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報 記者：呂婉婷 編輯：羅東

重慶公交車墜江，作為旁觀者的其他乘客有沒有責任？“旁觀者效應”或冷漠的旁觀者，這樣的思維是否有其解釋邊界？

因為一條短視頻，“重慶萬州公交車墜江”的話題再次引發(fā)關(guān)注。目前的視頻證明，悲劇來源于一場無意義的爭吵。

人們開始討論司機與乘客的矛盾該如何解決。有人拿出香港巴士的例子當范例。在香港，車輛改道信息會貼在車窗上，所有分散司機注意力的行為都構(gòu)成違法，包括與司機說話。這確實是內(nèi)地公交車道路安全的盲點。

而在司乘矛盾的討論聲中，另外一種聲音也相當惹眼：遇難的其他乘客也有責任，因為他們沒有上前制止。這輛公交成為一個社會縮影。可真的如他們所說，雪崩了，“每片雪花并不無辜”嗎？所謂“旁觀者效應”或冷漠的旁觀者，這樣的思維是否有其解釋邊界？

晴天的重慶萬州長江二橋。圖片@萬州手機臺

一場爭吵，十五條人命

假設(shè)你也是車上的一員。

10月28日上午，星期天，天氣，晴。

22路公交車上的一切與往日并沒有什么不同，上車后的你坐到公交車后排靠窗的位子。過會兒公車會駛向長江二橋，你喜歡坐在這里，看長江的風景。

車上約摸有十幾個人，你半閉著眼睛拿出手機聽歌。前方傳來一陣吵鬧聲，一位40來歲的乘客在和司機理論。她坐過站了，想下車，司機不允許。那位乘客全然不聽司機的解釋，二人爭執(zhí)起來。時間，10點3分32秒。

耳機里的音樂夾雜著前方的爭吵聲，你看見公交車行駛至長江二橋，車窗外的江面泛著粼粼波光。咔——你吃驚地抬頭，剛才的聲音來自于那名乘客，她動手了，拿手機砸向了司機。時間，10點8分49秒。

嘀嗒，嘀嗒，僅兩秒之間——咔，砰，啊——司機回擊，公車左轉(zhuǎn)，車輪打滑，公交車撞向欄桿，緊接著，耳朵被驚恐的尖叫聲填滿……

10月28日上午10點8分51秒，重慶萬州區(qū)22路公交車墜入長江，截止至11月2日，救援隊確認，公交車上失聯(lián)的15人中，13人遇難，2人仍舊失聯(lián)。

5分鐘爭吵，2秒鐘打斗，15條人命，消散于頃刻之間。

11月2日，公交車黑匣子記錄的視頻片段公布，我們得以知曉公車墜河最后時刻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視頻被瘋狂轉(zhuǎn)發(fā)時，一個朋友正身處高鐵?？匆曨l不要聽聲音，她在朋友圈狀態(tài)里寫到。你能明白那種感覺嗎，火車上的人一個接一個打開視頻，末尾的尖叫聲、孩子的哭聲此起彼伏地沖擊著你……

驚恐，絕望，瀕死的窒息感壓迫著我們的鼓膜，時隔5天，當我們看到這些影像時，那撕人心肺的叫喊，再也沒有了回響。

10月28日，長江水面泛著同往日一樣的波光，晴天朗日之下，大橋之外的我們，正過著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星期天。

雪崩時，沒有一朵雪花是無辜的？

事故發(fā)生之后，長江二橋臨時戒嚴。救援工作緊張地進行著，不遠處站著聽聞此事前來的人們。除了身在現(xiàn)場的他們，更多的人了解事態(tài)進程是通過手掌里的一方屏幕。

“女人車技就是不行！”“是女司機的錯！”與此同時，人們把唇槍舌劍對準了與公交車相撞的小轎車司機——對，她是個女人，很多人在強調(diào)，她是個女人。第二天，小轎車司機的丈夫接受了媒體的采訪，他說妻子已經(jīng)被警方帶走。他能理解網(wǎng)友的心情但是不能接受他們的指責，妻子有6年駕齡，論技術(shù)，比自己強。

“太氣憤了。我覺得有些媒體網(wǎng)友亂報道，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就瞎報，瞎傳。”

輿論的風向隨著路面視頻的公布轉(zhuǎn)彎。而黑匣子視頻公布之后，風向更是發(fā)生了180大轉(zhuǎn)彎：有人開始指責乘客的無理取鬧；有人討論司機應急方式失當；還有人把矛頭對準了不幸遇難的另外13名乘客——當車上其他乘客選擇保持沉默，旁觀者下一秒便成為了遇難者。

看客殞命。這場事故被人們包裝成一則警世的人性寓言。

如果及時制止的話會怎么樣？有媒體翻出了今年4月20日的視頻。湖南一輛開往長沙的客車上，一名男乘客因自己錯過站點，讓司機違規(guī)停車遭到拒絕。乘客惱怒竟然公然搶奪方向盤，此時，另外一名男乘客飛身一腳，將鬧事的乘客踹開……

“這神之一踹應該全國推廣?！?/p>

“我們還要保持沉默嗎？”

還有很多人聯(lián)想到了短片《車四十四》。44號大巴車女司機受歹徒侮辱，車上的乘客無人制止，只有一名男乘客挺身而出，卻被歹徒反刺一刀。女司機受辱后被歹徒放了回來繼續(xù)開車，將見義勇為的男乘客趕下了車。郁悶的男乘客搭上了另外一輛車，不久他看見有警車駛過，原來，女司機把44號車開進山溝，車上所有人全部遇難。

《車四十四》（2001）劇照。

雪崩時，沒有一朵雪花是無辜的。這句用來批判看客的話被人們反復使用。旁觀者效應，人們分析道，當旁觀者的數(shù)量增多，救助的責任分散，人們見義勇為的可能性便會降低。道德與冷漠的人性，在這里產(chǎn)生了矛盾。

可是，重慶萬州22路公交車上的遇難者們的悲劇，可以用冷漠的旁觀者來解釋嗎？這一思維的代表之一是“旁觀者效應”。

我們并不知道“旁觀者”的真實狀況

旁觀者效應（也稱“責任擴散效應”）的提出，要回溯一場幾十年前震驚美國的兇殺案。

1964年，紐約，曼哈頓。基蒂·吉諾維斯從她經(jīng)營的酒吧下班回家。在回公寓的路上，她遭遇一個持刀男人的襲擊，身中數(shù)刀，大聲呼喊救命。有人呵斥男人放開那個女孩，但沒有人真正出來制止。

正欲逃走的兇犯返回將可憐的女孩擊倒在地，襲擊行為持續(xù)了35分鐘。直到有人報了警。2分鐘后，警察趕到現(xiàn)場，女孩已經(jīng)慘死。警方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周圍有38人目睹了這一事件，只有一個人報了警。

受害者基蒂·吉諾維斯，與案發(fā)附近。

冷漠的人性引起了社會心理學家的興趣。1968年，旁觀者效應在心理學家拉塔尼和達利的實驗中首度得到證實。在他們的實驗中，當有其他旁觀者在場的時候，人們面對假裝癲癇病發(fā)的患者出手相助的概率會有所降低。

無旁觀者在場：85%被試出手相助；平均反應時間不到1分鐘。

有旁觀者在場：31%被試出手相助；平均反應時間接近3分鐘。

后來的心理學家在其他實驗中也陸續(xù)證實了旁觀者效應的存在，并試圖從責任分散、從眾心理、觀眾抑制等方面給出解釋。近年來認知心理學家們還采用核磁共振成像技術(shù)來探索大腦哪一塊區(qū)域驅(qū)動了旁觀者效應。

然而在2007年，被視為旁觀者效應經(jīng)典案例的基蒂·吉諾維斯曝出報道有假——對38位旁觀者的冷漠指控不實。當年報道它的《紐約時報》記者在采訪時，經(jīng)手的警官隨口杜撰了38這么個數(shù)字。事實上，行兇地點在灰暗的街角，沒有那么多亮著燈光的房間恰好看見了行兇過程。此外，當年的報道還有非常多的不實之處，警方到場時基蒂沒有死亡，但深受重傷；該案不是沒人報警，有人打電話到警察局，接電話的警察卻不以為意……

2016年，《紐約時報》承認當年基蒂·吉諾維斯報道失實，對于旁觀者數(shù)量有極高的夸大成分。

雖然基蒂·吉諾維斯案帶動了心理學研究，推進了美國911報警熱線的誕生和《見義勇為法》的推行，但這一經(jīng)典案例失去了對“旁觀者效應”的驗證力。因為基于失實的報道，我們對所謂旁觀者們的真實處境，其實一無所知。

重慶萬州公交車墜江事故同理。車上的其他乘客在事發(fā)之時的處境如何，我們也毫不知情。從公開的資料中看，我們只知道在墜江前的幾十秒內(nèi)無人出手制止。是否有呵斥或勸解無從所知。當爭吵升級至打斗，短短兩秒時間公車便墜向江面，車上的人們根本沒有時間去制止。

這件事情最明確的責任方是挑起爭端的乘客劉某，她以一己之私危害了他人安全。司機冉某也負有一定責任，與乘客發(fā)生爭端時應與全車的安危為先，而他為何要向左打方向盤導致車輛墜江，到現(xiàn)在也沒有官方的解釋。

當新聞事件中出現(xiàn)看客的角色，總會有人想到追究看客的責任。但歸屬責任時要以理清事實為前提。在22路公交車上的13名受難者，他們或許以為那只是一場不會引發(fā)嚴重后果的言語爭吵，當發(fā)現(xiàn)事態(tài)有變，制止，已經(jīng)來不及。

那本該是一個溫馨的星期天

2018年10月31日晚23時28分，重慶萬州長江二橋墜江公交車被打撈出水。暮秋的夜晚，江面被燈光照得透亮，現(xiàn)場的救援人員默立哀悼。墜入長江之后，公交車呈30度角前傾正向擱置在水下礁石上，結(jié)構(gòu)總體完整，玻璃全部破損，上層部分坍塌。

圖片來自微博@萬州發(fā)布

看著網(wǎng)上對于旁觀者的指責，我想知道那些乘客在生活中都是什么樣的人。隨著事故調(diào)查的推進和媒體的跟蹤報道，他們的形象也漸漸明晰起來。

10月28日凌晨5點1分，司機冉某離家上班。出事前，他已經(jīng)安全跑了兩趟車。官方調(diào)查中寫他：事發(fā)前一晚，與父母一起用晚餐，未飲酒，21時許回到自己房間，精神情況正常。事發(fā)時天氣晴朗，事發(fā)路段平整，無坑洼及障礙物，行車視線良好。

9時35分，劉某上車。她想要下車的目的地因為道路維修改道無法停車，也未聽司機提醒提前一站下車。公號“每日人物”采訪中說她不招人喜歡，沖動暴躁。

9點38分，退休教師周大觀上車了。他從菊花展上回來，要回家吃飯。 “每日人物”的報道中能看到周大觀的微信名叫“重逢”，因為“觀”字拆開，是“又見”。周大觀的孩子周小波是救援人員之一，他最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我沒事”。

后來上車的，有帶著兩個3歲小孩子出去玩的外婆和媽媽，有沒等孩子接、準備自己坐公交車給兒媳婦帶去生日驚喜的老人。

10月29日晚，重慶萬州，一些市民在現(xiàn)場等待救援結(jié)果。新京報記者 彭子洋攝

對很多人來說，這本該是一個多么溫馨的星期天。

如果真是相撞導致的交通事故，也許人們的內(nèi)心會好受一點點。一場無意義的爭吵，一個人的零星小惡，生活中的點滴背后，竟然埋藏著不定時炸彈。

11月2日，長江二橋解除了交通管制，長江水依然流淌著，這件事故總有一天會成為歷史的塵埃，在檔案室中塵封?；蛟S未來的人們在以后的新聞事件中，會反復提及旁觀者這一話題，會繼續(xù)糾結(jié)，為何社會文化如此推崇利他和見義勇為，人們依然無法掙脫旁觀者效應的束縛？若旁觀者效應真的導致了悲劇發(fā)生，旁觀者是否應該負法律責任？然而對于在22號公交車上枉死的遇難者們，在沒有確鑿的證據(jù)之前，卻貿(mào)然使用“看客”去定義顯然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