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木木 高雨豪/紅星新聞

　　只要踏足那片林海，王德映就會回想他已經(jīng)離開的兄弟，以及那漫長的艱苦卓絕的歲月，那是一段讓身強(qiáng)力壯的漢子變成耄耋老人的歲月。

八名老人留影 本文圖均為 紅星新聞 圖

老人們年輕時的留影

　　云南省陸良縣龍海鄉(xiāng)是陸良縣石漠化最嚴(yán)重的鄉(xiāng)鎮(zhèn)，它是典型的高寒山區(qū)農(nóng)業(yè)鄉(xiāng)，常年干旱缺水，生存環(huán)境惡劣?，F(xiàn)任鄉(xiāng)黨委書記史紅祥說，因地貌關(guān)系，全鄉(xiāng)境內(nèi)沒有一條河流，也沒法建出一座水庫。

　　為求改善，在長達(dá)31年的時間里，龍海鄉(xiāng)的8個男人，累積植樹造林14萬畝。當(dāng)年的“光頭山”，就這樣成為了“花木山林場”。今年年底，這里將開始著手打造出一個省級森林公園。

王德映老人介紹當(dāng)年植樹造林艱苦場景。

　　外界尊稱這八位老者為“陸良八老”，近年，其中兩位老人與世長辭，余下6人也均為八九十歲的老者。

　　至于此生功勞和苦勞，老人說，一言難盡，“全在樹上。”

　　/ 種樹 /

　　民兵營長帶頭，七兄弟響應(yīng)

　　“二話不說，就一起跟著他干”

　　1980年3月前后，龍海鄉(xiāng)樹搭棚大隊的民兵營長王小苗剛好40歲，正直壯年。他想，家鄉(xiāng)土地貧瘠，尤其冰雹下得兇，水土流失厲害，只有種樹，方可保持水土。保持了水土，百姓方能安生。

　　于是，他決定召集一幫人來種樹。

　　作為民兵營長，王小苗一呼，立即就有七個“兄弟”前來“應(yīng)征”。

　　2017年10月17日，現(xiàn)年82歲的王德映告訴紅星新聞記者，那一年，王小苗一聲令下，“我們二話不說，就一起跟著他干?！?/span>

　　這七個兄弟，分別是王家壽、王長取、王云方、王開和、王家云、王家德、王德映。其中，王小苗年紀(jì)最小，1980年時他40歲，年紀(jì)最大的王家云，51歲。
七個兄弟都來自現(xiàn)在的綠映塘村，其中王家壽和王長取是親兄弟，王家云和王家德是親兄弟。

　　他們的想法也得到了大隊支書的支持，大隊以計工分的方式為他們計酬。

　　最開始，他們的目標(biāo)是口子上村附近的一片俗稱“石渣子山”、“光頭山”的“土地”。在這里，稀疏的土壤只能存留于亂石的縫隙之間。

　　他們最早采取的撒種方式是“點播”。史紅祥告訴紅星新聞記者，所謂“點播”，就是用一根粗木棍，在石頭縫間的土壤里捅出一個洞，將松籽放進(jìn)去。

　　然而，野外松鼠、老鼠泛濫，種子常遭偷吃，“點播”方式宣告失敗。

　　后來，他們使用營養(yǎng)袋育，把松子育出苗后，再秧到地里，樹苗成活率大大提高。

　　有時他們也用鋤頭來挖塘子（坑），王家壽曾描述，山上全是石頭，一鋤頭下去，火星四射，有時候三天就能挖斷一把鋤頭。

　　那陣子，他們在亂石中挖出了4000多個塘子，直挖得滿手血泡、老繭。

老人們的手

　　/ 造林 /

　　穿蓑衣睡野外

　　前后累計植樹造林14萬畝

　　1985年，國家提倡人工造林，并按樹苗成活率90%的標(biāo)準(zhǔn)進(jìn)行“驗收”。王德映說，最忙的時候，他一天能種兩畝地。

　　八兄弟的營養(yǎng)袋育苗法在當(dāng)時很先進(jìn)，他們還被邀請到馬街鎮(zhèn)，以及鄰近的師宗、羅平兩縣造林。

　　國家給予通過驗收的林地的補(bǔ)助標(biāo)準(zhǔn)，從最初的每畝不到五元，逐漸漲到十塊、十五塊。但這筆錢并不足以解決他們的溫飽問題，史紅祥說，算下來每人每天的收入，開始時大概是兩角錢，后來漲至七角錢，“除了買肥皂等生活用品，其他錢要拿來買樹種，所以他們沒有一分錢的存款?！?/span>

　　承包造林的日子，媳婦和兒子都被拉入了他們的隊伍里。最高峰時，他們帶領(lǐng)著七八百人在各地造林。

陸良縣群眾當(dāng)年植樹造林場景

　　5月到10月是雨季，為讓樹木充分吸收水分，這成了他們一年里頭最繁忙的時節(jié)。

　　“要提前把塘子挖好，越是下雨，越要抓緊時間加油干！”王德映說，他們穿蓑衣、戴斗笠，在雨里干活，一天下來，只感覺蓑衣越來越重，干活越來越吃力。

　　餓了，他們就地生火做飯，烤洋芋充饑；累了，他們就用蓑衣包裹著身子，就地睡一睡?！白叩侥膬?，我們就住在哪兒、吃在哪兒、睡在哪兒?！蓖醯掠痴f。

老人們曾用過的生產(chǎn)用具。

　　他們告訴紅星新聞記者，有時候他們光著腳干活，石塊的鋒刃、灌木的刺，毫不留情地劃破他們的腳。

　　1996年，他們將主要精力放在了看護(hù)林場上。2010年，政府見他們年事已高，遂聘請了新的護(hù)林員，他們這才決定“下山”。

　　都成為老人了，再也干不動了。這一年，最年小的王小苗71歲，年紀(jì)最大的王家云已經(jīng)82歲。

　　他們的事跡逐漸被外界所知，他們也被尊稱為“陸良八老”、“當(dāng)代愚公”。官方統(tǒng)計，他們一共植樹14萬畝；龍海鄉(xiāng)目前總計有12萬畝林地，八個老人貢獻(xiàn)了其中近4萬畝。

　　經(jīng)過31年的勞作，他們的手指關(guān)節(jié)蜷曲，就像林子里的蟲。他們的腳掌粗糙開裂，宛如干旱的土地面上蜿蜒曲折的縫。史紅祥說，他們的腳掌皮膚已無法愈合，只能用針縫。

老人們的腳

　　/ 護(hù)林 /

　　防盜又防火

　　“春節(jié)前后，全部都守在山上”

　　當(dāng)年的“光頭山”，就這樣，成為了“花木山林場”。

　　王小苗等人想，要讓荒山變得“有花又有樹”，所以取名“花木山”。在林場的基礎(chǔ)上，今年年底，這里將開始著手打造出一個省級森林公園。

　　當(dāng)護(hù)林員的那些日子，他們最擔(dān)心的，是這些樹有沒有人來偷。史紅祥說，林場離這些老人的家，近的兩三公里，遠(yuǎn)的六七公里，“但他們一年到頭不休息，像護(hù)著孩子一樣護(hù)著他們的樹。”

　　每年的11月底到次年的5月，他們既要防盜，還要防火，尤其是春節(jié)前后，農(nóng)村百姓喜歡放鞭炮，火情極易出現(xiàn)，所以這段時間，他們?nèi)珕T出動，守在山上，一刻都不敢松懈。

　　林場有三棟建筑，最老的那棟矮房是八位老人年輕時自蓋的，“當(dāng)時條件艱苦，我們就自己養(yǎng)豬養(yǎng)雞和長毛兔，解決伙食問題。”王德映說，他現(xiàn)在的家就在鄉(xiāng)村公路邊，離這片林場最近，農(nóng)活閑暇時，他會獨自來看看這些樹。

　　八位老人護(hù)林期間的另一個重要工作是“撫育間伐”，即把營養(yǎng)不良枝條剪掉，促使樹木長得粗壯。林地以華山松為主，當(dāng)?shù)販囟茸畹蜁r可達(dá)零下六七度，而此樹耐寒，適宜當(dāng)?shù)丨h(huán)境。

　　這片林地的樹木，并非長得整齊劃一，相反有的看起來高大挺拔，有的歷經(jīng)30年的成長依舊渺小羸弱，林地里，隨處可見怪石嶙峋。

　　10月18日，在一個視野開闊的山坡，看著那漫山遍野的華山松，王德映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疤y種，死得多?！彼f，真沒想到，當(dāng)年王小苗一聲令下，他們這一干就是31年。

　　他們曾說：“山頭要有樹，山腳要有路，人民才會富”、“人死了，只要樹活著就行”、“山高水高不如人的腳板高，天大地大不如人的決心大”。史紅祥說，這些話，如今已成了當(dāng)?shù)氐母裱跃洹?/span>

　　/ 現(xiàn)狀 /

　　八老只剩六位，希望能多活幾年

　　“再多看看自己栽的樹”

　　這些年，外界賦予“陸良八老”的榮譽(yù)頗多，他們也算見過了很多大場面，可無論到哪兒，他們都改變不了身上的那股“泥土氣”。

　　前些年，他們第一次去北京，領(lǐng)“全國最美老有所為人物”獎，那是他們最遠(yuǎn)的一次旅行，坐飛機(jī)去，乘火車回，人生第一次將各種交通工具嘗遍。但問及對北京的印象，他們卻說不出所以然，只覺得北京和家鄉(xiāng)一樣，“空氣真新鮮”。　

　　還有一次，當(dāng)?shù)乜h委工作人員伏紅霖帶他們到昆明參加一個活動，“他們哪也不敢去、不愿去，只待在賓館。”

　　龍海鄉(xiāng)黨委書記史紅祥說，這些年他與這些老人接觸下來的感覺是，他們謙虛而不自傲，“他們做了事情，得到關(guān)心慰問，但從不因自己是名人就怎么樣，非常淳樸地道?！?/span>

　　對于現(xiàn)在，這些老人有個希望，那就是多活幾年，多看看自己栽的樹，是如何一年年地發(fā)生變化。王長取說，有時候他也會做夢，夢到種樹的年代。

　　但歲月無情，八位老人終究年衰，正不可避免地相繼凋零。2014年6月13日，王家壽因突發(fā)腦溢血離世，成為八老中首位離世的老人。晚年，帶頭人王小苗一直在與各種病痛做斗爭，2015年6月30日，因腎功能衰竭，王小苗與世長辭。

　　幾年前還能直挺著腰的王云方，如今佝僂著身子，走路時上半身幾與地面平行。他說，因為腰的關(guān)系，他只有在睡覺時才覺得全身輕松，他開玩笑說，“如果站著，我活不了幾年，睡著倒還可以活好幾年。”

　　王德映是健在的六老中唯一可與外界自由交流者，他依舊身材筆挺。他說，幾十年來，八個人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紅過幾次臉，但從不記心上。”

王長啟、王云方、王開和（從左至右）走在村寨路上。

　　政府在綠映塘村蓋建了一處養(yǎng)老中心，天氣晴好的日子，住在村里的王長取等老人，常要在這里聚一聚。兄弟們遇著了，就要互致問候，問問彼此近況，敘敘家長里短。

　　對于去世的王小苗兩人是否時常懷念？他們覺得，那是命數(shù)無可改變，至于此生功勞和苦勞，一言難盡，“全在樹上。” 

　?。ㄔ瓨?biāo)題：《從敦實壯年到垂垂老—云南8名老人種樹護(hù)樹31年：一言難盡,“全在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