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么來支教？”10歲的男孩直直地盯著來自上海的支教教師王珒珻，看不出是質疑，還是求解?！　?/span>

　　那是王珒珻至今難忘的眼神，超出了同齡人的成熟?！?/span>

　　她后來知道，男孩所在的班級幾乎每年都換老師，缺乏安全感?！　?/span>

　　曾經(jīng)，一篇《哥哥姐姐們，請你們不要再來支教了》的帖子在網(wǎng)上瘋傳。不同的版本，均以學生的口吻書寫了支教者們“自己感動自己”的現(xiàn)象以及短期支教的弊端。　　

　　而一路接受了支教的云南學生羅丕星卻覺得，此文過于偏激地否定了大多數(shù)負責任支教者的努力，也沒能表達出鄉(xiāng)村學生真正的需求?！　?/span>

　　至今，距離1999年團中央和教育部首次組織研究生支教團開始官方支教已近20年，而民間個人的公益支教行為始于更早期。王珒珻參與的“美麗中國”支教項目則開始于2008年?！　?/span>

　　這些年來，見諸媒體的通常是支教者的感悟，卻鮮有來自當?shù)睾⒆拥男穆暋?/span>

　　正逢“六一”，記者采訪了一些接受支教的學生和多位長期支教的90后，希望了解學生們到底需要怎樣的支教，支教又到底給他們帶去了什么。

　　“一堂課比苦口婆心一學期都有用”

孩子們在作畫。

　　廣西崇左市扶綏中學的大操場，800多位學生面向主席臺靜候著。主持人介紹講者之后，講者卻沒走上講臺，而是出現(xiàn)在投影儀的屏幕上。　　

　　一位電競選手的直播開始了。　　

　　受歡迎程度超過楊悅的預期。學生們，尤其是男生們，早在3天前就踴躍報名，說想看這個“玩著玩著就能把錢給賺了”的職業(yè)到底是種什么體驗。　

　　楊悅是活動主辦方“途夢”項目的工作人員。這個項目長期邀請各行業(yè)的職場人士，通過在線視頻方式，與偏遠地區(qū)學生分享成長經(jīng)歷和職場奮斗故事?！　?/span>

　　扶綏中學每周拿出1小時供學生們參與；“途夢”則提前3天把志愿者信息和分享主題發(fā)給學校，由學校制成海報張貼在宣傳欄里，全校學生都可以看到并選擇是否參與。　　

　　此次的講者自稱曾是“網(wǎng)癮少年”，但他確有天賦，曾位列世界級大賽前十名，并拿過170多萬元的獎金?！　?/span>

　　他描繪了這個行業(yè)的前景，但也提醒想要走進這個行當?shù)暮⒆觽儭巴嬗螒蚴怯袠啡?，但工作就不一樣了。”是酷，還是苦？體驗了才知道。　　

　　“俱樂部給你發(fā)錢，他對你有職業(yè)要求?！?/span>他說，自己長時間熬夜，傷病很多，手常練到“廢掉”，抬不起來，以致于在20歲最為巔峰時期只能選擇退役?？赡菚r，他只會打游戲，退役后只得做一段時間“代練”。　　

　　講者的遣詞造句樸實而坦誠：“我真的希望你們想清楚，玩游戲是逃避自己、逃避父母、逃避社會，還是你真的想要去做?！薄?/span>

　　直播之后，有人寫道：“本以為打游戲賺錢很幸福，后來發(fā)現(xiàn)并不是這么幸福?！?/span>也有當?shù)乩蠋煼答仯刑貏e迷戀電子游戲的男孩子變得節(jié)制，感慨“一堂課比苦口婆心一學期都有用”?！　?/span>

　　“如果一堂課能有這樣的效果，我們就欣慰了?！睏類傉f?！　?/span>

　　楊悅曾于2012年到2015年在云南省一所初中擔任“美麗中國”支教項目老師。選擇支教的原因之一，是她本身就是云南人。“去支教之前，我還覺得我對農村挺了解”，可回到家鄉(xiāng)，卻發(fā)現(xiàn)“和原本的認知不太一樣”?！　?/span>

　　她在成長過程中從未想過不讀書，但她支教的學校里畢業(yè)后不再上學的人數(shù)卻令她震撼?！　?/span>

　　“我想更深的原因，是他們不知道讀書有什么用。我們總說要好好讀書，可是卻沒有告訴他們?yōu)槭裁匆煤米x書?！睏類偢袊@，“現(xiàn)在你不太可能再用錢去刺激他們了。許多人并不了解的是，現(xiàn)在初中學生有手機的情況非常普遍，甚至很多小學生都有。很多家長出去打工，攢了錢，回來會給孩子不少零花錢或送手機。網(wǎng)上信息缺乏篩選，家長卻無暇顧及……”　　

　　“當?shù)氐睦蠋熤荒軇瘛偻嬉稽c’，小孩子就會頂嘴‘我知道現(xiàn)在就有靠打游戲賺錢的’，老師通常啞口無言。因為老師也不知道，這個職業(yè)是什么樣的?！币虼耍瑮類偰壳八龅?，就是希望能夠把各行各業(yè)的人邀請來，幫助鄉(xiāng)村的孩子們將想象落地。

　　“希望支教老師能教得更久一點”

笪藝為孩子們募集的畫具箱。

　　五年級的趙瑩（化名）想了很久，說了個愿望，“希望支教老師能教得更久一點”?！　?/span>

　　她到現(xiàn)在都記得，第一次打開畫具箱的心情，簡直好像打開百寶箱，調色盤、筆架、宣紙、小狼毫……還有毛氈。她記得支教的美術老師笪藝說過，“毛氈畫得越臟，就表示你們學得越多”。但她也擔心，等笪老師2年任期到了，毛氈還沒有那么臟的時候，國畫課就結束了。　　

　　同班的李藝芳（化名）是班長。她特別喜歡美術課，因為“畫畫可以讓自己在不開心的時候開心起來”，而且“對很多身邊的事情比以前觀察更細致了”?！　?/span>

　　她喜歡的一幅作品是關于老家的，畫了老家的小河，河水清澈，河旁有柳樹。因為那幅畫，她和父母躺在床上聊了很久，聊到她兒時如何爬上柿子樹摘柿子，還有5歲時幫媽媽洗菜，突發(fā)奇想把菜葉放到洗衣機，拿出來都爛了?！　?/span>

　　她們都是上海女孩笪藝的學生。笪藝是“美麗中國”支教2016-2018屆項目老師，目前在云南省保山市昌寧縣更戛鄉(xiāng)支教?！　?/span>

　　今年1月，笪藝在保山市舉辦的一次畫展在當?shù)匾鸩恍≌饎樱涸诋數(shù)嘏笥奄Y助下，她將教授了1年半的學生們的習作搬進展廳，主題為“小丹青，大夢想——傳統(tǒng)藝術走進更戛”。每位小作者都寫下了夢想：有人想當畫家，有人想去留學……語句不通順的夢想也被原汁原味地貼上：“我的夢想是當醫(yī)生，我當醫(yī)生因為我爸爸的手指彎了……還有我要好好讀書上大學。為我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做出真真（正）的夢想。不怕困難，不能放棄?！薄　?/span>

　　笪藝說，教孩子們學畫的初衷其實是想找個辦法應對孤獨感。她曾在美國留學多年，偶爾心里空落落的，就會畫畫或者寫毛筆字，“拿筆的時刻，感到從心底深處透出一股暖意”。而她發(fā)現(xiàn)，這些鄉(xiāng)村孩子也常缺乏安全感。原因多樣，有的是父母長期在外，有的則是老師換得過于頻繁。

　　楊悅也有相同感受。鄉(xiāng)村長期缺老師，她去支教的學校，第二年走了10位老師，而去支教的只有2位，學校差點開不了課。孩子們難免失落?！?/span>

　　“想想我的孩子們，未來他們有的可能會在外求學，有的會外出打工，當他們感到孤獨時，有什么可以陪伴他們呢？我想教他們國畫，有藝術相伴最起碼不會在孤獨中迷失?！斌嗡囌f?！　?/span>

　　她發(fā)動了朋友圈資源。來自上海的公益圈朋友為她籌集來四年級學生共計45套國畫用具。捐贈物品寄到學校時，裝滿了一輛小貨車，孩子們一個個圍著貨車探頭探腦。　　

　　當她第一次把學生帶到美術教室時，平時好動難管的孩子們臉上浮現(xiàn)出儀式感：輕手輕腳走進美術室，不吵不鬧。“也許他們生來就知道安靜可以表達尊重。”笪藝記得，班上有個女孩比較管事，大家正排隊輕輕走進教室，一個調皮的男孩不小心絆了椅子，那個女孩立馬瞪他，而平時張揚的男孩竟然露出一臉委屈?！　?/span>

　　初期是教基本功，比如執(zhí)筆，笪藝會讓孩子們懸空執(zhí)筆1分鐘。“手是會很酸的，學生畢竟還是小孩子，我看他們咬牙切齒的表情覺得很感動又搞笑，就是整個臉部肌肉都在動，嘴巴張得老大，但是手沒動?！薄?/span>

　　晚上6點50分上課，每次笪藝都發(fā)現(xiàn)，孩子們6點半左右就已在美術教室門口排好隊。　　

　　也是在畫畫過程中，笪藝才發(fā)現(xiàn)孩子們在大山里的視野略有局限。例如一次，她問孩子們今晚想學什么，是西瓜還是神仙魚？孩子們都說想畫西瓜。她問為什么，孩子們說，因為沒有見過神仙魚。　

　　“那一刻我一方面是愧疚，作為老師我沒有換位思考；另一方面又心酸，城里的孩子參觀動物園、水族館和博物館等，可以看到更廣闊的大千世界，而山里的孩子沒有這個機會?！彼f?！　?/span>

　　后來的一節(jié)課，笪藝教了孩子們畫神仙魚。她發(fā)現(xiàn)，神仙魚是孩子們所有作品中畫得較差的。每個學期，她設兩次自由發(fā)揮課，但學生們畫的主題很少跳出山水和花草?！安⒎撬麄兊乃囆g才華不夠，而是他們真實生活的反映如此?！薄?/span>

　　無論如何，笪藝覺得，畫畫至少能成為他們表達內心的出口。李藝芳說，有次鄰居小妹妹打碎花瓶卻誣賴是她打碎，父母誤解了她。她便畫了那花瓶，留作紀念，“畫完以后，心里就不再委屈”。

　　“第一次走出大山的孩子，閃閃發(fā)光”

孩子們圍在王珒珻身邊練習合唱。

　　事實上，不少鄉(xiāng)村當?shù)亟逃咭言趯で蟾淖儭Ｍ醌儸C就是因校長想要“加強素質教育、發(fā)展藝術教育”，而被匹配到云南省騰沖市界頭鎮(zhèn)大塘完全小學的?！?/span>

　　但到了之后，情況有變：師資流失，王珒珻需要改上主課。爭取之下，王珒珻選擇負責1個班的語文課和6個班的音樂課?！　?/span>

　　她在支教之初就萌發(fā)了組建小型合唱團的念想。孩子們報名踴躍，學校因此設置門檻，要求成績達標才可參加。她記得，一位患小兒麻痹癥的孩子，有些輕微跛行，平時很少參加活動，但一唱歌，整個人都在閃光?！　?/span>

　　她的團隊里，好幾位都是六年級學生。有人提醒她盡量找三年級到五年級的，不然學生很快畢業(yè)，看不到成績。她不愿意，因為“幾個學生真的很有天賦”。她不想放棄任何一個可塑之才?！　?/span>

　　沖突果然在第二學期出現(xiàn)了?！　?/span>

　　六年級學生即將迎來畢業(yè)考，校長決定4月起停掉該年級音樂課。　

　　王珒珻氣惱，“明明說要加強素質教育、發(fā)展藝術教育的校長，到頭來還不是被應試牽著鼻子走”，3天都不愿跟校長說一句話。

　　她而今反思，感到這正是鄉(xiāng)村教育轉變時所遭遇的陣痛，體現(xiàn)的正是鄉(xiāng)村教育當下的需求。畢竟，教學成績影響到當?shù)亟處煹目冃Э己??！?/span>　

　　她至今記得校長滿臉無奈地說：“學校層面有很多要考慮的……”　

　　但最終，校長還是同意六年級的音樂課再延1個月?！　?/span>

　　那段時光，王珒珻覺得孩子們對音樂分外珍惜。合唱團的排練場地從學校多媒體教室轉至辦公室，每天中午騰出40分鐘，大家擠在半間辦公室里，無椅可坐的學生們圍著王珒珻站成大半圈，這樣的“立體聲環(huán)繞”常讓她感動到想流淚。視頻里如今還記錄著，唱完一首，尾音落下，孩子們和她相視一笑的瞬間?！　?/span>

　　也是在那時，她慢慢卸下此前的“自我為中心”，使用小紙條和學生們交流。有孩子寫道，學音樂讓她更懂得傾聽別人；有人也會發(fā)出“太累了”的情緒宣泄，但寫完以后，還是一次不落地出席；有人說陪著媽媽去山上干活，排練遲到了，對老師感到抱歉；還有人說，“珻老師在同齡人都在賺錢的時候，卻拿出時間和精力來教我們唱歌，我愛珻老師”……　

　　合唱團的影響力在2016年達到高潮。那一年，楊浦區(qū)少年宮的老師邀約山里娃與上海的孩子一同合唱。通過眾籌旅費，暑假期間，王珒珻真的帶著22名學生來滬唱歌?！　?/span>

　　“我從沒想到本來只是一點點可能的事，就這樣實現(xiàn)了。”在上海的舞臺上，她看見“這些第一次走出大山的孩子毫不膽怯，閃閃發(fā)光”。　　

　　今年3月，王珒珻收到一條來自學生的短信：“我越來越喜歡唱歌了，唱歌可以讓我在難過時快樂。因為你的出現(xiàn)，才讓我更喜歡它。”她覺得，這像是一次“官方認證”。

　　“鄉(xiāng)村對支教的需求改變了”

　　2017年下半學期，羅丕星在大學里面對一道辯論題，侃侃而談。題目就是圍繞網(wǎng)帖《哥哥姐姐們，請你們不要再來支教了》?！　?/span>

　　羅丕星經(jīng)歷過3任支教教師。在支教老師來之前，他連自己的名字都沒讀對過，一直把Pi讀成Pei?！　?/span>

　　眼下，他是村里唯一的大學生。報考武漢大學，正是因為第一位支教老師來自武漢大學，她“戴著眼鏡、披著頭發(fā)，氣質優(yōu)雅”。那是他當時心目中最好的大學?！　?/span>

　　羅丕星的家境不好，小時候成績也不突出，一心以為現(xiàn)實就是初中畢業(yè)后去打工，或考師范類院校，學費全免……是他的第二任支教老師楊悅鼓勵他，物質上的困難可以克服。楊悅和第三任支教教師都曾為羅丕星尋找夢想導師和資助方，以幫助他上理想的大學?！皩τ谖襾碚f，支教老師的價值不可估量。我所經(jīng)歷的3任支教老師都不是文中所寫的這樣?！?/span>

　　“不是不應該去鄉(xiāng)村支教了，而是鄉(xiāng)村對支教的需求改變了?！绷_丕星認為，在早期，支教教師給鄉(xiāng)村學生帶來的最重要價值便是“眼界”；而多年過去，鄉(xiāng)村發(fā)生改變。孩子們有手機，可以上網(wǎng)，也玩游戲、看直播，他們需要的是引導，如何在紛繁的世界找到自己的道路。他決定，大學畢業(yè)后至少支教2年，再考慮是否考研?！　?/span>

　　楊悅認為，網(wǎng)帖的部分內容確實值得反思。“老師個體不要自己感動自己?！敝Ы绦枰蓪I(yè)性機構做好篩選和培訓，因為并非所有人都適合支教。

　　支教2年之后，楊悅延了1年。3年里，她走遍了200多位學生的家，最遠單程步行5小時?！　　?/span>

　　笪藝說，通過畫展，“美麗中國”保山地區(qū)成立了傳統(tǒng)藝術資金池。畫展當天，學生們的畫以990元一幅的價格認購，所有作品共計38幅畫全被認購，形成一筆近4萬元的資金池，通過有公募資質的上海真愛夢想公益基金會，捐贈給北京立德未來助學公益基金會下設的“美麗中國”項目，專項扶持項目老師在保山地區(qū)開展傳統(tǒng)藝術走進鄉(xiāng)村課堂活動。　　

　　笪藝期待，在她離開后，會有更多具備藝術功底的支教教師到來，“算是把這件事扎下根，點起星星之火”?！　?/span>

　　盡管目前在中國香港就職，王珒珻依然在參與“途夢”的遠程音樂教育。她說，與其說她在支教，不如說她和孩子們在共同成長。每當工作中浮躁之時，為遠方的孩子們上一節(jié)音樂課就像又“點亮”了她。　

　　“農村孩子需要的支教未必是臉譜化的考上好大學、脫貧致富，而是應該幫助他們選擇有尊嚴、有價值的道路。這不僅僅是鄉(xiāng)村孩子缺的，有些城里孩子也缺乏。”王珒珻說。　　

　　那個曾經(jīng)問她為何支教的男孩，后來在給王珒珻的紙條里寫道：“能不能到我們畢業(yè)再走？”　　

　　王珒珻回復他：“我一定陪你們到畢業(yè)?！薄?/span>

　　她做到了。