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燕與牧民交談。趙海波 攝

　　攬鏡自照許久，她長嘆：高原的無情讓我與美貌無緣了。

　　可是，在方圓42萬平方公里的那曲高原，只要認識她的人，都說她是羌塘草原上最美的女人。

　　雪蓮花是藏民族對女人最高的贊美，在平均海拔4500多米的藏北高原，人們把這個神圣的贊美毫不吝嗇地贈與她，稱她是在“生命禁區(qū)”里不敗的雪蓮花。

　　門巴，菩薩，護士，女兒，阿媽，姐姐，燕子……在這里，人們對她的稱呼五花八門，真名倒很少有人叫。

　　給人看病，給牛羊看病，打針發(fā)藥，接生，聽人倒苦水，教人養(yǎng)絨山羊……在這里，人們習慣了啥事都找她，她的正式職業(yè)反倒被人淡忘了。

　　彭燕，12年前走進羌塘草原，如今，她是在海拔最高處堅守時間最長的唯一的中國女軍人。

　　我要去那曲

　　彭燕的父母都是四川人，父親參軍后到西藏工作，彭燕與母親也隨軍到了父親工作的地方——被譽為西藏小江南的林芝。

　　12年前，彭燕從成都軍區(qū)軍醫(yī)學校畢業(yè)，主動申請去那曲工作。那時，她對那曲還一無所知。對那曲的全部印象來自別人的描述——所有在西藏待過的人都知道那曲是西藏最艱苦的地區(qū)。

　　盡管如此，無論是接受記者采訪，還是在隨后的日記中，彭燕都毫不掩飾當初選擇去那曲時的豪邁激情，以及追求理想、追求新奇浪漫的少女情懷，“在林芝只見過森林，我想去那曲看雪，看草原”。

　　正因為如此，她沒有聽從“撤回去那曲的申請”的勸告。爸爸陪她去那曲報到，她到軍分區(qū)后，一會兒就和以后的同事熟識起來。

　　沒有煤，抬一筐80多斤重的牛糞，燒牛糞爐子，她覺得新鮮；沒有自來水，背包繩變成了提水繩，天天從井里提水，她覺得新鮮；晚上冷，睡覺前在床頭放一杯水，再放一根木棍兒，第二天早上，水就變成了冰，“拔出來就躺在被窩里吃”，她覺得新鮮……

　　爸爸到外面去巡視了一圈，有商店，女兒買點兒女人用品還算方便。再擦火點煙，還能點著，說明氧氣還夠。這名老軍人明白“生命禁區(qū)”意味著什么，嘴里支持女兒的選擇，心里卻止不住地擔心。

　　理想遭遇現(xiàn)實，她毅然選擇留下

　　爸爸走后，彭燕打量了一下自己的“戰(zhàn)場”——軍分區(qū)門診所的治療室：除了桌子凳子外，只有一個高壓鍋。衛(wèi)生員告訴她，高壓鍋是用來給注射器消毒的。

　　看到第一場雪，她興奮得給媽媽寫信。之后，她就領(lǐng)教了那曲雪的厲害：下雪睡覺時，床不能挨著墻，否則第二天頭發(fā)就粘在墻上了；軍分區(qū)院子里的井也凍上了，用水得到更遠的地方去提，那里的井太深，她只好向戰(zhàn)士求援；注射液從藥房里拿出來時是液體，針扎進去還沒抽就凍成冰了，只能放在爐子上烤化了再用；把藥往針管里抽也一樣，得邊抽邊化冰；她把過期藥品扔掉，老衛(wèi)生員又撿回來，“門診所實在太缺乏藥品了”。

　　想到的、沒想到的困難都來了，和她一同來的兩名護士都走了。愛女心切的媽媽想方設(shè)法為她爭取到一個到第三軍醫(yī)大學學習的名額，而且是讀醫(yī)師專業(yè)，畢業(yè)后可以改行當醫(yī)生，又能離開那曲——她實在放心不下獨生女兒。

　　“當理想遭遇現(xiàn)實，說我一點兒沒動搖，那不實事求是?！迸硌嗾f。

　　事實上，短暫的那曲生涯，既讓她看到了那曲的苦和難，更讓她看到了在惡劣的自然條件下，那曲的官兵、藏族同胞對醫(yī)護人員的渴求。

　　初識彭燕，記者覺得她是一個挺柔弱的女人。深入采訪后，就會發(fā)現(xiàn)她其實是個很堅強、有主意、很果斷的女人。比如，當初她去軍校報到，趕上中午沒人，接待的人讓她下午兩點再來。她就利用中午這點時間將自己齊腰的長發(fā)剪成了男生發(fā)型——反正進軍校就要剪，不如自己動手。

　　正是這種性格，讓她選擇留在那曲?！拔疫B那曲的地皮都沒踩熱就走，那不是當逃兵嗎？作為軍人，我怎么能逃跑呢？”她在日記中寫道。

　　“被需要”讓她無法停下來

　　彭燕所在門診所的主要工作是為駐守在那曲的官兵提供醫(yī)療服務(wù)。他們組成醫(yī)療隊，到駐有官兵的地方去巡診，送醫(yī)上門。

　　一次去索縣巡診，那路是“S”形的，一邊是高山，一邊是懸崖。冰雪覆蓋的路面讓汽車步履維艱，彭燕只好背上藥箱，下車步行。一陣風雪襲來，她一個跟頭摔在地上。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跌下去最多就是蹭破皮、流點血，但這次麻煩了，她失去平衡的身子，“嗖”地一下沿著斜坡滑到了懸崖邊，半個身體懸空了！

　　彭燕死死抱住路邊一根凸起的冰柱，在同事的拉扯下才爬回路面，從死神手中掙脫了。人上來了，10個指頭卻粘在冰柱上，掙不脫，也扯不下來。最后，衛(wèi)生員楊海撿來石頭，一點點把冰柱敲碎，才讓彭燕得以脫手。她的手被冰碴兒刺得鮮血直流，在零下幾十攝氏度的寒風里，鮮血又瞬間凝固。彭燕抖抖身上的雪，又重新上路，直至巡診完最后一個哨點。

　　第一次跟隨醫(yī)療隊下基層巡診的衛(wèi)生員馬安幫被深深震撼了。他不知道，在那曲的12年，這樣的場景對彭燕來說，是常態(tài)。

　　那曲有11個區(qū)縣，距離軍分區(qū)駐地平均有300公里，最遠的縣則有700公里。這些路上布滿了雪峰、峽谷、沼澤、冰河，還有不期而至的暴雪、狂風、雪崩、塌方、泥石流和野獸?？梢哉f，每一次巡診，都要與死神搏斗。

　　彭燕身上嚴重的關(guān)節(jié)炎，就是對一次巡診的“紀念”。她清楚地記得，那是2000年冬季的一天早上，她跟隨醫(yī)療隊去聶榮縣巡診，途中翻越海拔5000多米的牛頭山時，暴風雪來了。

　　漫天飛舞的雪花，掩埋了前進的路。當時的醫(yī)療隊還沒有先進的移動設(shè)備，無法申請救援，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救援。

　　為了防止短時間內(nèi)被凍僵，大家緊緊抱成一團，互相取暖。彭燕是此行唯一的女同志，大伙兒首先想到了她，準備把她圍在人群中間?？膳硌嗨阑畈豢?，她連推帶拽地把年紀較大的王醫(yī)生拉到最中間，自己排在外圍當人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呼嘯的寒風完全沒有停止的跡象。為了鼓舞斗志，大家一遍又一遍地唱戰(zhàn)斗歌曲，一個接一個地講勵志故事，渴了、餓了，就捧一把雪塞在嘴里吃。

　　次日凌晨兩點多，當聶榮縣人武部組織的民兵搜救隊在漆黑的夜里發(fā)現(xiàn)他們時，雪已經(jīng)快齊腰深了。

　　那次巡診之后，關(guān)節(jié)炎就與彭燕永遠相伴了。一遇天氣變化，她的雙膝就疼痛難忍，“比天氣預(yù)報還準”。

　　所有這些苦與難，都在熱切的“被需要”中被沖淡了。

　　作為那曲軍分區(qū)唯一的女性，彭燕的地位真有點“不可替代”。新戰(zhàn)士懼怕高原環(huán)境，總覺得自己生病了，彭燕的耐心講解，他們最聽得進去；一些官兵不愿意跟別人說的心事，卻愿意跟彭燕傾訴；來探親的家屬患病，她是“最合適”去幫忙的；兩口子鬧別扭了，她是最合適的調(diào)解人；她懷上孩子了，一位參謀專門找到她，說想摸摸孩子感受一下胎動，“因為工作太忙，妻子從懷上孩子到出生，都沒能回老家看一眼”……

　　彭燕說，她常常想，作為一名普通護士，如果被分配到內(nèi)地的大醫(yī)院，她也許就只是一棵不起眼的小草。但在缺醫(yī)少藥、官兵渴盼、群眾急需的藏北高原，她可以用自己真誠的愛心和豐富的護理經(jīng)驗，爭當一株“參天大樹”。

　　看到官兵們見到醫(yī)療隊時由衷的高興，看到官兵們解除病痛后的健康快樂，看到官兵們聽到一個女人唱歌后的愉悅表情……一切的一切，都讓彭燕感受到她在這片高原上“被需要”。那曲12年，這種感受一直推著她，讓她無法停下來，“停下來就覺得對不起這里的官兵和百姓”。

　　“只要群眾有需要，自己就該去做”

　　“門巴”在藏語里是“醫(yī)生”的意思。彭燕只是個護士，可那曲的百姓卻習慣稱她“彭門巴”。

　　彭燕笑著解釋說，門診所有5位醫(yī)生、一個護士、兩個衛(wèi)生員，雖各有專長與職責，但工作起來都是全科，“什么都得干”。

　　一位長期在西藏工作的老軍人告訴記者，在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里，人的角色意識會淡化，會竭盡全力去克服困難，而不會斤斤計較自己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

　　這不，在一次到達薩鄉(xiāng)的巡診中，彭燕發(fā)現(xiàn)藏族婦女措姆表情很痛苦，她立即猜測到措姆肯定有難言之隱。她將措姆拉到一邊，對她進行仔細檢查，發(fā)現(xiàn)措姆的左側(cè)乳房因發(fā)炎未及時處理，已經(jīng)化膿糜爛了。

　　治了措姆的病，彭燕的心情卻輕松不起來。隨著在那曲工作的深入，尤其是漸漸走近那些與外界鮮有接觸的藏族婦女之后，彭燕發(fā)現(xiàn)，在那曲的部分牧區(qū)，婦科病發(fā)生率在90%以上，女人懷孕了還用很緊的腰帶扎著肚子。她們害羞，生了病很少及時就醫(yī)，更不愿找男醫(yī)生看病。

　　她在牧區(qū)還遇到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一名民兵好不容易說服妻子做心電圖檢查，但一聽說要躺下露出胸部，妻子死活不干了。民兵把妻子抱起放在沙發(fā)上，按著她才作完檢查。女人站起來，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并沒受到什么傷害，才滿含歉意地笑了。

　　從此，藏區(qū)的婦女成為彭燕最放心不下的人。每次巡診，彭燕總不忘專門為藏族婦女講解衛(wèi)生常識，引導(dǎo)婦女們養(yǎng)成健康的生活方式，努力轉(zhuǎn)變她們羞于談?wù)搵D科疾病的觀念。如今，不少牧區(qū)婦女開始勤洗澡、勤檢查，婦科疾病發(fā)病率逐年下降。

　　去孤兒院，她“看到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太可憐了”。于是，她自己掏錢給孩子們買書、買玩具，周末陪孩子們玩，給他們洗澡、編小辮、講故事。后來，孤兒院的孩子都叫她“媽媽”。

　　在福利院，那些年邁的藏族老人拉著彭燕不撒手，她是這些老人共同的女兒。他們中誰生病了，只要一個電話，不管多晚，不管什么天氣，彭燕準會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她在他們過生日時捧來生日蛋糕，祝福他們健康長壽；她在他們彌留之際擁他們?nèi)霊?，為他們送終。

　　為43名婦女接生；為農(nóng)牧區(qū)培養(yǎng)醫(yī)療骨干；自學獸醫(yī)知識，為生病的牛羊治??；自己掏錢買來攝錄機和筆記本電腦，將電視里播放的各種農(nóng)牧業(yè)實用技術(shù)錄下來，利用巡診時機，給不通電的農(nóng)牧區(qū)群眾播放，幫助他們掌握脫貧致富的技術(shù)……

　　做這些的時候，彭燕完全忘了自己只是一個護士。她認為，自己是一名共產(chǎn)黨員，一個金珠瑪米，只要群眾有需要，自己就該去做。

　　“如果我是下一個”

　　5月下旬，記者從風和日麗的拉薩出發(fā)，到達那曲卻遭遇大雪，晚上的溫度更是降到零攝氏度。彭燕一邊提醒記者快穿上軍大衣，一邊說，我們這里七八月也經(jīng)常下大雪。

　　自1959年組建那曲軍分區(qū)以來，彭燕是到此工作的第57名女軍人。包括彭燕在內(nèi)，只有7名女軍人在那曲堅守了10年以上。目前，除彭燕外，其他6位可敬的女軍人都因患上高原病，最多只活到37歲就失去了生命。

　　“別的姐妹我只在烈士陵園里憑吊過，但段姐和鄭姐是我眼睜睜看著走的?！迸硌嗾f。

　　彭燕提到的段姐叫段紹慧，鄭姐叫鄭金玉。當年，她們3人同在那曲當護士，被那曲官兵稱為“藏北高原的三朵雪蓮”。2002年，36歲的段姐走了；2004年，37歲的鄭姐也走了。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彭燕這最后一朵雪蓮身上：快調(diào)走吧，這里不是女人待的地方！快調(diào)走吧，說不定下一個就輪到你了！而此時的彭燕，已經(jīng)患上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慢性胃病、心肌缺血等5種疾病。

　　彭燕承認，兩位好姐姐的英年早逝對她的打擊特別大，影響特別深。“在那曲，難道生命真的這么脆弱？”她在日記里問自己，如果我也走了，孩子怎么安排，丈夫怎么安排，年邁的父母怎么安排，“我自己悄悄設(shè)計了好多種方案”。

　　她最終還是決定留下來。她忘不了第一次見到西藏退伍兵的情景：她當時是學校軍樂團的成員，奉命去機場迎接從西藏退伍的老兵，等了兩個多小時飛機才到。艙門一打開，原本有些抱怨的姐妹們驚呆了——出來的老兵一個個像生了病一樣，有的臉色發(fā)黑，有的臉色蠟黃，還有的臉上呈現(xiàn)出茄子皮一樣的紫色……“我一直無法忘記這一幕，我為高原軍人的奉獻而感動。如今我也在高原，我想為他們多做一點。”彭燕說。

　　有人問彭燕會不會一直待在那曲，彭燕說：“不會。我才32歲，還年輕，等我身體不適應(yīng)了，我就回去孝敬父母、照顧女兒。有句話說得好：一個軍人，如果無法勝任工作崗位，那么他對部隊作的最后貢獻就是選擇‘下崗’?！?/P>

　　記者以前聽說那曲的環(huán)境惡劣到連樹都無法生長。進入那曲境內(nèi)，記者留心觀察，果然沒見到一棵樹。

　　走進那曲軍分區(qū)大院，記者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棵樹，據(jù)說這是一代代那曲官兵年年堅持不懈種樹收獲的唯一成果。這棵長了十幾年依然只有一米多高的樹今年沒有吐綠，但樹下冒出了一點點新芽?！斑@是這棵樹的根長出來的，說明這棵樹扎下根了?！痹鹤永锏墓俦嬖V記者。

　　看著在樹旁一直笑著、身高1.64米體重僅80斤的彭燕，記者覺得，她就像這棵樹。(記者 李雪紅)

（責任編輯：祁建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