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穗生醫(yī)生。武漢同濟醫(yī)院供圖

　　中國器官移植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以一種再自然不過的方式為自己安排了身后之事：4月16日14時，95歲的夏穗生醫(yī)生在他從醫(yī)的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yī)學院附屬同濟醫(yī)院停止了呼吸。半個小時后，他的眼角膜被悲傷的同事小心翼翼地摘除。

　　眼科醫(yī)生判斷，這雙眼睛非常健康，至少可以幫助兩位眼疾患者復明。

　　這雙眼睛的主人已經(jīng)無法目睹下一場移植手術，但國內(nèi)此類手術的開展，無不受惠于他40多年前開創(chuàng)的器官移植實驗。

　　國內(nèi)普通外科的醫(yī)學生幾乎都讀過夏穗生編寫的教材。中國人體器官捐獻與移植委員會主任委員、原衛(wèi)生部副部長黃潔夫為他的《中華器官移植學》一書作序時評價，夏穗生是“中國器官移植事業(yè)的開創(chuàng)者”。

　　與夏穗生共事近50年的外科學教授劉敦貴認為，1973年，夏穗生主持的肝移植動物實驗計劃，是其一生中“最偉大的事情、最具開創(chuàng)性的工作”的開端。

　　當時，夏穗生是同濟醫(yī)院腹部外科研究室副主任。20世紀60年代，美國外科已在嘗試肝移植的臨床應用。見多了痛苦的肝病患者，夏穗生有意在國內(nèi)開展這方面研究。

　　他手寫了厚厚一摞肝移植實驗計劃。那個年代，國外的實驗信息只提供了啟蒙和線索，但具體實施步驟，他們無法得知。

　　當時剛從醫(yī)學院畢業(yè)的劉敦貴，將夏穗生的實驗計劃逐字抄寫了一遍。他至今都清晰記得，在實驗報告中“實驗目的”一欄，夏穗生陳述，肝移植是治療終末期肝病的利好方法，國外已有成功案例。

　　緊接著的4年多時間，夏穗生帶著5名醫(yī)生、6名技術員開始了實驗。

　　他們選擇的實驗對象是狗——國外同行早期也是這樣的選擇。

　　為狗做手術之前，一撥兒人負責消毒，衣服、口罩、器械都在一口直徑70厘米的消毒鍋里分三批消毒。其余人則要負責捉狗——每次肝移植實驗需要4只狗，除了供體和受體，還要有兩只狗作為“獻血英雄”。

　　那時，手術醫(yī)生面臨的一個棘手問題是止血。實驗初期，5%的實驗狗就死于出血不止。夏穗生把狗的肝臟切下來后，創(chuàng)面“出血如汗”。沒有止血用的電凝刀、止血紗布等，大家只能用細絲線對出血點逐一結扎。絲線易斷，必須反復打結。每次手術，從開腹到結束，需要結扎打結300～400個。沒有心電監(jiān)護儀，他們便自己用耳朵聽，將兒童用的血壓表綁到狗腿上，每5到10分鐘觀測一次。

　　肝臟的切取、保存、灌洗，保存液、免疫抑制劑的研制——實驗每向前一點，夏穗生和同事都只能高興片刻，然后繼續(xù)觀察、總結、查資料。

　　夏穗生的妻子石秀湄是一名放射科醫(yī)生，她記得在冬天，夏穗生不僅為狗點煤爐取暖，剛做完手術時還會和狗住在一起。

　　他們當時正在讀大學的女兒夏麗天每次放假回家，都會跑去研究室圍觀，祈禱那些手術后的狗能活下來。

　　但在那個犬吠入耳的研究室外，環(huán)境更加富于挑戰(zhàn)性?！拔母铩敝?，醫(yī)院里張貼了批斗夏穗生的大字報，稱他是“知識分子的板凳權威”“只搞科研，不為病人服務”。劉敦貴記得最清楚的一句是，“夏穗生的尾巴翹到天上去了！”

　　他覺得，夏穗生像鄭板橋筆下“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竹子。

　　根據(jù)實驗記錄，他們在4年間開展了98次分解實驗、130次狗的異體原位肝移植手術，術后能站立、行走和奔跑的狗一共21條，最長存活65小時。

　　1977年12月30日，肝移植在同濟醫(yī)院進入臨床，夏穗生為兩位肝癌晚期患者開展了肝移植手術。轉年，他發(fā)表論文《130例狗原位肝移植動物實驗和臨床應用》，在第九屆全國外科學術大會上報告。這一成果受到首次全國科學大會的表彰。

　　夏穗生和課題組摸索的可供臨床應用的肝移植手術順序和操作方法，被業(yè)內(nèi)視為“打開了我國器官移植事業(yè)的大門”。

　　據(jù)深圳市人民醫(yī)院黨委副書記余小舫回憶，他1978年在這里做學生時，剛進校就知道同濟的器官移植。

　　1979年，同濟醫(yī)院建立了國內(nèi)第一個器官移植研究所。1982年、1989年和1994年，夏穗生主持實施了亞洲首例胰腺移植、胰腎聯(lián)合移植和腹部多器官移植，并在國際上首次實現(xiàn)為血友病甲患者進行脾移植。同濟醫(yī)院器官移植研究所副所長周平說：“夏教授做的東西一直都是最新的，一拿出來就是全國第一甚至亞洲第一。”

　　夏穗生生前常說，自己這些人是中國器官移植的拓荒者，為后來人開拓一條通往頂峰的道路，這條路越寬闊越有利于后來者攀登。

　　同濟醫(yī)院器官移植研究所現(xiàn)任所長陳知水對這些話很熟悉。1987年，他考取了夏穗生的碩士研究生。1992年，他已能主刀腎移植手術。1999年，33歲的他成功完成了一例肝移植手術。他記得那天下著大雪，手術持續(xù)了5個多小時，導師一直坐在手術室內(nèi)，鼓勵他：“大膽做，失敗了算我的，成功算你的?！?/p>

　　90歲生日時，夏穗生對祝壽的晚輩說了一番感言?！俺晒κ悄銈兊?，失敗是我的?！彼俅螐娬{。

　　但他在90歲那年患了腦梗。一年前，又因病情加重住進了同濟醫(yī)院。

　　因此，生命的最后一年，這位名醫(yī)一直住在他熟悉的醫(yī)院里，成了一位病人。大部分時間，他認不得來探望的人，也很少說話。

　　他沒有留下遺言。4月16日這天，“HAPPY BIRTHDAY（生日快樂）”字樣的藍色氣球已經(jīng)粘在他的病房墻上，護士長訂好的生日蛋糕將在第二天準時送達。但是，他的人生停在了95周歲的前一天。

　　同濟醫(yī)院器官移植研究所辦公室工作人員吳喜紅形容，夏穗生去世的消息傳出后，醫(yī)學界、教育界人士的悼念信息“像雪花一樣從世界各地飄來”。

　　人們從世界各地趕來向他道別。他的學生劉樂欣轉了3班飛機，從哈佛大學趕回。

　　夏穗生的嚴厲在業(yè)內(nèi)是出了名的。每名學生都感受過夏穗生的嚴厲，他們有時不得不請師母幫忙說情。

　　一次管床時，陳知水拔掉了一位肝移植病人的引流管。全院大會診時，夏穗生為此將他劈頭蓋臉罵了一通。

　　他的學生文志向醫(yī)生坦言，自己大約過了不惑之年，挨的罵才少了一些。文志向獨立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約有1000字，夏穗生用紅筆逐字修改，細致到標點符號，再用黑筆寫上意見。

　　器官移植研究所辦公室的王蓓對此習以為常，不管是所里的文件，還是學術期刊寄來需要審校的論文，夏穗生都會逐字修改。

　　吳喜紅認為，夏老之所以對學生嚴厲，是因為他一心為中國器官移植學科培養(yǎng)繼承人。他細心觀察每個人的特點、感興趣的方向，并幫他們選擇課題。

　　中華醫(yī)學會器官移植學分會第四、五屆主任委員陳實是夏穗生帶的第一批研究生。他記得，選擇課題時，夏穗生會列出一批追蹤國際先進水平的題目供學生挑選，要求碩士生做的課題必須是國內(nèi)沒有的，博士生做的課題是國際上先進的。

　　陳實選擇了難度較大的胰腺移植治療晚期糖尿病課題，從動物實驗著手來積累經(jīng)驗，在國內(nèi)首次成功地建立了狗胰腺移植動物模型并成功運用于臨床，這在亞洲也屬第一例。

　　85歲的同濟醫(yī)院超聲影像科教授張青萍認為，夏穗生是個實干家，不是會轉彎抹角的那種人。

　　張青萍年輕時曾被分到外科與夏穗生共事?！八吹侥隳膫€地方不好，會立刻不客氣地指出來，也會指導你?！睆埱嗥蓟貞?，夏穗生的手術是“公認的好，醫(yī)生們都很佩服他?！比ネ獾爻霾?，他在火車上都能寫出文章。33歲時，他便發(fā)表了中國第一篇關于肝切除的論文。

　　妻子石秀湄則記得，在家里沒裝電話的年代，家屬樓下“夏穗生，有急診”的喊聲經(jīng)常劃破深夜的靜。

　　這位名醫(yī)生活簡單，精力都在器官移植工作上。“他連家里的碗放哪里都不知道?！毕柠愄煺f。

　　他的書房里摞滿了書籍和文稿，連床都被書占了一半。平時別人很少被允許靠近夏穗生的書房，他擔心會擾亂屋內(nèi)書籍擺放的秩序。

　　書房里還存放著他的日記。從1971年到2014年，他記了30本日記。那些工整的筆跡下，記錄的都是他做了什么手術或見到了誰，以及妻子的值班時間、女兒回家的日子。

　　他喜歡寫詩，信手拈來。學生畢業(yè)了，他寫“雄鷹展翅宜遠眺”；夫人過生日，他憶“有緣小閣驚初見”；女兒去外地工作，他嘆“尚有半生祝好安”。夏麗天把父親寫的詩整理到一起，細細數(shù)來，竟有超過一半寫給了他參與過的器官移植學術會議和相關刊物。

　　6年前，同濟醫(yī)院器官移植研究所與武漢市紅十字會舉行捐獻推廣活動，照例邀請老所長夏穗生出席?；顒幼詈?，他第一個在捐獻志愿書上簽了字。

　　“我們從來沒有去問夏老的意見，因為他一直在推動器官捐獻、腦死亡立法，他覺得捐獻就是理所應當?shù)??！标愔f。

　　反而家人是從新聞里得知消息的。夏麗天理解，父親一生的心血都交付中國器官移植事業(yè)，他的一切都屬于那里。

　　夏穗生去世后，他的家人決定捐出100萬元人民幣，資助家境貧寒但有志從事器官移植事業(yè)的優(yōu)秀醫(yī)學生。夏麗天說，讓中國器官移植事業(yè)后繼有人，是父親的第二個遺愿。

　　而他的第一個遺愿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他去世后，女兒立即聯(lián)系了醫(yī)生，以最快的速度幫助父親完成了捐獻。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馬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