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布時間:2013-12-06 15:47 |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13年09月18日 10 版 | 查看:1135次
2013年9月8日晚上,101歲的杜道生終于擺脫了插在鼻腔里的氧氣管、指頭上的監(jiān)護設備、手背上的輸液針管,拒絕了重癥監(jiān)護室的血液凈化機。這是他最后一次接觸現(xiàn)代化設備。
當夜,這位被稱為“活字典”的古文字學家走了,終于“回”到了他更熟悉的古代。
住在鋼筋混凝土筑的五層樓房中,杜道生的屋里,還是嗅不出一點現(xiàn)代的氣息。他家里沒有冰箱,從來不主動看電視。一次學生到訪,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在涼水里放著一盅米飯,以此保存食物。雖然在2008年裝了電話,他也從來沒有接過,“因為覺得跟自己沒關系”。
直到去世,杜道生睡的還是60年前的一張高低床,木頭的床體連一層油漆都未刷。床下放的搪瓷臉盆,是他母親留下的。放在床頭的書,還有許多是民國年間出版的。就連他讀書的方式也和今人不同——每天上午用毛筆抄書,筆下寫的,永遠是繁體字。
7歲進私塾,1937年就從北京大學畢業(yè),這個做了70多年古文字和語言學研究的人,一輩子被印成鉛字的文字寥寥無幾。一本《論語新注新譯》和一篇發(fā)表于報紙的文章是其中最常被人提及的。那本書還是由他的學生對照著毛筆手稿校對后出版的。
實際上,他去世的消息帶來了兩種不同的反應:在家鄉(xiāng)四川,他滿臉皺紋的照片登上了不少報紙的頭版,名字前面還被加上了“國學大師”、“漢字守護者”等定語。而在省外的大部分地方,這個消息少有人知曉。
“老師著書不多,是師法孔子的‘述而不作’?!彼膶W生說。
“不能背下來的書不是自己的。”杜道生告誡學生。他教給學生的“學問三部曲”中,第一步就是“讀誦抄”,然后,經(jīng)過“箋注釋”,才該真正“做學問”。
他能隨意背誦出《四書》、《文心雕龍》、《說文解字》和清代學者段玉裁寫的長達四十萬字的注解。
作為曾經(jīng)的學生,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周及徐記得在向杜道生請教問題時,他總是先說出某個字在第幾卷、屬于何部的第幾個,然后要周及徐從架上抽取《說文解字》翻看?!拔液蜁械膬?nèi)容相對,毫發(fā)不爽?!?/span>
給學生講課時,杜道生會隨身帶著《說文解字》,但“幾乎不會去看”。而課堂上發(fā)給學生的講義,都是杜道生用毛筆寫好然后復印的。
這像極了故事里民國教授才會有的上課習慣。實際上,杜道生的老師中,不乏民國時期的大學者。在北京大學,歷史學家錢穆的課他聽了三四遍,甚至為了搶位子謊稱自己是不及格來重修的。也正是北大另一位著名教授沈兼士,指導他研究古文字。
到現(xiàn)在,文字的字形、音韻、訓詁,他基本上都有研究。周及徐評價說,“能這樣打通幾個方面的學者并不多見”。
自從青年時期開始接觸古文字以后,杜道生關心的內(nèi)容就再沒有變過。連無書可讀的文化大革命時期,他也隨身帶著一本《新華字典》反復讀,并為這部權(quán)威字典挑出了170多處錯誤。
在改變杜道生的研究興趣上,時間敗下陣來。生活也如此。
從1956年被調(diào)入剛剛成立的四川師范學院(今四川師范大學)起,杜道生就住在文學院兩層的辦公樓里。到了后來,文學院搬了新址,學校也給老人分了一套新的住房,但杜道生不愿搬走,因為“不習慣”。而在這個兩間辦公室拼湊成的小屋里,他閉著眼都能摸到路。
為此,他不得不忍受的是,每天要到一樓上廁所和接水,學校特別批準使用的電爐是唯一能加熱飯菜的工具。直到2008年,趁他生病住院,學生才偷偷把他的家搬到如今的小區(qū)。
有人說這是一個生活清苦的學者,可作為長孫女的張煒并不這么看。“我們家在70年代的時候比其他家庭還要過得稍好一點。只是到后來爺爺?shù)纳罘绞揭恢蓖A粼谀莻€年代,沒有變化過?!?nbsp;
他的日常生活,看起來也簡單而隨意。他拒絕點心外面精美的包裝、一次性餐具、復雜的防腐劑、味精、洗衣粉……在他看來,衣服只用水投一下就行了;用過的飯碗,也是用開水涮一涮,然后等水涼了一口喝下去。這些怪誕的行為,按他的學生理解,是老師在模仿古人,過著一種崇尚自然的生活。
遇到不適,他總是從自己熟讀的醫(yī)書上找各種“偏方”調(diào)理。在93歲以前,幾次被評為“健康老人”的杜道生最驕傲的,就是“一生只住過一次院”。甚至,從60歲就開始牙齒松動的他,也不裝假牙,吃飯的時候完全靠牙床的力量把食物碾碎。而每一顆掉落的牙齒,他都會用紙包好,記上掉落的日期,然后收藏起來。
在孫女和熟悉他的學生眼里,讓讀了一輩子古書的杜道生停留不前的,不是他做老師的上個世紀70年代,也不是他做學生的30年代,而是更古老的,那個被記錄在《論語》、《莊子》等古籍中的時代。
對于這個出生在辛亥革命爆發(fā)后一年的老人來說,他不能接受鱗次櫛比的現(xiàn)代化高樓。
“這下面可都是肥得流油的土壤呀!如果再不保護耕地,我們中國也要餓肚子了!”杜道生用拐杖重重地戳著堅硬的水泥地說。
只有當眼睛從生活轉(zhuǎn)向書本,杜道生的腦子,才會好像突然開放了起來。曾經(jīng)聽過杜道生講課的李鎮(zhèn)西記得,老師“時不時會談到薩達特被刺,樸正熙喋血?!奔词勾髮W畢業(yè)后拜訪,師生之間經(jīng)常聊到國際風云,甚至朝鮮政局。
“他堅守中國文化,但絕不排斥民主、自由、平等的價值?!崩铈?zhèn)西評價。
對于杜道生來說,獲取新聞的唯一途徑就是《參考消息》,那是他最喜愛的一份報紙。每次在報紙上看到好的文章,他就用毛筆工工整整地抄下來。
排除了所有現(xiàn)代化設施以后,各種各樣的古籍堆滿了他的屋子,也占據(jù)了他的腦袋。在四川師范大學的校園里,看到橫幅上的一個繁體字寫錯一筆,他會停下來找到負責人問清情況。就連跟學生出去游玩,看到兩只狗打架,他都會作為教材,告訴學生,“獨”字從反犬旁,是因為狗是獨居動物,不合群。而“群”字從羊,就因為羊是喜群居的動物。
為了漢字,他甚至一度放棄自己少寫作的信條。1982年,在香港《大公報》發(fā)表一篇《漢字——人類心靈的幾何學》,提出必須要保存?zhèn)鹘y(tǒng)文化。
“漢字的改革是對大眾講的,漢字的保護才是我們這些讀書人的責任?!倍诺郎嬖V學生。
此后,杜道生被許多媒體稱為“漢字守護者”,可在他看來,自己一輩子只做了“當學生和教書兩件事”。而且,在當?shù)仡H有名望的杜道生從未到過家鄉(xiāng)以外的地方講學。
“自古都只有來學,沒有往教?!倍诺郎鷪远ǖ卣J為,如果想學習,必須到老師那里“求學”,而不是由老師主動找學生。
登門討學的不少,但要想真正拜他為師,不僅要有學生父母和他的長子參見的拜師宴,還要由學生奉上幾條咸肉——這是從孔子之時就盛行的拜師禮,只是,不需要像古代一樣買夠十條咸肉那么多。
杜道生一生坎坷。他幼年喪母,中年喪妻,剛步入晚年時,16歲的小兒子不幸夭折。在他96歲時,75歲的兒子也離開了人世。杜道生晚年對學生說:“我一生都在修養(yǎng)我的仁心,當你把這顆掌管七情六欲的人心鍛煉成喜怒哀樂不入于胸的時候,這顆心就是你的本心?!?/span>
在學生眼里,杜道生幽默達觀,并不像古書那么無趣。北京語言大學教授張維佳記得,有一次杜道生在成都的公交車上被“街娃”(小偷)偷了錢,回來后就把厚紙裁成一沓錢的樣子,然后每張都寫上“哈哈,小偷,你上當了”裝進口袋里。
對待自己喜愛的毛筆字,杜道生也沒有想象中那么嚴肅。一兩元錢買來的毛筆插在一個破杯子里,墨汁“連一得閣都很少用”,收據(jù)、發(fā)票、廣告?zhèn)鲉巍熀?、臺歷的背面都可能成為他的書寫用紙。
從2008年開始,他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差,被醫(yī)生診斷為早期老年性癡呆后,他開始有些記不住家人的名字。但是當訪客和他提起熱愛的古書時,還是能從他滔滔不絕的背誦中看出往日的風采。
對于死亡,杜道生并不恐懼?!八廊瞬豢膳?,活人才可怕呢?!彼麑W生說。
2013年,杜道生因為肺炎不得不再一次住進了醫(yī)院,最終,酷愛中醫(yī)的他被插滿了管子,不能動彈。而張煒清楚地記得,在老人最后的日子里,意識不清的時候總是會喃喃地念叨著,“要回家,要回桂花樓。”
桂花樓在四川樂山,是杜道生1912年出生的地方。只是他忘記了,在上個世紀90年代的舊城改造中,那個曾經(jīng)人丁興旺,熱鬧非凡的地方早已被拆除了。(本報記者 陳卓)
?。ň幷咦ⅲ涸臉祟}為《活在孔子時代的現(xiàn)代老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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