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競爭激烈、充滿壓力和誘惑的城中迷失的新生代農民工，如果再不加以關愛，很容易鋌而走險，走上犯罪的道路。鐘雨/插圖

　　迷失在城市邊緣

　　強烈的“城市失落感”使他們中的部分人扭曲了人生觀，進而脫離了生活的正軌

　　《國際先驅導報》特約撰稿王榮斌 記者平悅 實習記者金偉男、楊越發(fā)自揚州、北京 他，80后，未婚，高中文化，來自某中部省份，在一座沿海城市從事制造業(yè)工作，月工資1417元。

　　從穿著看，他和同齡的城市青年沒有特別大的差異：牛仔褲、寫著外文的T恤或一件彩色的羽絨服。

　　但他的表情和氣質還是把他的身份多多少少地泄露出來：鄉(xiāng)土氣息沒有完全被城市生活洗去，而他的目光常常充滿希望，又有些無奈和濃濃淡淡的落寞。

　　這個年輕人，你或許會覺得似曾相識。這一點都不奇怪，“他”就是中國大約1億新生代農民工中的一位，是根據(jù)國家統(tǒng)計局《2009年農民工監(jiān)察調查報告》虛擬出的“新生代農民工”標準像。這些年輕人正在漸漸成長為新一代城市建設的中堅力量。但是伴隨這個過程的，還有不斷攀升的“新生代農民工”犯罪比率。

　　2010年11月底，揚州市中級法院發(fā)布了一份以新生代農民工犯罪為主題的報告。報告數(shù)據(jù)顯示，2008年度和2009年度，揚州三成的刑事案件罪犯是新生代農民工。

　　無獨有偶，隨后的一個月里，全國各地市中級法院陸續(xù)公布了新生代農民工犯罪逐年增加的相關報告。在江西省萍鄉(xiāng)市中級人民法院對轄區(qū)內289件刑事案件的調查分析顯示，2008年，新生代農民工犯罪案件占全年刑事案件總數(shù)的48％，2009年則上升到52％。

　　而同樣是2008年和2009年兩年內，濟南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結的各類刑事案件665件，刑事犯998人，其中涉及新生代農民工犯罪案件383件，刑事犯652人，也就是說，超五成刑事案件是新生代農民工所為，超六成刑事犯是新生代農民工。

　　2010年1月至10月，北京市順義區(qū)人民法院受理的刑事案件中，新生代農民工被告人達413人，占全部刑事案件被告人總數(shù)的39%，而這個數(shù)字相比較2009年同期增加了60.7%。

　　“全國的情況也差不多，尤其是在流動人口多的發(fā)達地區(qū)?！敝袊嗣翊髮W農業(yè)與農村發(fā)展學院副院長鄭風田教授告訴《國際先驅導報》，新生代農民工的犯罪具有普遍性，“應當引起足夠的重視”。

　　一個獨特的犯罪群體

　　李小鵬，20歲，陜西人，16歲那年，為了讓成績優(yōu)秀的弟弟能夠繼續(xù)上學，讀完高一上學期他就來到寧夏銀川匆匆開始了打工生涯。

　　小李的愿望是做廚師，但由于年紀小、學歷低，他只能做些端盤子、打掃衛(wèi)生的活，這給了他一種被人瞧不起的感覺。工作辛苦、收入低、不被人認可、無處傾訴，小李心情低落，只能在網(wǎng)絡世界尋找慰藉。

　　在虛擬的世界里，小李找回了自信，找到了精神的寄托。然而虛擬世界的自信難以長久，生計的窘迫讓他對未來越來越絕望。2010年1月的一天，在連續(xù)上網(wǎng)6天后，精神恍惚的小李走出網(wǎng)吧，腦中依然盤旋著網(wǎng)絡游戲中的暴力情節(jié)，對于前途的茫然感隨之浮現(xiàn)，他突然拿起水果刀向巡邏民警刺去。

　　“犯罪年齡低齡化、無固定收入來源和暴力傾向嚴重是新生代農民工犯罪的主要特點?！睋P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法官王剛在接受《國際先驅導報》采訪時說。

　　在王剛經(jīng)辦的新生代農民工犯罪案件中，犯罪類型包括盜竊、聚眾斗毆、強奸、敲詐勒索和非法拘禁等，其中侵財型犯罪案件所占比重最大，高達81%。犯罪嫌疑人年齡不滿25周歲的所占比重最大，這些年輕人做事沖動而極易走向暴力化。出于對消費欲求和對財產(chǎn)的占有欲求的強烈愿望，他們往往通過搶劫、搶奪和傷害等暴力化犯罪來達到目的。

　　除了像李小鵬這樣的個體犯罪，團伙化犯罪也已成為二代農民工犯罪中常見的類型。

　　接下來故事的主人公：汪強、曾志、黃小華，均來自湖北襄樊遠郊農村，年齡都不滿20歲。雖說出自農村，但都是家中獨子，平日里也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沒有種田的經(jīng)歷。進了城從事體力勞動，讓他們打心里抵觸。就這樣，三個年輕人先后辭去了工作，開始結伴在城市里游蕩。

　　2009年的12月24日凌晨，在襄樊一家網(wǎng)吧碰面的三人突然起意——搶劫！汪強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我說走吧，咱們去搶劫。同伴說，搶劫就搶劫，誰怕誰？我們就看到一個超市，想都不想，三個人就直接去了。”

　　就這樣，他們將虛擬世界里的暴力犯罪帶進了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一發(fā)不可收拾，直到被警方逮捕的那天。“搶第一次，我們激動還有點害怕。第二次就完全激動興奮。第三次就是那種上癮了的感覺。”

　　在江西萍鄉(xiāng)市中級人民法院的調查報告中寫道：新生代農民工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這里，人生地不熟，非常容易在自己的圈子里尋找以地緣為紐帶的社會關系網(wǎng)。如果當中有不良分子趁機教唆慫恿干違法之事，農民工選擇有限，只得盲目從眾。

　　涉嫌犯罪的新生代農民工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慣犯、累犯占有相當比例。

　　2009年9月，孔民因犯尋釁滋事罪被北京通州區(q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6個月、緩刑1年。但是緩刑期間，小孔并沒有回到戶籍地接受社區(qū)矯正，而是繼續(xù)在京務工。2010年7月的一天晚上，小孔在迪廳外，因爭女舞伴與另一男青年李義發(fā)生矛盾，對李義大打出手，將其打成重傷。

　　據(jù)記者了解，像小孔一樣被判處緩刑后仍在異地務工的新生代農民工也并不少見。僅在順義法院去年1月至10月新生代農民工被告人中，再犯的就達到40人，再犯率接近10%。

　　無處安放的青春

　　在王剛看來，整體素質不高、過于注重享樂以及法律意識淡薄，是這群走向犯罪的年輕人身上的硬傷。

　　“新生代農民工的教育程度高，只是針對受教育狀況極其貧乏的第一代農民工而言，”王剛說。教育環(huán)境不穩(wěn)定，受教育質量難以保證，與城市的同齡人相比，明顯存在著較大的缺失空間，這些都是農民工子女難以逃避的現(xiàn)狀。

　　15歲的王帥4歲隨父母來京打工，在打工子弟學校沒有上完初一就輟學了，目前在家?guī)透改缸隹爵滛~的小生意。王帥說，明年父母就回老家了，自己則打算留在北京，“可能會做倒賣旅游門票的活兒，一天可以掙70塊錢，這樣一個月可以掙2000多呢！”

　　據(jù)一位打工子弟學校的負責人透露，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家長都流露出想讓孩子早點棄學出去打工的念頭。很多學生和家長會用現(xiàn)實來反駁繼續(xù)上學的必要性，“孩子讀到大學出來在大城市一樣沒有工作，還不如中學畢業(yè)就出去闖。” 

　　然而現(xiàn)代城市里的競爭極強，許多大學畢業(yè)生想要找到工作也是困難重重，而受到自身素質的限制，越來越多的新生代農民工由于缺少必要的技能，最終只能跟隨父母或親友進入到簡單制造業(yè)、小商品營銷、回收廢品等領域。

　　而另一方面，與城市同齡人一樣，新生代農民工也是從小看動畫片、玩網(wǎng)絡游戲長大。“他們雖然‘根’在農村，但長期在城市生活使他們早已習慣于城市的繁華與生活節(jié)奏?！蓖鮿傉J為，他們比父輩更加注重享樂。但消費水平不斷提高的同時，他們的工資收入?yún)s沒有隨之增長，加上攀比心理作祟和理財能力上的不足，他們常常入不敷出，經(jīng)濟上陷入困境。王剛表示，“喪失了父輩吃苦耐勞的精神，隨著時間積累的只有矛盾的心態(tài)，很多人的失望和厭倦一旦達到極限，不勞而獲的心理便逐漸顯現(xiàn)出來。這也是新生代農民工犯罪主要是侵財型案件的原因。”

　　低學歷也導致了他們的法律知識幾乎一片空白。破獲了汪強三人連續(xù)搶劫案的刑警大隊趙警官向本報記者回憶：“小孩根本對自己所作所為沒當回事。你問他為什么搶東西?；卮鹁褪菦]錢。”

　　“問他們知不知道這是搶劫，他們說知道。問說搶劫什么后果，知道嗎？他們說不就是判刑嘛？再問說判多少年知道嗎？這個他們就不知道了。像他們連續(xù)搶劫四起，搶劫多次的量刑起點就是十年。他們自己只知道搶劫會判刑，但是沒想到有這么嚴重的后果?！?/P>

　　據(jù)廣州大學人權研究中心基于廣東省三大監(jiān)獄新生代農民工犯罪調查的數(shù)據(jù)顯示，犯罪的新生代農民工近八成曾是留守兒童。父母對他們基本上是不管不問，處于“放養(yǎng)狀態(tài)”。在這一環(huán)境中長大的新生代農民工們社會接納程度也相對較低。在陌生的地方，他們沒有朋友，只能同差不多背景的同鄉(xiāng)交流和玩樂，普遍素質不高、法律意識淡薄、自控能力又差的年輕人一旦相互“鼓勵”和“引導”，很容易鋌而走險，走上犯罪的道路。

　　善待他們，也是善待自己

　　和最終賺了錢回家蓋房的父輩相比，新生代農民工對農村的背離更加決絕，而城市是他們生命中一個華麗的夢，似幻似真，盡在身邊，卻又遠在天涯。他們游走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既不完全屬于城市，也不完全屬于農村。

　　“我們要容納他們?！编嶏L田教授向本報指出，對新生代農民工，城鎮(zhèn)應該采取有效措施慢慢地接納他們，使他們成為城市的建設者。讓新生代農民工“市民化”極為重要，它不僅關系到農民工自身的問題，而且還直接關系到農民工所在城市的未來發(fā)展與穩(wěn)定。

　　新生代農民工普遍具有農村孩子的純樸，他們易受環(huán)境影響，在一個惡劣的環(huán)境里容易學壞，但在一個好的環(huán)境里，也容易出人頭地。在專家看來，這些農村孩子最需要關愛，這是全社會的責任。

　　鄭風田還建議加強對農民工職業(yè)技能的培訓，助他們有合法生存的一技之長。另外“要向他們開放公共設施。讀書，是農民工、特別是新生代農民工，融入城市生活的重要途徑?！?/P>

　　2009年，溫家寶總理在接受英國《金融時報》主編巴伯專訪時說，“我們應該感謝農民工，他們?yōu)楝F(xiàn)代化建設做出了貢獻?！边@個受到感謝的群體也應該被全社會溫暖相待，其實善待他們，也是善待自己。

（責任編輯：吳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