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題者：盧芳 

　　出題者：呂彥妮 

　　時間： 2016年6月15日

　　采訪手記

　　李六乙新作《櫻桃園》近日在首都劇場拉開了大幕。劇中女主角柳苞芙的飾演者，是和李六乙合作十余年的演員盧芳，這也是他們一起排演的第十一部戲劇作品。在這位舞臺風格寫意，深諳東方美學的導演的作品里，盧芳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她演過太多女人的苦痛。舞臺上的她沉靜、收斂，七情不上面，但即使是定定地站在一個點上保持長時間的沉默和停頓，你依然可以從劇場的任何一個角落感受到她內(nèi)心恒久奔流的重量。似是因為在角色中遍嘗了生命的無常與殘酷，對痛苦更加深刻的理解讓她在生活里反而輕盈而自知。

　　看過盧芳很多部作品，但印象最深的畫面卻并不在戲里，而在戲外。是上一個夏天，她召集了李六乙導演和工作室好幾位相熟的演員、設計、工作人員一道去她家里聚會。院子里有樹、有花。從傍晚一直到破曉，大家談天說地，時而快活，時而深刻。子夜時，晚風溫柔，有人輕輕彈著吉他唱歌，有人劃拳，有人訴說衷腸。她坐在桌邊，端著香檳酒杯溫柔地笑。那個夜晚總在記憶里，明晃晃地發(fā)著光。

　　新一版《櫻桃園》內(nèi)部演出后的深夜，我們從柳苞芙終于失去了她的“櫻桃園”談及那些過往曾經(jīng)發(fā)生在彼此身上的得到和失去。卸下了舞臺上某一部分表演狀態(tài)的盧芳在聽筒那頭語氣真誠而和緩地告訴我：“親愛的，你知道我是怎么想這個問題的嗎？我會覺得，得到和失去，從根本上來講，是一樣的?！?/span>

　　1為什么你這些年一直在跟著李六乙導演排戲？

　　我們倆還挺有緣分的，我到劇院的第一部戲就是他導的，《軍用列車》，挺逗，我老說他是我的啟蒙導演，也是我跟胡軍的媒人，我們倆是在那部戲好上的。

　　那時候我還沒畢業(yè)，就來人藝演女主角，特別緊張。還要演一個有孩子，30多歲，特別潑辣，風情萬種的女人。

　　有一天排練完，在自行車棚，六乙導演過來跟我說，沒事，我看過你的戲，這有什么？這對于你很簡單。就一句話，你知道嗎，我一下就覺得心里踏實了。

　　那個時候開始，我已經(jīng)意識到他要的排演方式和其他導演不一樣。

　　這種不一樣，從面上來說是表演形式的問題，咱們倆應該是在面對面說話的，但是站在臺上，你沖前，我也沖前，我們倆還要交流，那就更難了。為什么？因為咱們的意念得在一起。

　　2你在接受采訪時曾經(jīng)說過，演完《安提戈涅》，什么戲你也不怕了。

　　對，演《安提戈涅》可真不容易，光出場那段路，練習怎么走，就花了一個月，太難了。

　　大導和六乙導演有一點類似，就是要在臺上把所有可以給演員抓手的東西都拆掉。越拆，越難?！栋蔡岣昴氛麄€就拆到你恨不得赤身裸體了你知道嗎？臺上沒有道具，沒有支點，沒有布景。

　　剛開始排練時，我和張培“下地”，一步也走不了，就是上不去場，在下面怎么貧，臨上場了還是哆嗦、害怕。在舞臺上呆1秒，就像在生活里呆30秒那么長。剛開始走的時候走不穩(wěn)，走快了，戲沒有了；走慢了，搖搖晃晃。

　　3在排演李六乙的作品過程里感受到的喜悅和收獲？

　　六乙曾經(jīng)告訴我，一個偉大的演員要敢于停頓，在排演《家》的時候，我理解了。在經(jīng)歷了一個從肆意爆發(fā)感情到收束的過程之后，忽然有一天我感覺到那種幸福，臺上臺下所有的一切我都完全了知，別說現(xiàn)在我的臺詞和腳步在這里停5秒，我就是停10秒，你依然得一直盯著看我。

　　同時有兩個人在這里，一個我在演著、揮灑著感情，另一個我又是理性的，毛孔完全張開，能感受到所有的“場”。就是這么篤定。這種幸福不會常常出現(xiàn)，也不在我的預料之中。

　　4你心目中的好導演是怎樣的？

　　他能給你一個高級的審美。“審美”這兩個字決定了一切，你的閱歷、心性，你要表達的東西……所有所有的一切，“審美”也決定了我們要什么樣的表演、不要什么樣的表演，什么是該扔的，什么是該要的，我該往哪兒去。

　　六乙和大導都一直在提醒我同一件事，就是不要滿臉飛表情，那是非常低級的東西，他們受不了你一直在拿嘴、拿臉、拿眉毛演戲。要克制，把自己的表情量降到最低。我有一次問六乙，我說導演，第五排的人能看得見我淚流滿面，第六排、第七排不一定能看見。對于坐得更遠的觀眾的傳達，你是怎么想的？他說，好演員會形成一個氣場，專注度，凝聚力，別人可能看不見你的臉，但是你的狀態(tài)他可以感受到。我后來理解了，深深認同。

　　5大導（林兆華）教會了你什么？

　　特別逗。我記得剛畢業(yè)的時候，跟大導排戲，他就說，你聲音往前。我說怎么個往前？他說你把鼻子捏上說說話。喔，捏上鼻子了，所有的氣才會沖到嘴皮子，原來這樣。

　　每回一個新演員上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調他們的聲音，他說把聲音調對了，戲80%就有了。他就受不了演員捏著嗓子說話，我老看他跟演員說，“你放放，中音會嗎？”他認為聲音放松了，人才能放松，如果不放松，還看你什么？你要做作，就剩演了。他說“不演”的演，才高級。

　　6這次排演《櫻桃園》，對你而言，最大的難處在哪里？

　　“櫻桃園”其實不僅僅是一個莊園或者實際存在的產(chǎn)業(yè)，引申來說，它其實是一個精神家園，是人的心靈、靈魂可以寄托的所在，也是過去一切美好的東西。所以在表現(xiàn)上，難度很大，從表演的角度來說，六乙導演一直要求我們，表演就是要演出一個人的心理和想象空間，這聽起來很抽象，怎么表現(xiàn)出來呢？就是要在表演方式上呈現(xiàn)出戲劇的“時間化”和“空間化”，讓這一切展現(xiàn)在舞臺上，被觀眾看到。但是這個戲在時間軸上不是連續(xù)的，而是錯亂的、斷裂的。柳苞芙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她又想保留現(xiàn)在的生活習慣。這部戲包含的東西太多了，如果和前幾個月的《小城之春》相比，后者仿佛更簡單一些，只是愛情和文化，自我和禮教束縛之間的掙扎，《櫻桃園》當中存在著精神家園的流失感、社會新舊交替的現(xiàn)實……很多豐富的內(nèi)容要展現(xiàn)，很累，累心。我心里要有充分的想象力和很多層次思考的維度。而且契訶夫的戲，幾乎沒有什么劇情，所有的事情都是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我們在演的時候，心里必須要把劇本沒有提到的，人物之前的生活全都想通，所以非常難，非常累。

　　7這一次排演后，對契訶夫有什么新的認識？

　　這是第二次接觸契訶夫的戲了，但并不會因為之前演過《萬尼亞舅舅》就會覺得容易一些。他是一個太偉大的劇作家，他探討人與社會，又超越了人與社會，再回到了人對自身存在的考量。他的戲里看起來沒有矛盾，就是從日常的點滴里尋找創(chuàng)作的源頭，一百多年前他這樣反思人的存在，拷問人性的優(yōu)劣，讓現(xiàn)在的我們依然受用。

　　8你在意自己“出戲”、“入戲”的狀態(tài)變化嗎？

　　人生不過都是戲，“出”與“不出”又怎樣？我老會想起近幾年演的這些女性角色，演的都是她們的痛苦，求不得苦、愛別離苦，除了生老病死，幾乎把能想到的苦都演過了。但是你想想，人生不也是如此？難道她們不是時刻在提醒我們要對生活保持警醒，不該總是盲目樂觀？她們其實在向我們展示生活的本質。

　　9你對生活抱持的態(tài)度更偏向悲觀還是樂觀？

　　人生在世就有苦，但這個苦不是消極，而是教誨我們不要太沉溺于其中，不要要得太多。演了這么多苦，反而不會覺得人生無望，而想讓自己活得更積極，更珍惜每一刻、每一場演出。戲是一樣的戲，可每天又都是不一樣的。我們倆現(xiàn)在聊天，我們的前一秒，前一分鐘已經(jīng)都逝去了，怎么可能重復？

　　有時候我也會去想，為什么我是演員？而且我只能干這一件事，干不了別的。它讓我可以活過這么多人生。今天是古希臘女神，明天是小丁寶女招待，后天可以是在原上撒潑打滾的田小娥……我可以是任何人，跨越國家，跨越時間，我們演每一部戲，就相當于在里面活過一次。你怎么知道我們沒有真的活過？

　　10你現(xiàn)在怎么看待“痛苦”這個事物的存在？

　　每個人都有痛苦，尤其你的欲望越強，痛苦就越深。人不痛苦，是不會醒的，你不會真正去思索什么是生活，什么是命運。

　　其實，痛苦從來不主動找你，當你躲得過去的時候，它就不屬于你；你躲不去，這個苦才是你的，一定是這樣。人的本性都是要回避痛苦，誰不想快樂呢？誰愿意直面痛苦，而且還跟它搏擊？別逗了，我能傻就傻吧，一定是這樣。

　　11表演和生活的關系，你如何看待？

　　息息相關，就像一句老話說的，先做好人，再演好戲，其實都是密不可分的。生活又和表演一樣，都是戲。你的生活更豐富、更豐厚，你再去演一個角色的時候才能更有說服力。但我覺得這一切同時又是幻象。

　　戲劇跟生活，跟所有的一切都有關。你變得能夠去看待真正的那個“我”的時候，就會收獲很多。

　　12信仰對你是一種約束，還是一種解放？

　　其實做文藝這一行的人，離信仰是最接近的。對我而言，信仰完全不是約束，如果是一個約束，它就會成為一個反作用力，約束越緊，爆發(fā)得就越厲害。這幾年我比較大的變化是學會了站在對方的立場上想問題，很難，但是一直在學習。我看書上寫，原諒別人就是原諒自己，起初覺得，哪兒跟哪兒啊？但是慢慢我想，真的是這樣。你有仇恨、你有嗔恨、你有不開心的時候，最先折磨的是你自己，然后你再把這東西傳達出去，永遠也不開心。

　　13酒量怎么能那么好？

　　哈哈！還一喝酒就說實話呢！我要求自己必須對人是真誠的。我要是不喜歡的人，那完了。胡軍就老說我，你看你，你都掛臉，就不能中間地帶一點嗎？我真不行。天蝎座就是非黑即白，除非我真的一點都不在乎。

　　14對當下年輕演員有什么建議？

　　我覺得我還是蠻年輕的吧?。ㄐΓ┪也⒉徽J為我能給別人提什么建議，實在要說的話，就是多看書吧。演戲演到一定程度，拼的是內(nèi)涵，對于人生的理解，對人的看透……所有這一切，都在書里。

　　15最近看了什么好書或好電影？

　　我近幾年看的書大部分都和宗教有關?？吹碾娪按蠖嘤嘘P俄羅斯，距離現(xiàn)在有點遠。喔，最近把李安的《理智與情感》又翻出來看了一遍，感覺驚艷又動人。

　　16生活中現(xiàn)在會給你帶來快樂的事，是什么？

　　信仰。如果從表層說，就是孩子好、家庭好，一切都好，平安，健康。也許應該說，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很快樂。

　　17一群人在一起和你一個人獨自存在，兩種狀態(tài)，你覺得哪個更舒服？

　　都好，缺一不可，就像白天和黑夜。白天所有的一切都是往外散的，然后你也快樂；晚上安靜，卻也會有陰沉。有時候我起床后會心情不好，特別不開心，在去劇院的路上也會各種焦躁，但是你不能把這種情緒帶給朋友和其他演員，就慢慢慢慢被自己感染了。所以我們在劇院老是那么開心快樂，哪怕你開頭有一點不好意思，打不開自己，但是在排練場，和大家呆在一起，起初那種因為“獨”而引發(fā)的不快就自然消散了。

　　18對孩子的教育，你秉持的原則是什么？

　　對孩子的教育最最重要的是要他身心健康，有一顆善良的心，懂得去關愛別人。學習好很重要，是技能，是工具，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照顧好自己的同時，能夠去幫助別人，做利于他人的事。

　　19最喜歡和不喜歡自己性格里的什么？

　　所有的喜歡和不喜歡，都是我這個人，所以，哪里有喜歡，哪里又有不喜歡呢？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因緣合適的時候構成了我，構成了你，構成了所有人，因此，一切都是最好的。

　　20女性最讓你欣賞的品質？

　　內(nèi)心的獨立，勇敢，積極向上，勤奮。

　　本版文/呂彥妮 攝影/李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