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哭嗎？想哭就哭吧，我們陪著你?！?/span>

　　“冷靜點，你說什么沒有了，能跟我具體說一下嗎？”

　　“藥一定不能吃??！你吃了多少顆？”

　　“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情，你會有這些一般人理解不了的想法，我能懂你。”

　　“每個人都有天命，天命沒有到來的時候，我們要好好活著，一定要讓自己好起來，好嗎……”

　　已是凌晨2：30，上海這座城市在沉沉的酣睡中。位于閔行區(qū)一幢普通辦公樓四樓，這樣的說話聲始終回響在一間10平方米不到的電話接線室里。

　　這是一條7*24小時的心理危機干預(yù)希望熱線，2012 年成立于上海，六年來，全國各地的上千位接線員，累計接聽了約16萬個自殺電話，把無數(shù)搖搖欲墜的生命從死亡線上拉回來。

　　燈塔

　　接線室內(nèi)，孟心語剛把晚飯放進身后的微波爐里加熱，突然間電話響起來了?！跋Ｍ麩峋€?！闭Z速平靜而緩慢。電話那頭沒有人說話，只傳來一個男孩急促的啜泣聲?！澳阍诳迒?？”孟心語輕輕地問，“深呼吸一下。感覺好點了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能跟我說一下嗎？我們一起來想辦法……”

　　“我想回家……”男孩崩潰地說。此刻，他正一個人站在樓頂，如同當初他一個人離家到外地求學(xué)打拼時那樣孑然一身。雖然他已是一個奢侈品牌的銷售經(jīng)理，但職場上屢遭不公正對待，同性戀身份不被家人認可，他回不了家，在外鄉(xiāng)又受盡冷眼，這一切把他徹底擊垮了。

　　20分鐘后，通話還在繼續(xù)?！澳銘{自己努力已經(jīng)取得了不小的成績，有一份穩(wěn)定體面的工作。同性戀是自己的選擇，即便別人不認可，但自己過得開心更重要啊……”45分鐘后，男孩“覺得好點了”。孟心語放下電話，轉(zhuǎn)身想取回已經(jīng)變涼的晚飯時，身后的電話鈴又響了起來。

接線室內(nèi)部環(huán)境：一個微波爐，一張小床，一張貼在墻上的工作守則。

狹小的接線間。

　　孟心語在上海一家國企的人事部門上班，她日常的工作就是與人交流，而工作之余，她自己考取了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資格證。2012年，希望熱線成立之初，她成為了熱線的一名接線員。6年來，每周二從晚上8點到第二天早上8點，她都風(fēng)雨無阻地守候在熱線電話前。

　　“一般在晚上10點后到凌晨2點之間是電話量最多的時間，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凌晨2點到4點會空一些，可以打一下瞌睡，但5點以后電話又來了?！睙峋€開辦至今，有不少自殺危機個案，但更多的是尋求心理幫助的。“家庭問題、孩子教育問題、職場困擾等比較多，年紀大的人比年輕人更具有自殺傾向，因為他們在世上的牽絆更少?！?/span>

　　和孟心語一樣，希望熱線的志愿者大多都有自己的職業(yè)，同時需持有二級心理咨詢師職業(yè)資格，并經(jīng)過半年以上的專業(yè)培訓(xùn)后，才能完成希望熱線的接線工作。他們當中有的是心理學(xué)專業(yè)大學(xué)老師，有的是每天面對財務(wù)報表和數(shù)據(jù)的公司會計，還有的是全職媽媽……

　　希望熱線是無償?shù)?，所有接線員都完全出自志愿。目前，上海希望熱線共有50多名接線員，而全中國有19座城市分布著接線站點，一旦其中一座城市的電話打不通，電話就會自動轉(zhuǎn)接到另外一座城市?！敖泳€室就像一座燈塔，而我們都是守塔人，在這些冰冷的深夜里，每當想起有19座城市的志愿者和自己一樣守在熱線電話前，心里就會感覺到溫暖?！?/span>

　　技術(shù)

　　“鈴鈴鈴，鈴鈴鈴……”電話響起。“拿起電話前，你不知道電話那一頭的人是誰，你不知道他此時是正站在20多層的樓頂，還是手里拿著安眠藥瓶，但是從拿起電話那一刻起，你就與對方的生命聯(lián)系在一起了?！狈稄┪氖巧虾Ｕ疚ㄒ灰幻獾刂驹刚?，因為昆山老家還沒有建接線室，她每周都有一天專門從昆山趕到上海接聽熱線12個小時。

范彥文（化名）每周從昆山趕過來上一個大夜班。

　　接線員有特定的專業(yè)技術(shù)。在接到電話后，要先與來電者建立連接，同時判斷案主的生命危機等級。處在輕度危機的人，容易沉淪在事件的際遇當中，認為錯在他人，自己卻沒有能力抵抗，這時當事人還可以清晰地講述事件的經(jīng)過。如果當事人說出：“活不下去，太痛苦，死了算了……”等話語時，他已經(jīng)對自己的生命產(chǎn)生敵意，處在中度危機。而如果話語中特定的事件或人都消失了，認為千錯萬錯都是自己的錯，情況就危險了。這時來電者往往會“托人托事托物”，因為他們已經(jīng)歷了從“不想活”到“我要死”的過渡階段。

　　凌晨1時，范彥文接到了一個男孩的電話。一開始，男孩只是情緒低落地訴說著自己的遭遇，范彥文耐心地聽著，不時輕柔地應(yīng)答著：“是的，這樣子肯定會難過的”，“怎么會讓你碰到這樣的人呢？”，“遇到這么多事，換任何一個人都可能堅持不下去了”，“我聽你這樣說我的心都痛了?！币粋€小時過去，耳機把范彥文的左耳夾得生疼，她又換了一邊耳朵。

　　這時，男孩說著說著，便提到了自己已經(jīng)買好了安眠藥?！澳阋欢ú荒艹园?！”一句話打破了夜深的平靜，一旁接線間隙的孟心語也警覺地豎起了耳朵。危機等級陡然上升。

　　“弟弟，你說你六歲就開始擔起家庭，照顧媽媽，多不容易啊……可是這樣的日子你都挺過來了，我們一定要堅持下去好嗎？”范彥文引導(dǎo)男孩回想過去、回想自己的母親，男孩停頓了五秒，在電話那頭放聲哭了起來。

　　要認同當事人，而不是否定他，這是每位接線員都要培訓(xùn)的專業(yè)技術(shù)之一?！澳惚纫话闳私?jīng)歷的苦難更多，所以有這樣的想法也正常。但想歸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命，天命沒有到來的時候，我們要好好活著??！”兩個小時后，男孩漸漸放下了手中的藥瓶，關(guān)注點也開始轉(zhuǎn)移。

　　“我們嗎？我們還沒下班，不辛苦不辛苦……”，“弟弟啊，你答應(yīng)我，不管在任何時候，不管是不是我接電話，記得有希望熱線的姐姐在陪伴著你，支持著你?！庇浾呗牪坏诫娫捘穷^的話，卻仿佛和男孩一樣，跟隨接線員的話穿越了生死，在這個小小的房間里，兩個小時似乎比半個世紀還要漫長。

兩個多小時通話，接線員耳朵被夾得通紅，但絲毫不敢松懈。

　　掛電話前，范彥文和他做了個約定。“你答應(yīng)我，從這個電話過后，那個事情永遠不會發(fā)生，因為咱們約定好了?！?，“我們的約定算數(shù)嗎？你告訴我，算數(shù)嗎？”，“你的名字真好聽，我記住你的名字了，明天我們一起走出來，如果你覺得還是走不出去，我們就到醫(yī)院看看，好嗎？”，“下次你再打電話來時，一定是個陽光燦爛的男孩，一定是的……”

　　放下電話，范彥文擦了擦臉上的汗，長舒一口氣，情緒依然沒有完全平復(fù)下來。 夜已深了，對于接線員來說，一個任務(wù)算是結(jié)束了，可是明天這孩子會怎樣，接下來還會接到怎樣的電話，她無從得知。

　　孤島

　　最嚴重的生命危機等級是“急迫危機”，進入這個等級的人已經(jīng)啟動了自殺行為。

　　“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我為什么還活著，我為什么還能活到現(xiàn)在……”電話那頭，一個女孩的聲音微弱得幾乎沒有力氣。在撥通電話以前，她劃破了手腕上的血管。

　　不知下了多少次決心要活下去，可心里的痛讓她不得不一次次借助身體的疼痛來掩蓋。因為疼，一開始她不敢用力，嘗試了幾次，冰冷的刀刃終于把皮肉劃開。 失血，以及離死亡越來越近的恐懼，讓她心跳加速，渾身抽搐。在最后一點意識消失以前，也許是出于求生的本能，也許只是想和這個世界再對話幾分鐘，她撥通了希望熱線的電話。

　　“你說的他是誰？”“你可以告訴我你現(xiàn)在在哪里嗎？”“你的家人呢？”接電話的是當天值大夜的接線員小林。

　　“我要到很遠很遠地方去了，我打電話來，是想請你轉(zhuǎn)告另外一個接線老師，謝謝這段時間她的陪伴?！迸⒌穆曇舫辆彽脦缀趼牪磺?。

　　“你能跟我說，你要去哪里嗎？”電話這頭的小林急切地詢問，然而女孩并沒有聽進去她的話，仍自顧自地訴說著：“我要去很遠的地方，可能以后不會再打電話來了?！闭f著就掛斷了電話。

　　“嘟，嘟，嘟……”，毫無感情的忙音，把生死分隔在兩岸。接線室只有一根電話線，沒有電子追蹤系統(tǒng)，沒有醫(yī)院，沒有警察，電話切斷，雙方就如同兩座孤島。

工作臺上的接線電話。

　　還沒有建立起連接，電話就斷了，這讓還是新人的小林一時間傻了眼?！拔乙潇o！”小林默默跟自己說，她馬上回撥了電話，但無人接聽。她一邊繼續(xù)打電話，一邊在電腦上翻查值班室的高危個案記錄，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曾打來過多次電話，頓時一陣內(nèi)疚感涌上心頭，“如果今天是另一位有經(jīng)驗的接線員當班，她可能就不會出事了……”

　　當電話那頭被死亡的陰影籠罩，小林分明地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但撥打電話的動作沒有停下來?！霸绞俏＜钡那闆r下，就算電話沒有接通也要一直撥打，只要她看到我們的熱線號碼，就知道還有人在牽掛著她。”

　　終于，電話打通了?！拔液猛础蓖高^電話，她知道女孩已經(jīng)割腕?！澳阍趺戳?？”聽著女孩的呻吟，小林一陣陣心痛?！澳阆茸饋砗貌缓茫覀儾灰芍恕?，“你先給自己止血好嗎？”，“妹妹，我可以叫你妹妹嗎？”小林試圖引導(dǎo)她說出自己的經(jīng)歷和痛苦。

　　“一個人在痛苦中是不會死的，只有麻木了，才會離開?！彼援斉㈤_始恢復(fù)意識，談起自己的事情時，小林懸著的心才終于放下。女孩答應(yīng)了給自己止血，趁此機會小林報了警，警方根據(jù)電話號碼查到了女孩家的方位……

　　大部分人打電話過來，都不是完全的絕望，而是想有人給她一個活著的理由。這個理由，有時可能就是一種“生命連接”。“一個人為什么會自殺？不是因為承受了多大的痛苦，而是因為失去了連接?！庇袝r候，來電者會覺得奇怪，一個陌生人為什么要在乎自己？“每個人的生命都不是一座孤島，只不過是暫時失去了連接而已。電話打通了，我們的生命就連接在一起了?！?/span>

又成功挽救了一名求助者，接線員在電腦上輸入后續(xù)處置信息。

　　“你看，在這個世上，至少還有一個人在乎你。如果你離開了，我明天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所以請你幫幫我，不要離開……”在這些讓人窒息的深夜，來自電話里的聲聲呼喚，讓無數(shù)支離破碎的靈魂熬過了黑夜，等來了黎明。

　　重生

　　走出接線室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早上。漫長的黑夜過去，接線室門外的天臺灑滿了晨光。關(guān)上門，深吸了一口冷空氣，小林又照常到單位上班去。

　　進入接線室，就是接線員的角色，走出這扇門，就回到自己的角色，這是每個接線員在培訓(xùn)時最重要的一課。

　　希望熱線有一條規(guī)定，接線室里發(fā)生的事情只發(fā)生接線室里，不允許自己聯(lián)系當事人，志愿者的姓名對外也絕對保密。然而人非草木，每天接聽這么極端和負面的信息，接線員難免會受到負能量影響?！坝袝r掛了電話以后還會一直惦記著線上的案子，在離開接線室以后還忍不住打電話給后面值班的接線員，詢問個案的最新狀況?！睙o法做到釋懷，就會影響正常生活。

　　為了保護接線員的心理防線，每位接線員有對應(yīng)的督導(dǎo)人員，凡是接到重度案例以后必須接受督導(dǎo)；每周值班之余，與同輩的交談和述說也是疏導(dǎo)壓力的一種方式。“當接線員需要有強大的內(nèi)心，我們都應(yīng)該明白，當事人有他自己獨立的生命，就算沒有救回來，我們也應(yīng)該尊重他的選擇?！?/span>

　　世界衛(wèi)生組織發(fā)表的首份全球預(yù)防自殺報告顯示，全球每年有超過80萬人死于自殺，相當于不到一分鐘就有一人輕生。

　　一篇來自國際權(quán)威醫(yī)學(xué)雜志《柳葉刀》的論文顯示，在中國所有死亡人群中，自殺已經(jīng)成為第五大死因，每年的世界自殺總?cè)丝谥?，中國占三分之一。來自“北京心理危機研究與干預(yù)中心”的數(shù)據(jù)則是每兩分鐘就有1人自殺、8人自殺未遂。而其中，93%有自殺行為的人沒有看過心理醫(yī)生；每年280萬自殺未遂者中，進行過心理評估的不足1%。

　　“很多人打來電話，都說‘沒有人在乎我的死活’，他們需要被理解，需要被傾聽，而熱線的作用就是告訴他們，我們在乎，我們想把你留在這個世界上?！?/span>

每個深夜，接線員都守候在這里。

　　一些曾撥打過希望熱線的求助者在網(wǎng)上的留言：

　　“第一次打熱線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是沒有病的。我去看過醫(yī)生，吃過藥，但是藥的副作用很大，讓人難受，于是就停吃了。我并不想死，但每次病發(fā)的時候，我就好像在一個盒子里，怎么都逃脫不出來……”

　　“我平常不會打那個電話，我只會在‘死前’打，就像打給一個約定好了的朋友。你明白嗎？作為朋友，他盡力地在幫我，我想把自己死之前的心情告訴對方。人，其實是十分矛盾的。又想死，又希望有人可以攔住你。”

　　“我原來想在身上紋五個大字：器官捐獻者。希望自己的死還能散發(fā)些余熱。不過后來才知道，自殺要法醫(yī)鑒定，是要解剖的，所以不能捐獻，只能做標本?！?/span>

　　“我記得那個‘悶騷小哥’跟我說，‘我知道你已經(jīng)很累了，但你還是很努力撐著，真的很不容易呢。’每次聽到，我都會很感動。雖然同樣的話他可能對不同人都說過，但在那個時候，這就是我想要聽見的。我覺得他是懂我的?！?/span>

　　“有時候也會想，想象電話那頭的人長得怎樣，是在過怎樣的生活，是怎樣的人。不過我從沒想過要問他們這些問題”……

　　這是一個建立連接的過程，也是一個治愈和被治愈的過程。在電話線的兩頭，彼此都獲得了重生。

　　一些接線員說自己“接熱線之后內(nèi)心變得越來越柔軟，見慣了大悲以后，個人的小煩惱就不算什么了?！睂τ诋斄肆杲泳€員的孟心語來說，她最大的改變是從畏懼死亡到變得從容?！拔覀冇肋h也不可能知道明天的生活是怎樣的，但我們能選擇的是活在當下?！?/span>

　　（應(yīng)受訪者要求，文中人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