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慧

　　今年11月24日是詩人、學者、民主斗士聞一多先生誕辰120周年紀念日。

　　在歷史上，中華民族有過許多深重的苦難和危機，而今天仍然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成為世界強國，一個深層的原因，是它始終以自己豐富的乳汁哺育著一代又一代為這個民族的生存、發(fā)展和強盛而不屈不撓斗爭的仁人志士、民族英雄。聞一多，這個集詩人、學者、民主斗士于一身的人物，就是其中的一個。毛澤東同志指出“中國人民是有骨氣的”“聞一多拍案而起，橫眉冷對國民黨的手槍，寧可倒下去，不愿屈服”“表現(xiàn)了我們民族的英雄氣概”。毛澤東在讀史的批語中還將聞一多和屈原、文天祥、曾靜、戴名世、瞿秋白、方志敏、鄧演達、楊虎城諸輩相提并論，稱贊聞一多“以身殉志，不亦偉乎!”

　　(一)

　　聞一多，是一個偉大的愛國主義者。他一生不懈的民族情結，高昂的民族氣節(jié)，不屈的斗爭意志，是以對民族歷史文化的深層理解為根基的。他曾以近十年的時間研究偉大的愛國詩人屈原，深受其人格精神的影響。他熱烈地稱頌屈原是“一個為爭取人類解放而具有全世界歷史意義的斗爭的參加者”(《屈原問題》)，是“中國歷史上唯一有充分條件稱為人民詩人的人”(《人民詩人——屈原》)。

　　屈原的偉大首先在于他有不懈的民族情結。他的《離騷》開篇自豪地宣稱自己是“帝高陽之苗裔”，司馬遷《史記·楚世家》說楚高陽的六代孫名季連，是楚民族的創(chuàng)業(yè)始祖。季連的后代熊繹，正式受封于楚。其后，楚武王之子瑕食邑于居，其子孫就以屈為氏?！肚袀鳌贩Q屈原為“楚之同姓”，說明了屈原和楚存在遠祖同源的血緣關系。又據(jù)史料記載，春秋以來，屈氏如屈重、屈完等許多人都在楚任顯職。戰(zhàn)國時代，也有一些有名的屈氏人物。屈原不僅稱自己是“帝高陽之苗裔”，又說“朕皇考曰伯庸”，這個“伯庸”必定不是一般人物。不難看出，屈原是以楚民族重要的一員自居的。其《離騷》有著感人的不懈的民族情結，其中所稱頌的品德純潔，公正無私的“三后”，應該是指楚先君熊繹、若敖和蚡冒三人，“黨人”無疑是指當時楚王周圍的群小，“靈修”則直指楚君。詩人對楚先王的景仰，對當時楚君楚臣的失望，以及害怕楚國楚君遇難，愿為之效力的心理，都得到充分的表現(xiàn)。屈原出身貴族，他所處的人文環(huán)境，所受的良好教育，使他學術深厚、見聞博洽。不能設想，他在幼年時代心靈深處沒有民族情結的生成。其中，楚民族的發(fā)展史應為屈原所熟知?！蹲髠鳌ふ压辍氛f，“昔我先王熊繹，辟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熊通時，楚逐漸強大，熊通要求周天子封他王位，不見許，就自立為武王。春秋時，楚達到空前的強盛，楚莊王成了繼齊桓、晉文之后的諸侯霸王。戰(zhàn)國初，楚悼王用吳起為相，實行改革，富國強兵，能“南平百越，北平陳、蔡，西伐秦”，(《史記·吳起列傳》)楚國國力更加雄厚，就其版圖而言，疆域跨今川、陜、豫、鄂、湘、贛、徽、蘇、魯?shù)?1個省。有學者認為，如果當時楚國能像秦用商鞅那樣用吳起，甚至即使在懷王前后革新政治，由楚來統(tǒng)一中國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但楚貴族保守勢力太強大，悼王死后吳起被殺;到屈原之世，懷王、頃襄王又昏庸無能，楚國重振雄風統(tǒng)一中國已不可能了。楚國的歷史和現(xiàn)狀對于出身貴族、與楚同姓、有良好文化教養(yǎng)的屈原來說，必然產(chǎn)生巨大影響，形成對楚民族的熱愛、自豪、憂思、希冀、忠誠和獻身之情。

　　聞一多出生在湖北這個古代楚國的地方，并在浠水、武漢度過了他的少年時代。他出身書香門第，家譜記載為文天祥后裔;良好的家庭教育，使他自小就受到了包括《楚辭》在內(nèi)的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面對各種嚴重的社會問題，特別是有關國家興衰存亡的令人堪憂的現(xiàn)狀，使他和屈原相類似，產(chǎn)生了理之不清、拂之不去的民族情結。

　　(二)

　　和一般樸素的愛國感情不同，聞一多熱愛中華民族，關注它的生存、發(fā)展和強盛，是有著深厚內(nèi)涵的，那就是他對祖國歷史文化的非尋常的認識，以及對社會現(xiàn)實、國家前途命運的密切關注和深層思考。

　　和屈原“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相類似，在《我是中國人》一詩中，聞一多高呼：“我是中國人……我是黃帝底神明血胤”，“我的心里有堯舜的心，我的血是荊軻聶政底血”，并說中華民族是“偉大的民族”“東方文化的鼻祖”。正因為如此，當他身處美國，切身感受到美國的種族歧視時，他痛苦憤怒之余，還是以民族自豪感來自慰的。這使他倍加熱愛祖國，認同祖國悠久的歷史、燦爛的文化。當然，他也深知現(xiàn)今的祖國已經(jīng)是一個弱國。由于回國后貼近血和淚的現(xiàn)實，他的愛國情感的色彩有了變化，也更深厚。他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眼下的中華，“這不是我的中華”(《發(fā)現(xiàn)》)。因為，他希望這個有五千年歷史和文化的“如花的祖國”國泰民安，繁榮昌盛;而今，卻是列強肆虐，軍閥混戰(zhàn)，政治腐敗，滿目瘡痍。這種以憂國憂民為內(nèi)容的愛國精神，表現(xiàn)在他的許多作品之中?？谷諔?zhàn)爭爆發(fā)，聞一多隨清華大學南遷到昆明，沿途的經(jīng)歷，使他切身體會到民族危機已經(jīng)呈現(xiàn)在眼前。云南是抗日的后方，作為一個負有教學和研究使命的教授，他有過較長時間的“鉆故紙堆”的生活，甚至有“何妨一下樓”之譽，包括有關屈原的教學和研究，我們不能說他脫離現(xiàn)實，不關心國事，泯滅了憂患意識。他在致臧克家的信中說：“我始終沒有忘記除了我們的今天之外，還有那二三千年的昨天，除了我們這個角落外，還有整個世界?！币簿褪钦f，他關注古今中外的文化，要把中華民族及其文化弄個明白，最后開出醫(yī)治其病癥的藥方。早在詩人時期，聞一多經(jīng)歷了獨尊本土文化、拒絕西方文化和主張中西文化交流融合這樣兩個階段，而貫穿其中的基本文化心態(tài)卻是相同的，那就是民族自尊心和民族危機感。而到昆明后，他更多地對民族文化作了批判，說自己“比任何人還恨那故紙堆”。這同樣是一種愛國情緒，他是要從文化的角度探求拯救、復興中華的精神力量。正因為如此，我們才說民族情結、愛國精神是以豐富深刻的文化為內(nèi)涵的，而非一般樸素的愛國情結所能比擬。

　　應當特別提到的是，愛國主義是一個歷史范疇，聞一多和封建時代的愛國志士不同，即使偉大的詩人屈原，也不能把君、國的關系劃分清楚。這是歷史的局限。聞一多生活在現(xiàn)代，他具有現(xiàn)代民族思想，而在昆明的最后兩三年，他更接觸到了共產(chǎn)黨人和革命青年，并有機會學習來自解放區(qū)的馬列主義著作，與共產(chǎn)黨同舟共濟，矢志尋求救國救民的真理，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摯友;他在給親友的信中明確表示“我身在南方，心向北方”。他擁護中國共產(chǎn)黨的綱領，認定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所以，聞一多的愛國主義具有歷史的新內(nèi)容，達到了歷史的新高度。

　　(三)

　　聞一多十分欽佩屈原的人格精神，而屈原的人格精神集中表現(xiàn)為受高揚的愛國主義的驅(qū)動而形成的堅持正義、敢于斗爭、不惜犧牲的精神。

　　屈原是一個偉大的悲劇人物。恩格斯說，悲劇是“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不可能實現(xiàn)”之間的沖突。魯迅說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屈原的悲劇是其“美政”理想與當時的保守而又強大的楚國貴族勢力的沖突。他代表著一種社會進步力量，為楚國改革與發(fā)展作出了不懈的斗爭，歷盡被讒見疏流放之苦，最后投江而死。在這里，屈原接受了儒家積極入世和仁愛思想，卻揚棄了中庸之道和溫柔敦厚?？鬃诱f：“朝聞道，夕死可矣?！痹诱f：“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孟子說：“天下無道，以身殉道。”屈原也是自覺地以道自任，即以實現(xiàn)“美政”理想的承擔者自居的。但孔、孟說的“天下無道則隱”“窮則獨善其身”的消極一面，為屈原所不取。他在《離騷》中明確地表示：他所害怕的不是個人的安危，而是國家的衰敗;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美政”理想，他決心不折不撓，不斷求索，哪怕犧牲自己的生命。屈原以孤獨而力量微不足道的個人面對楚君楚臣這樣巨大的政治權勢，卻干預政治，勵志改革，在“道”與“勢”的矛盾沖突中，他只能處于劣勢，而最后也只能“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了。正是這種直面黑暗勢力，而始終堅持自己美好的政治思想，昂揚著敢于斗爭，“雖九死而不悔”的精神，使他的人格達到了“可與日月爭輝”的境界。這正是屈原的偉大，也是他留給我們民族不可戰(zhàn)勝的精神力量。

　　不必說，聞一多也是屈原人格精神的繼承者和發(fā)揚者。他說：“要了解屈原的人格，最好比較比較《離騷》和《九辯》”，贊揚屈原“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彼憩F(xiàn)的人格精神。還說：“他的時代不允許他除了個人搏斗的形式外任何斗爭的形式，而在這種斗爭形式的最后階段中，除了懷沙自沉，他也不可能有更兇猛的武器，然而他確乎斗爭過了，他是一個為爭取人類解放而具有全世界歷史意義的斗爭的參加者?！薄叭绻乙彩莻€‘屈原崇拜者’，我是特別從這一方面著眼來崇拜他的”(《屈原問題》)。他還指出屈原《離騷》“無情暴露了統(tǒng)治階級的罪行”“喊出了人民的憤怒”，說：“最使屈原成為人民熱愛的崇敬的對象的，是他的‘行義’，不是他的‘文采’”;認為屈原的死更“把那反抗情緒提高到爆炸邊沿”(《人民的詩人——屈原》)。聞一多對屈原的贊揚，也是屈原式的人格精神的體現(xiàn)。

　　(四)

　　更可貴的是，聞一多和屈原一樣，面對現(xiàn)實，直接用自己的言行乃至生命完成了他的偉大人格。

　　聞一多的詩飽含著愛國感情，我們可以感受到聞一多詩中感情的火山爆發(fā)式的一面?！兑痪湓挕肥亲钣写硇缘囊皇自?，它使人感到，為了變革現(xiàn)實，聞一多這座火山似乎即將爆發(fā)。在詩中，他也這樣明確地自我表白：“我只覺得自己是座沒有爆發(fā)的火山，火燒得我痛，卻始終沒有能力(就是技巧)炸開那禁錮我的地殼，放射出光和熱來。只有少數(shù)跟我很久的朋友(如夢家)才知道我有火，并且就在《死水》里感覺出我的火來”(致臧克家)。其實，不少未收入《死水》的詩，細細讀來也能找到這種感覺。如果說屈原一反儒家“非禮勿言”和“溫柔敦厚”的訓條，而有“詭異之詞”，那么，聞一多《一句話》之類具有火山爆發(fā)式感情的詩更展現(xiàn)了戰(zhàn)斗者的個性和品格。朱自清說：“抗戰(zhàn)以后他又從《詩經(jīng)》《楚辭》跨到《周易》和《莊子》;他要探求原始社會的生活，他研究神話，如《高唐神女之傳說》和《伏羲考》等等，也為了探求‘這民族，這文化’的源頭，而這原始的文化是集體的力，也是集體的詩，他也許要借這原始的集體的力給后代的散漫和萎靡來個對癥下藥罷?！?開明版《聞一多全集·序》)不錯，為了“這民族，這文化”的生存和發(fā)展，聞一多是在尋找變革現(xiàn)實的強大力量。

　　按照朱自清的說法，從1944年參加西南聯(lián)大“五四”歷史座談開始，到1946年7月15日壯烈犧牲，是聞一多的斗士時期。這個時期，他義無反顧地走出書齋，以昆明這個“民主堡壘”的中堅分子的姿態(tài)和勇敢斗爭的精神，積極參加了各種重大的政治活動，影響巨大，而使敵人感到恐慌。1945年8月14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全國人民為之歡欣鼓舞。同年10月10日，為避免內(nèi)戰(zhàn)，國共兩黨在重慶會談，簽訂了《雙十協(xié)定》，確認“以和平、民主、團結、統(tǒng)一為基礎”，“建立獨立、自由、富強的新中國”。但與此同時，蔣介石卻在積極準備發(fā)動內(nèi)戰(zhàn)。于是，“民主堡壘”昆明爆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一二·一”學生運動，反對內(nèi)戰(zhàn)、獨裁，爭取和平、民主，運動遭到國民黨的血腥鎮(zhèn)壓，四個學生慘遭殺害。聞一多作為運動的中堅分子，寫下了《“一二·一”運動始末記》，肯定運動的巨大作用，說“在這些日子里，昆明成了全國民主運動的心臟，從這里吸收著也輸送著憤怒的熱血的狂潮?！贝撕舐勔欢喔黾恿硕窢幍挠職?，面對白色恐怖，他毫無懼色，在西南聯(lián)大的眾多教授里主動站出來主持被反動派殺害的李公樸的后事。而在極少數(shù)教授敢于參加的會上，聞一多發(fā)表了他那氣壯山河的《最后一次講演》。他像憤怒的獅子，爆發(fā)的火山，聲色俱厲地譴責國民黨特務，指出他們的卑劣無恥，末日即將到來;表示堅信人民的力量，國家光明就在眼前。他早就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卻準備著隨時犧牲自己的寶貴生命，這是何等偉大的英雄氣概、人格精神!果然，就在當天下午回家的路上，他被國民黨特務殺害了!

　　屈原以他的理想、斗爭和結局，展示了他偉大的人格精神，也預示楚國的衰敗及中國統(tǒng)一的歷史大趨勢即將到來。聞一多代表著正義的革命力量，懷抱祖國和平、民主、統(tǒng)一、強盛的希望，和黑暗勢力作英勇頑強的斗爭，不惜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聞一多以自己的壯烈犧牲加速了國民黨統(tǒng)治的崩潰和新中國的誕生，展示了中華民族的英雄氣概!和屈原傳世中華的不朽詩作一樣，聞一多的愛國詩篇是中國現(xiàn)代詩壇的一座豐碑。從他們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愛國主義精神、意志和理想，這種不朽初心，無論在昨天、今天或長遠，在新的時代，都是任何力量都無法摧折的中華民族脊梁和偉大民族復興的精神力量。

　　【編輯：畢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