送回隔離酒店時，已經(jīng)是大年初一凌晨3點多。

惴惴不安了一整晚。翌日清晨，李倩告知護士陳展文，希望讓他們一家三人再去醫(yī)院檢查，以確診是否感染。

初到杭州幾日內(nèi)，李倩都不想面對任何人的關心。手機里，同事親友的微信，她一條也沒有回復。直到檢測結(jié)果出來，她才把懸著的心放下。

“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帶著母親和孩子，我必須堅強?！崩钯婚_始搜集關于疫情的信息，和好友在微信上交流，心態(tài)慢慢開始變得積極。

相比之下，老管生性豁達得多。每天醒來，他打開手機，閩南語歌《愛拼才會贏》的旋律響起?！叭松杀仁呛Ｉ系牟ɡ?，有時起有時落……”，歌詞很符合他當下心境。

“14天都要待在一個小房間里，怎么消磨時間？”我問他。

老管回答的很有哲理：人不能總是沉迷在孤獨的情緒中。

老管喜歡讀書，尤其愛歷史。酒店沒有書，他就回憶自己看過的。“人要有精神寄托，才能消化孤獨?！?/p>

偶爾，他會給遠在武漢的老伴兒打個電話，叮囑一聲，不要出門。他勸身邊的團友，不要驚慌，按照平常規(guī)律作息。

他在微信群里嘮叨，像一位家長?！芭鲎鲨べ?，跳跳舞，男生可以原地徒步，小朋友把作業(yè)帶來的可以寫作業(yè)。不要總躺在床上刷手機，玩游戲……”

老管愛發(fā)朋友圈，有傾訴欲。他在微信朋友圈寫“隔離日記”。

房間的一幅裝飾畫、窗外的一條小河、床頭掛著的香囊……都成了他朋友圈的內(nèi)容。

最近的一篇隔離日記引了《卜算子?詠梅》中一句，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配圖一碗熱干面。

他常深夜更新朋友圈。他說，錢鐘書分析圍城淋漓盡致，平時在“城外”，我們是否努力珍惜過自由的清新？玄奘忍受多少無法想象的苦難，堅定信念取回了真經(jīng)?；蛟S我們都是平凡的自我，多少肆虐我們的苦難，不都被人類的智慧一一破解了嗎？

在這里，老管多了很多時間思考。“早上回憶上半生，下午發(fā)呆想后半生?！彼f，這樣就不會每天無所事事。

總有一束光照著人性的善

蕭山區(qū)衛(wèi)健局副調(diào)研員化敬利大年初二自駕從江蘇老家徐州直奔隔離點，再也沒有出去過。諸多瑣碎的事情要他來協(xié)調(diào)安排。

每天他們按6張表格做事：人員統(tǒng)計表、進出動態(tài)表、消毒殺菌表、生活需求表、食譜表等。

按照隔離要求，成年人一人一間房，15歲以下孩童可選擇和父母一方住。彼此不能串門。

“不能回家過年，一個人被關在房間里，換誰都會有抵觸情緒?！被蠢f，人心總是需要被安撫的。

蕭山區(qū)疾控中心的健康講師李駿給每個人的房間打了電話，陪他們閑聊。遇到情緒不太好的，還會多聊一會，偶爾也有人會一直不接電話。

剛來到這兒前三天，因為不斷有人員流動，還有人發(fā)熱送醫(yī)院，陳展文每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

“有人想吃牛排了，有老人降壓藥用完了，有人患了角膜炎，有小孩擦傷了胳膊……只要他們提出，我們都盡力滿足?！蓖粜丬娬f，換位思考，你沒有經(jīng)歷過這種恐慌，感受不到他們的孤獨和無助。

化敬利說，被征用作為隔離點后，酒店僅大年初二一天就損失1200萬元?！熬频晁鶎俟酒煜逻€有不少物業(yè)，有些客戶擔憂把寫字樓作為隔離點，很多提前終止了合同，對集團來說都是損失?！?/p>

其實，歧視與脆弱皆為人類在未知“怪病”面前的本能反應，無可厚非。但總會有一束光，在黑暗中，照著人性善的那一面。

一日三餐，領班蒲大姐都會和其他服務生一起，裹在防護服里，推著餐車，一層樓一層樓去送餐。每天的食譜盡量換著來，昨天送小番茄、李子，今天換蘋果、蘆柑……

消毒濕巾、中藥、點的外賣……只要前臺電話響起，他們都會送來。為了節(jié)約防護服，他們往往一穿就是一天。老管有一次偷偷開了門，想給他們拍張照，留做紀念。

老管心疼，在微信群里號召，“少點外賣，少給別人添麻煩?！薄懊刻於〞r把體溫數(shù)據(jù)發(fā)上來，不要耽誤別人工作?！薄?/p>

“從進酒店第一天起，所有的工作人員和我們一樣，都沒有回過家。”老管說，每個服務員來給你送飯，一定要說聲謝謝。

蒲大姐他們知道李倩還帶著孩子，每天中午，會在她門口多放一盒番茄炒蛋。

被隔離得突然，小孩的尿不濕早就用完了，李倩不想給工作人員添負擔，就自己在手機上買了。

李倩和陳展文都做了媽媽，年紀又相仿，共鳴不少。每次陳展文來給她測體溫時，都會聊幾句?！按髦谡?、護目鏡，我還不知道她長什么樣。”李倩說。

疫情之下，病毒把人隔離，情感卻未割裂；“孤島”之上，人性中的善被放大。

家，是我們深情注目的方向

杭州天氣開始轉(zhuǎn)晴。午后，會有陽光透過窗戶照進李倩的房間。

她抱著兒子與丈夫視頻，兒子經(jīng)常會用手去摸屏幕里的爸爸。

思念是一種病，久久不能痊愈。李倩每天算著回家的日子。

“回到武漢，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帶著孩子在小區(qū)樓下草坪上享受陽光。”這個平日里尋常不過的事，在當下看來，卻難能可貴。

陳展文的小女兒才20個月，大兒子也不過才6歲?！扒皫滋爝€通電話，孩子們在電話里哇地哭了，我眼淚也嘩地流下來?！标愓刮恼f，后來孩子爸就每天給她看看他們的照片。

一說到孩子，陳展文的淚腺一秒鐘塌方。“每天面對多復雜的情況都可以一直很堅強，唯獨孩子是我的軟肋?！彼f。

老管是“丁克”，少了孩子的牽掛，他在杭州的日子怡然自得。前兩天，酒店工作人員和他討教如何做熱干面?！拔腋嬖V他們基本配方，讓他們先試試?！崩瞎苷f，關鍵一點是“面條煮勁道點?！?/p>

他還盤算著，如果隔離解除能“就地解散”的話，他要去西湖看看。

“春風拂面來，桃花已待開?！薄耙咔椤苯獬龝r，在外的武漢人都能陸續(xù)返家。老管想去東湖邊走兩圈，回家看看書，聞聞書里的油墨味。

家，始終是我們目光深情注視的方向。

2月22日是李倩兒子小北一周歲生日?！安恢朗遣皇沁€得在杭州過，我想給他準備生日抓周?！崩钯徽f。

“你希望他將來做什么工作？”我問。

“醫(yī)生！”李倩脫口而出。

多年后，等小北長大了，也許李倩會給他講一個發(fā)生在2020年初、他一周歲生日時候的故事。

李倩最近更新的朋友圈寫道：武漢“痊愈”的那一天，才是真正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